薛忠文
《我疼》[1]是一篇不讀幾遍就不知所云,難以理解的小說。“你覺得疼嗎?比如頭疼,那種摧毀整個人生意義的感覺。可是,比起牙疼,頭疼又算得了什么?就好比跟一個饑餓的人談靈魂歸宿。”[2]看看,人生意義,靈魂歸宿,這還是說疼痛嗎?簡直是哲學命題。要想知道《我疼》想說什么,需要了解一下存在主義文學。存在主義(英語:Existentialism),是一個哲學的非理性主義思潮,它認為人存在的意義是無法經由理性思考而得到答案的,而是強調個人、獨立自主和主觀經驗。尼采和基爾克果可被看作是其先驅。在20世紀中它流傳非常廣泛,其哲學思想還延續到了60年代興起的人本主義。雅斯貝爾斯和海德格爾、保羅·薩特和作家加繆是其代表人物。存在主義的根本觀點是,把孤立的個人的非理性意識活動當做最真實的存在,并作為其全部哲學的出發點。存在主義超出了單純的哲學范圍,波及西方社會精神生活的各個方面,在文學藝術方面的影響尤為突出。存在主義最著名和最明確的倡議是讓·保羅·薩特的格言:“存在先于本質”。意思是說,除了人的生存之外沒有天經地義的道德或體外的靈魂。讓·保羅·薩特反對任何人生中“阻逆”的因素,因為它們縮小了人的自由選擇的余地。讓·保羅·薩特還提出:“他人是地獄”。這一觀點看似與“人有選擇的自由”的觀點相矛盾,其實每個人的選擇都是自由的,但對于選擇后的結果,每個人都有無法逃避的責任,人在選擇的過程中,面對的最大問題就是他人的選擇,因為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但每個人的自由都有可能影響到他人的自由。存在主義產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戰是歐洲資產階級文明終結的開端。隨著現代時期的到來,人類進入了歷史中的非宗教階段。此時,雖然人們擁有了前所未有的權利、科技、文明,但也同時發現自己的無家可歸的處境。隨著宗教這一包容一切的框架的喪失,人不但變得一無所有,而且變成了一個支離破碎的存在物。他沒有了歸屬感,認為自己是這個人類社會中的“局外人”,自己將自己異化。正當人們迫切的需要一種理論來化解自己的異化感覺時,存在主義就應運而生了。存在主義文學成為二十世紀流行于歐美的一種文藝思潮流派,它是存在主義哲學在文學上的反映。存在主義作為一個文學流派,主要表現在戰后的法國文學中,從四十年代后期到五十年代,達到了高潮。存在主義文學的主要內容往往是描寫荒謬世界中個人的孤獨、失望以及無限恐懼的陰暗心理。存在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品有薩特的小說《惡心》,在書中作家設定主人公得了一種病癥,并指出這種病癥是每個人都可能得的,因此主人公羅根丁有時處在不適狀態中而犯“惡心”,其實我們所有人都可能犯“惡心”。羅根丁在搏斗,他企圖擺脫他的真實存在,與過去的一個或某些藝術品、甚至一段爵士音樂來認同,去達到某種自由。這就是薩特在此書中所要表達的中心思想:“存在與自由”。另一部存在主義文學名著是加繆的小說《局外人》。《局外人》形象地體現了存在主義哲學關于“荒謬”的觀念。由于人和世界的分離,世界對于人來說是荒誕的、毫無意義的,而人對荒誕的世界無能為力,因此不抱任何希望,對一切事物都無動于衷。加謬借此作表達人是存在于孤立疏離之間以及生活的荒謬性中的。這些小說都表達了一個共同的主題:透視荒誕背后的冷漠與理性。因為存在主義文學已不再強調刻畫個別的典型人物,典型環境,而是陳述著一個時代性的問題,因此,長期流行的刻畫典型人物和典型環境的寫法被退居次要的地位。讀者也因此無法置身事外,觀賞別人的喜劇與悲劇,讀者會從存在主義文學的哲學性文辭中,看見所有時代中人,包括自己的苦痛、焦慮與絕望,身臨其境。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中國有一個階段與國際脫軌,上世紀八十年代存在主義哲學與存在主義文學被介紹進中國后,當代文學在很大的范圍內受到了感染,甚至成了一種時髦。有無觸及“存在”,觸及“存在”的深淺,在文學批評里幾乎成了用以判斷一個作家在創作的思想主題上是否深刻的標準。本來,小說就是小說,小說不是哲學論文,要不然小說就不能以自己的獨特本質而獨立存在了。但是,另一方面,只要小說越來越深切地表現人生與生存的體驗和感受,它就又必然要指向存在哲學,因為后者所關注、探究、思考與解釋的正是人和人生,因為它“專心于某些特定的體驗”。[3]文學是人學,對于不能被定義,也不能被客觀認識的“存在”而言,感性地呈現獨特個體經驗的小說,更有可能使之現身。這也是作家陳希我的小說《我疼》的價值所在。評論家謝有順曾稱陳希我為“一個有存在感的作家”。他的小說既不流于對社會問題的文學性渲染報道,也不專注于敘事形式的自我關照,而是將人置身于一個不是由他所控制的“世界”(不是“社會”)中,遭受無法預料的困擾和打擊,體會在這無法逃遁的折磨過程中的感受——尷尬、恐懼、緊張、痛苦,讓人通過這種尖銳的感受,識破人的存在和客觀存在的本相。小說中的人物被強調的是,每個人都是一個單一性的個體,他(她)成了一個存在者,只與他(她)自己本身相關,并無限地關切他(她)自身,他(她)被世界所包圍,又與世界隔絕,在既定的關系網絡中,他(她)的掙扎與選擇就意味著與環境、與他人相沖突,其間的感覺、感受自然是高度封閉,但正是因為封閉而又在本質上被敞開。小說并不需要直接講述存在,它只是突出感覺與感受便抵達了存在。存在主義哲學認為,在人身上應當而且必須有某種能使他達到實在本身的東西,這種東西不是智慧,而是感覺,海德格爾稱其為“現有性”。所以小說依其文體功能,它不直接講述存在,但通過描寫表達了存在感。《我疼》的作者在這篇小說中,就具有代表性地表達了這種存在感。它通過一種趨于極致的肉體感覺——疼痛,表達了難以表達的存在感,讓我們驚愕地面對了存在。這才是作者的真實意圖。
肉體的疼痛被賦予實際意義,這確實令我們感到意外。疼痛可以成為記憶存在的證明,而生命在本質上是疼痛記憶的連綴,那么生命在本質上就是疼痛,這與“存在先于本質”不但不矛盾,而且異曲同工。榮獲2005年中央電視臺首位年度桂冠詩人的梁小斌,是“一個磨難時代的詩歌童話,他堅韌而堅強地持續寫作,在生活的邊緣依然把詩歌完全融入了生命的狀態。梁小斌詩歌中蘊涵的深情和智慧,是近15年來漢語寫作歷程一個多棱面的見證,更難得可貴的是,這位冰塊一樣生活著的詩人,通過自己臥薪嘗膽的努力,恢復或說綿延著一種純粹,高貴的文學理想:以透明消解陰晦,以深沉埋葬淺薄,以少戰勝多。”[4]就是這位詩人也曾經在《梁小斌如是說》中的一篇奇文里描述了他的一次關于疼痛的記憶,那是一場意外——他被哥哥摟著去露天電影場看電影,途中跌破了頭——帶來的真真切切的痛感體驗。他寫道:“在我的記憶里不僅留下了疼痛的滋味,而且還記下了在什么部位疼痛。疼痛的意識知曉、疼痛的時間長度,深深感到我正在沉浸在疼痛感受中備受煎熬……”[5]從他的疼痛故事里,詩人得到了一個本體性的認識:“我疼故我在。”而陳希我的《我疼》則更自覺地用“疼痛”這種極為可怕的生命感受,顯現了人在世界里的位置與狀態,和人的可能在這個世界里無以實現的悲劇境況和遭遇。由于他思考的深湛以及藝術表現力的匹配,“疼痛”從他這里開始由生命體驗擢升為一個概念,與“煩惱”、“孤獨”、“畏懼”等一起,形成了“存在”這一難以表述的人類生存的屬性。存在哲學要思考的是人自身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是人的主體性問題,是要確定人——自我是否在場、如何在場。然而“存在”只能在意識里被確知。當我們意識著,我們也就存在,只有意識著,我們才存在。但是意識的載體和動力又是什么呢?當然是肉體生命。存在哲學在這里得以與“我思故我在”的理性哲學區別開來,而成為一種回到個體生命感受的詩化哲學。這就是小說《我疼》建構起的“我疼故我在”的形象、意義雙重結構的思想、精神來源。《我疼》所記述的疼痛,《我疼》對疼痛的描寫是分類的;一種是公共性的疼痛——牙疼,一種是特殊類型的疼——痛經。這兩種疼,都是生命的疼痛,都是正常的“存在”,它是如此尖銳,無法逃避,且只能由個人承受,哪怕是最親近的人、最可依靠的人(母親或愛人)也不能給以解脫。相反,疼痛卻要遭到誤解,疼痛甚至不被允許。疼痛還讓你出丑丟人,讓你扭曲變態。疼痛首先逼得你放棄人生許多應有的享受(比如吃糖)。生命的疼痛屬于單一性的個人,它使人嘗受到的是痛苦、恐懼、憤怒、窒閉和痙攣,在薩特筆下的則是“禁閉”和“惡心”。生命的疼痛無可救藥。惟一能幫人擺脫痛苦的是麻醉。但一經麻醉,生命便“忽然感到一種奇特的空虛”,這意味著“沒有疼痛的人生”也就失去了意義,失去了“存在”形式,生存就是一個悖論。可見,《我疼》真切地記述了生命的疼痛,同時又寓指了存在的疼痛,它與生命的價值的相關。 《我疼》具有存在主義文學的品格,“‘革命是理解二十世紀中國的關鍵詞,它既聯系波瀾壯闊的歷史,又左右我們的生活,但自1980年代以來,‘撥亂反正和‘改革開放的意識形態逐漸占據主導,持續將近一個世紀的革命話語面臨深刻轉折。”[6]沒有這個轉折,一切什么主義都無從談起,但小說里追求主體性的人并沒有表現出多少積極選擇的能動性,而更多地是被動地承擔著生命之疼。疼痛會猝然降臨,疼痛跟遺傳基因有關,(齲齒遺傳于母親)是痼疾。疼痛引起的“這感覺是那么刻骨銘心。我一生都擺脫不了這夢靨一般的感覺。”[7]因為種種疼因,“我的人生就如此尖銳而赤裸裸”。[8]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一個人的痛癢得不到他人的關心,甚至是自己的母親。人與環境、與他人是脫節的。造成這情況的原因之一是人們篤信“道理”,被社會所定義,以他人的價值為價值,重虛榮而輕生命,依從慣例而不是根據生命的需要和感覺來行事,(例如:媽媽們“只相信預防,教育。……總是相信教育。”她自己有疼強瞞著還不準別人喊疼;男朋友“他”以七證書八證書為資本,陶醉于其中,還分不清愛與不愛,更不敢接受愛),無意中對他人和自我形成精神暴力,這又是多么的可悲。更可悲的是人自身也是分裂的。“我”為了“把快樂與痛苦扯平”而“不要感覺”,陷入毀滅自我的又一個悖論。當她宣告“對世界來說,我瘋了,對我來說,這世界死了”[9]時,她也就把生命的能動性與存在的可能性當做抗爭的代價而放棄了,這樣抗爭也便失去了意義——動機與結果正相反。
參考文獻:
[1]:《我疼》,陳希我,《紅豆》,2004年第5期.
[2]:同上.
[3]:讓·華爾:《存在哲學》.
[4]:2005年中央電視臺首位年度桂冠詩人推薦語.
[5]:梁小斌:《梁小斌如是說》.
[6]:趙牧:《“八十年代”與“革命重述”》,《東岳論叢》2017年第4期,第60頁.
[7][8][9]:《我疼》,陳希我,《紅豆》,200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