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好問題畫詩注重“夢”的意象,借助“夢”將畫圖內外溝通,達到遣懷之效。又以“天機”作為其論畫的關鍵名詞,以此來判別畫家高下。題畫詩的創作時間與《論詩絕句》不一,元氏自身的思想亦有變化,詩畫理論合觀,可以對其文藝觀有所補充。
【關鍵詞】:夢;天機;詩畫理論
文人題畫詩自宋代以后便蔚然成為大觀。元好問生逢金元之交,題畫詩的數量亦甚是可觀,在元好問現存1400余首詩歌中,有近200首詩爲題畫詩,占全部詩作七分之一強。歷代學人評元好問詩學觀大多不離《論詩絕句》,對其題畫詩卻鮮有問津。元好問題畫詩上承蘇軾,下啟王惲,堪為宋元文人論畫的一個關節,探考其中的精神內蘊與審美準則,對于宋元畫論的貫通有所臂助,亦能更好地見出元好問創作的全豹。
一、“畫圖喚起扁舟夢”——借“夢”平胸中塊壘
宋元題畫詩中,題詩者不總限于描摹圖畫內容,而是常借此自抒胸臆。[1]元好問的題畫詩,亦不拘囿于圖畫表象,常自畫里引向畫外,開辟個人的情感天地。他的詩中多有記夢之作,“夢”字更是俯拾皆是,可視為其詩作的一個重要意象。而在其題畫詩里,“夢”愈發凸顯為一個繞不開的符號。
依照弗洛伊德所持觀點“夢是欲望的表達”出發,“幻想的動力是未得到滿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個愿望的履行,它與使人不能感到滿足的現實相關聯”,[2]元好問的題畫詩中出現的“夢”,亦是借觀圖抒胸中未成的愿望。如“老木高風作意狂,青山和雨入微茫。畫圖喚起扁舟夢,一夜江聲撼客床”。[3]元好問一生經金元兩朝,飽受世事羈累,“皎日覆盆千古案,余生九死百年身”便是其一生寫照。正因如此,泛舟于江渚之上,笑傲于塵世之外,自然成為元好問郁悒中的理想生活,但這亦不過是做夢而已:“白發刁騷一禿翁,塵埃無處避西風。野麋山鹿平生伴,惆悵相看是夢中”。[4]欲與野麋山鹿相伴了卻殘生而不可得,只能在夢中完成,難怪會“惆悵”了。元氏在題畫詩中反復提到夢(畫圖)與現實的疏離,旨在點出畫境與現實的巨大反差,由畫中之逍遙自在,反襯自身在俗世的糾纏。
拋開畫本身進行評點,這在宋元題畫詩并不罕見,反倒是題畫詩的一大轉變。自此以后,許多文人在畫軸上題辭,并非以詩解畫,而是借畫題詩:“明清之后,有的畫幅上繪畫形象已退至次要位置,只是洋洋灑灑、感慨系之的借題發揮而已。有時畫不成品,倒是題辭成了胸中積郁全然泄盡的主角。”[5]元好問題畫詩亦往往如是,他詩中的“夢”,便是用以消解胸中積郁的無奈之辭。夢境之于元好問,是一片武陵桃源般的凈土,“牧笛無聲畫意工,水邨煙景綠楊風。題詩憶得樗軒老,更覺升平是夢中”[6],元好問所冀盼的太平之世,終其一生亦未得一睹,見到故人完顏璹的畫稿,自不免百感交集。“夢”在此成了一道紐帶,連結了現實與圖畫、過去與如今,最后化成一幅虛無飄渺的圖景,承載了元氏的滿腹憂思,卻又淡淡地不動聲色,于含蓄里飽蘊深情。
縱觀元氏的題畫詩,但凡出現“夢”字的詩作,其情緒總含有若有若無的惆悵之意,而其所題圖畫,亦大多是凄清幽靜之作,“雁奴辛苦候寒更,夢破黃蘆雪打聲。休道畫工心獨苦,題詩人也白頭生。”[7]又如“雨潤煙濃十二峰,云間合有楚王宮。遙知別后西州夢,一抹春愁淺淡中。”[8]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元好問題畫詩對于“夢”字的反復運用,絕非一時興起,隨意揮灑,而是頗有法度的。“夢”字奠定了全詩的基調,寄寓了元氏的沉郁之思。
二、“筆到天機意態閑”—— 性靈與自然的有機統一
“天機”語出《莊子·大宗師》:“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指的是靈性,后多指自然的秘密。元好問題畫詩中的“天機”則多指畫家性靈與萬物的交融無阻,乃是元好問對于畫家的盛贊之辭。“秦川之圖范寬筆,來從米家書畫船。變化開闔天機全,濃淡覆露清而妍。云興霞蔚幾千里,著我如在峨眉巔。西山盤盤天與連,九點盡得齊州煙……”[9]范寬山水素以雄健著稱,“著我如在峨眉巔”云云,更是極力表現畫圖的移情之力。這等移情大力便來自于范寬山水的“天機全”,即畫家的性靈融會于所畫之物中,達到神而明之,物我合一的境界。又如卷四《奚官牧馬圖息軒畫》云:“息軒筆底真龍出,凡馬一空無古今。安閑自與人意熟,瀟灑更覺天機深。”[10]楊邦基筆下的馬,既有真龍的意氣神韻,又瀟灑溫婉,元氏之所以稱其“天機深”,便是自然造化與人工技巧相吻合,使畫面看來生氣勃勃,絲毫沒有生硬呆滯之感,方能產生造化神奇的贊嘆。
元好問論畫,若以“天機”二字作評,則此畫必極得其心。如“江云滉滉陰晴半,沙雪離離點江岸。畫中不信有天機,細向樹林枯處看。”[11](卷四《王右丞雪霽捕魚圖》)對王維畫作甚是推崇。蘇軾論王維云“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遂成定評。元氏未入坡公窠臼,將眼光落在細處,疏林中的“天機”當是指畫境所體現出的清冽之意,更有王維獨特的禪味。由此可見,元氏的“天機”,是畫家體悟自然后呈諸筆端后所透出的獨特韻致,能令觀畫者產生移情作用的一種近似于“頓悟”的觀畫體驗。“天機”可看作是元好問畫論中一個重要的審美詞匯,是畫家性情與自然高度融合的產物。
畫中是否藏有“天機”,是元氏論畫的關鍵,亦是判斷畫家高下的準則。李成、范寬二人同為郭若虛所推崇北宋山水“三家”,在元好問眼中,卻有高下之別。關于李范二人的比較,米芾以為:“(范寬)品在李成上”,[12]卷三《密公寶章小集》后自注:“宋《畫譜》山水以李成為第一。國朝張太師浩然、王內翰子端,奉旨品第書畫,謂成筆意繁碎,有畫史氣象,次之荊、關、范、許之下。”[13]元好問本人亦持李不如范之論。這其中的差別,縱觀元氏全集,便是在于“天機”。卷十二《趙大年秋溪戲鴨二首》其二:“畫家朱粉不到處,淡墨自覺天機深。賣酒廬邊見崔白,王孫真有五湖心。”[14]崔白之流與趙大年相比,技藝上未必難望其項背,元氏在其后自注:“米元章《畫史》:‘趙昌、王友、崔白,但可為酒家遮墻耳。”[15]說的便是其胸無天機,因而與真正第一流的畫家相比,自有霄壤之別。
三、“遺山詩境更高寒”——《論詩絕句》的補白之筆
元氏詩作中最受關注的當屬《論詩絕句三十首》,自來為學人所重,《論詩絕句》作于元好問二十八歲,當屬元氏前期作品。元氏四十四歲時金朝瀕于覆滅,他本人亦經歷了汴京的圍城之役,更在城破后被俘。[16]身歷亡國,作為遺民入元的遺山,心境自與青年時大異。中國文人在失意時,常向老莊或禪學趨近,元好問亦不能免。狄寶心先生指出:“元氏身處金元動亂之際,為使社會有序久安,特重儒家詩教中溫柔敦厚的教化作用,故對蘇詩之喜笑怒罵,純任一己之情的抒發多有不滿。文人繪畫多寫山林隱逸的個人情趣,不像詩歌那樣重視教化功能,所以元氏的畫論重情趣傳神而對其論詩標準“情性”中的“性”(善) 較少涉及。”[17]詩畫有別固是遺山詩畫理論不一的要因之一,但一部分題畫詩與《論詩絕句》創作年代不同,思想有所變化,亦需納入考慮的范圍之內。從元氏現有的題畫詩來看,其內在思想較之《論詩絕句》更為復雜,亦更強調創作的主體意識。在題畫詩中,元氏一反《論詩絕句》中“溫柔敦厚”的創作觀,常出任情之語,如“竹帛功名一筆無,殘年哪復計榮枯。青山未得攜家去,惆悵題詩是畫圖。”[18]又如:“黃陵祠下雨如繩,老筆題詩想舊曾。今日圖間見晴景,依然愁絕夜船燈。”[19]何嘗不是含辛之語?再如卷十一《家山歸夢圖》(其三)云:“游騎北來塵滿城,月明空照漢家營。卷中正有家山在,一片傷心畫不成。”[20]“一片傷心”云云最早見于唐代高蟾《金陵晚望》中“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后人喜用此句者甚多。遺山在此用此句,則自傷身世之意滿溢,比起“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可惜并州劉越石,不叫橫槊建安中”[21]等豪語,讀來沉郁厚重得多。而比較元氏前后兩期詩作,這種風格差異亦可一目了然。
元好問題畫詩中多有禪語,卷十三《喬夫人墨竹》其二云:“只待驚雷起蟄龍,忽從女手散春風。渭川云水三千頃,悟在香嚴一擊中。”[22]極贊喬夫人畫竹給人“頓悟”的觀感,將“三千云水”集于“一擊”,自有醍醐灌頂之感。又如卷二《蕭寺僧歸橫軸》:“山空秋草寒,露暗光已夕。悠悠松門月,靜照禪客入。遙知夜堂深,疏鐘動幽寂。”[23]元好問甚崇王維詩畫,此詩亦頗有摩詰神韻,在遺山其他詩作中,這類寫禪之作亦不多見,而在其題畫詩中,卻偶有得之。可見題畫時的元好問,比起寫作《論詩絕句》的元遺山,胸中多了幾分“高寒”的凜冽之氣。而這,亦是元好問晚年詩歌的一個顯著特征。
元好問的題畫詩,“夢”的偏好運用在其中格外突出,成為理解其詩的關鍵之匙,反映出元好問的從觀畫中得到的慰藉。他借助畫圖中的“夢”,撫平心中的種種傷感之意。而他注重“天機”的評畫觀,又構成了其鑒賞論中的核心概念,對于畫作的高下,主要看的是作家有無“天機”,即是否能將自己的性靈與觀察之物融二為一,訴諸筆下。這兩類詩作,在元氏題畫詩中最具典型性。又因為元氏大部分題畫詩與《論詩絕句》創作年代相去甚遠,因此其理論差別亦大,可作為元氏藝術論的一個重要補充。拙文以為,元好問的詩畫論只有合觀,才能見出其美學理論的全貌,因此,論元只提《論詩絕句》而不言其題畫詩,是欠妥的。
注釋:
[1]此論見王韶華:《元代題畫詩研究》,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7頁。
[2]弗洛伊德:《創作家與白日夢》,伍蠡甫、胡經之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頁。
[3]姚奠中主編、李正民增訂:《元好問全集》卷一一,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
[4]姚奠中主編、李正民增訂:《元好問全集》卷一四,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
[5]湯麟編著:《中國歷代繪畫理論評注:元代卷》,武漢:湖北長江出版集團、湖北美術出版社2009年版,第21頁。
[6]姚奠中主編、李正民增訂:《元好問全集》卷一四,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
[7]同上,卷一一。
[8]同上,卷一三。
[9]姚奠中主編、李正民增訂:《元好問全集》卷三,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
[10]同上,卷四。
[11]同上,卷四。
[12][宋] 米芾:《畫史》,文淵閣影印《四庫全書》第81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3頁。
[13]姚奠中主編、李正民增訂:《元好問全集》卷三,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
[14]同上,卷一二。
[15]姚奠中主編、李正民增訂:《元好問全集》卷一二,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
[16]參閱施國祁:《元遺山年譜》,施國祁注:《元遺山詩集箋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
[17]狄寶心:《元好問題畫詩中畫論觀初探》,《文學理論研究》2010年第2期。
[18]姚奠中主編、李正民增訂:《元好問全集》卷一三,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
[19]同上,卷一三。
[20]同上,卷一一。
[21]同上,卷一一。
[22]姚奠中主編、李正民增訂:《元好問全集》卷一三,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
[23]同上,卷二。
參考文獻:
[1]王韶華,元代題畫詩研究[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0
[2]弗洛伊德,創作家與白日夢[M],伍蠡甫、胡經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
[3]姚奠中主編、李正民增訂,元好問全集[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4]繆鉞,自題元遺山年譜匯纂(其四)[M],姚奠中主編、李正民增訂,元好問全集[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5]湯麟編,中國歷代繪畫理論評注:元代卷[M],武漢:湖北長江出版集團、湖北美術出版,2009
[6]米芾,畫史[M],(文淵閣影印<四庫全書>第81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7]施國祁,元遺山詩集箋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8]狄寶心,元好問題畫詩中畫論觀初探[J],文學理論研究,2010(2)
作者簡介:張珮珮(1991.1—),女,河南安陽,安陽學院,助教,碩士研究生(2013級碩士),研究方向:語文課程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