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琪
懷抱珍寶行走的人
■張瑞琪

一
四皿鎮與景德鎮齊名,卻更低調避世。蒙蒙亮的天墜著雨簾,坑坑洼洼的土石板路上,一輛輛護欄都不裝的板車,居然拖著幾十個大瓷瓶坯子穩當地招搖過市,在一方逼仄的空間里走街串巷。
“昨天你最后走,那茶壺肯定就是你給打碎的。”黎瀝來鎮上的第四天,一大早站在鎮上這家唯一的茶樓門口,被老板指著頭罵。
“誰讓你給我找來的那身舞蹈服水袖太長。一個茶壺而已,賠你錢就是。”黎瀝是從大城市跑來的,本是打聽到一個歌舞劇團來這里巡演,想跟來自薦,誰知恰逢黃梅雨季,劇團取消了演出。臨時過了一夜,黎瀝決定留下。她跑去茶樓,說要應聘跳舞,老板一開始是拒絕的,等黎瀝第一晚所謂“義務”演出過后,老板目不轉睛地拍板:“好!你留下!”他以為請了尊財神,沒想到是個瘟神。
“你打碎的正是孟承的收官之作,還是上品的紫砂提梁壺,錢能解決?”一旁圍觀的人都笑,老板梗著脖子說,“不然,你就再去孟承那里給我拿一個來。”
“孟承是誰?”黎瀝問。
孟承有雙能點石成金的神手,同樣是一堆死氣沉沉的泥巴,他的手能選配出最合適的泥,丟到轉輪車面上,十指的力度和靈活度默契地配合,旋制拉坯,等它晾干再執筆畫坯。世人以為燒瓷最關鍵的是釉和火,但拉坯、畫坯一旦有差錯,就得直接銷毀。而孟承手下毀掉的白胎不超過三個。不得不說,有人天生就是吃這口飯。孟承30歲出頭,就有了人家大半輩子不能及的成就。
可惜他已經封爐不造。
二
黎瀝拼了半天力才把院門拍開,孟承睨著眼看這20歲不到的姑娘沖進自家院內,驀地站定就甩甩袖子起舞。他先是不動聲色地看完,結尾處黎瀝昂起下頜,對他的沉默補了三個字:“獻丑了。”這是她媽媽的口頭禪,她頭一回用。這詞向來令她不齒,渾身驕傲的一個人,像是能被這個詞硬生生拉到地獄里。
“你看了我的舞,作為回報,你得給我一個你做的壺。”黎瀝理直氣壯道。
孟承翻了翻口袋,翻出一張皺縮在一起的紙幣放在她手里,說:“你自己都說是獻丑,為什么還來浪費我的時間?我能看完,已經是對你剛才所耗費時間的尊重,你可以走了。”
同樣噙著幾分基本的傲氣,孟承看不慣黎瀝那副莫名優越感極強的攻擊性氣質,對她的第一印象極差。
黎瀝回到茶樓,一根手指在木桌上狠狠敲了一下,對老板說:“你給我一個月,我拿到他的成品就給你。現在起我就在這兒不走了,直到我還給你。我黎瀝不欠人東西。”
她在墻根蹲了一個下午,肚子咕嚕嚕地生著氣,她想起高一時的那塊油餅。寒冬天,她忘記帶早餐,倪舒慧一路追來班上,給她送了塊自己炸的油餅。剛有簇火苗在心口搖晃,旁邊某個尖銳的聲音便刺傷了她:“什么東西這么難聞?”
三兩精面,兩勺熱油,一把碎蔥,揉搓好放鍋里炙烤變色,這是她最愛的食物之一。送來已經涼了,油膩膩地攤在袋子里,與教室里白面包和麥片精的味道格格不入。她不確定那個剛走進風雪里的背影有沒有聽見,忽然莫名有了幾分反胃,用力把餅塞進抽屜最里面,幾天后大掃除才想起來丟掉,上面的霉點長進了她心里。
三
黎瀝一直覺得自己跟媽媽不親,倪舒慧對誰都是一副客客氣氣的卑微樣子,對黎瀝也是。黎瀝沒見過外人口中的爸爸,只有一個一輩子給人低頭彎腰的媽媽。其實她是個很能干的女人,被別人夸起,卻總是低眉順眼地接一句“獻丑了”。黎瀝陪她以示弱的姿態活了六年,直到她遇到舞蹈。這個東西注定屬于她,每個帶她不同舞種的老師都在驚嘆。她似乎被打通了整根脊梁骨,走路統統都變成收腹、提臀、外八字,不必再縮著頭躲在后面。越是如此,她越拼命給自己壘這堵高高的墻、這枚厚重的殼。倪舒慧十分支持,學費一年5000元的藝校也二話不說就讓她去上。2000年的5000元,大概意味著倪舒慧得再多彎彎腰,多說幾句“我們母女給你添麻煩了”。
后來高中畢業,黎瀝迫不及待要去舞團跳舞,堅信越早能在社會里證明自己,越早能站穩腳跟,最好能把倪舒慧的腰桿子也給憋直了。那個柔弱的女人第一次跟黎瀝起了爭執,她堅持讓黎瀝繼續上大學,出來當教師。倪舒慧說:“就算是當舞蹈老師,也比只跳舞來得穩定。”
18歲的女孩談什么穩定?于是黎瀝現在被冷落在這個院子外,直啃指甲蓋。
四
黎瀝叩了叩門,孟承出來,戴著厚實手套的手搭在石墩子邊,問:“你真不走?”
黎瀝退了一步說:“不給我也成,你得教我做。你要是不收我,我就天天做最丑的瓷器放滿你家院門口。”
孟承蹙著眉頭,隔壁飄來濃重的釉料味栽進他腦殼里,沖得他酸疼,他相信面前這個咬著唇惡狠狠盯著他的女孩,是做得出這種事的。他嘆口氣說:“我可以教你,但我們還得約法三章:第一,你不是我徒弟;第二,我不會親手教你,只告訴你個大概,做成什么樣全看你的悟性和耐性;第三,我只教你拉坯。能學到個一二,你就已經逆天了。”
這跟黎瀝的初衷完全沖突,她本想找個機會讓孟承對某個粗坯過過手,就可以稱作是他的,拿去應付差事,眼下卻也只能咬咬牙應了,以后再找機會。
一件陶瓷成品,從泥到瓷需經十幾道煩瑣的工序,老爺子從小就告訴孟承,老工匠一生只從事一項工作,拉坯的一輩子拉坯,燒窯的一輩子燒窯,每樣技法都需要多年經驗的積累。想一蹴而就?不可能。他聽說了茶館的事,倒真想看黎瀝能熬多久。
編·手記
文中的女孩黎瀝,有少年人都有的虛榮心,驕傲得不可一世,但同時也因為家境清苦而隱隱自卑。她叛逆,不聽母親教導,一心要闖蕩世界,改變命運。這樣心性的女孩像極了我們,自尊心比天高,卻也敏感、心思細膩,有自己的想法和堅持。即使她有這么多的缺陷,我仍然喜歡她,因為她身上還有少年人一往無前、愈挫愈勇的銳氣,她專注、執著,為了一句“我黎瀝不欠人東西”而全力以赴,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她是性情中人,喜悲都發自內心,倔強得讓人無奈,專一時卻也迷人。而當她最后明白“獻丑”這個詞真正的含義時,她開始長大,并理解了母親和這無常的人生,一如讓我們成長的,從來都不是快樂,而是傷痛。(By芳姐)
五
黎瀝做成第一個粗坯就花了近一個月。孟承是從直筒胎開始讓她做的,好不容易能控制好力度,開孔不再會過大、過小,換了曲線形又開始出問題。黎瀝臉上的汗直滴,全落進手下這攤軟塌塌的東西里。她現在的狀態,就像誰在她心口點了捆炮仗,偏偏引線燒得極慢,似要一點一點消耗掉她的體力和耐心,催促搏動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瘋掉了!像你這樣一直說,又沒任何實質動作,我怎么學啊!”發過脾氣后,黎瀝心知自己不占理,卻又拉不下臉道歉,抿了抿發白干裂的唇,飛快跑了出去。
之后接連四天黎瀝都沒再出現,第五天清早冒出個人影,是她靜悄悄地坐在陶輪前忙活。看窯子的小學徒拎著牙缸過來,對孟承說:“那丫頭傻登登地蹲在隔壁,看了人家拉坯整整三天。”
孟承吸溜著一碗稀粥,在黎瀝身后咂咂嘴說:“這個勉強可以。”這話宛如福音,黎瀝的眼淚差點飆出來。孟承又接著說:“做完后陰干。記住,必須斜放在坯板上,不可直立放置,不然底部會坯裂。”
黎瀝拼命點頭,她在院內找了一塊日頭最好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粗坯安置好,時不時就從屋內跑出來看一下,想著趕緊干了可以進行下一步。第一個裂了,第二個、第三個依舊難逃厄運。孟承背著手一言不發,只有手套不住摩挲的細碎聲響。直至暮色四合,黎瀝好不容易得了一個比較完整的。
孟承直搖頭,說:“你太沒耐心,還差得遠。”雖然這樣說著,該繼續教的活計卻一樣不少。
期間,倪舒慧給黎瀝打過電話,她在電話那頭哭個不停:“回來吧,現在也上不了學了,你要去哪兒就去吧,可至少得回來啊……”黎瀝本來敞亮的心情,被黏稠的哭腔給攪成了電話線,匆忙幾句便掛斷。
那晚,她趴在陶輪旁睡著了。孟承把她抱進屋里,又替她把臉頰和發絲上無意蹭掛的幾滴泥水擦凈。干干凈凈一個女孩,倒也沒有他開始想得那樣糟糕。
六
夏天過完,黎瀝的腰桿還是挺直的,頭倒是抬得低了些。整天在鎮上幾個窯口來回跑,四處請教,大家都知道茶樓的事,雖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但對黎瀝向來是有問必答。
她的20歲生日是在四皿鎮過的。孟承給她買了一塊奶油蛋糕,她嫌膩,又怕發胖,只象征性地舔了兩下,問:“有別的禮物嗎?”
“要我做瓷器除外。”孟承一眼就看透黎瀝那點心思,直言回拒。他第一次親近黎瀝,手一下一下撫過她的頭頂,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波瀾,黎瀝頭一回感覺到他這雙手套的存在感如此薄弱。她再次聽見自己身上某種東西破碎的聲音,僅存的一層薄殼,被孟承輕輕地給穿透。她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庭院走去。
這是孟承第二次看黎瀝跳舞。頭一回她憋著一口氣,每一個動作都是歇斯底里地想要去展現極致,反而凌厲得剎不住。現在是收放自如,有起有落。
世界上有白色的巖漿嗎?有的吧,像黎瀝。孟承的腦中同步燒制著一只世上最美的瓷坯,它每一個氣孔里都開出了白色的巖漿,翻滾,盛放,凋落,直到最后輕輕地“啪嗒”一聲靜止。
孟承扶起以結束姿態伏在地板的黎瀝,他也再造就不出如此完美的作品,還是老天厲害。孟承說:“絕了,我收回第一次說的話。”
其實,獻的是否真的是丑,只取決于是獻給誰。珍惜的人照常珍惜,嫌棄的人依然嫌棄。
七
不過孟承倒是沒想到杜玥會回來。當年她從這里學成走后,打著孟承的旗號自己開了個場,用最慣常的手藝將瓷器做舊,仿古瓷達到爐火純青、以假亂真的地步,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那尊被市場炒價炒得極高的瓷器,被她捧到孟承面前,說:“師父,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我想贈給您。”
黎瀝冷笑著上前,指著底足上的注漿眼質問杜玥:“你好意思叫他師父?你這就是一個空殼子,批量制造,里面沒一點東西。次品都算不上,殘品!”說著,手一揮。杜玥望著地上的殘渣,和始終沒有出言干涉制止的孟承,什么都沒說就轉身走了。
黎瀝跌坐在椅子上長舒一口氣,拍了拍胸口:“我還真怕她剛才打我。我太佩服自己了!孟大師,您老都不生氣嗎?”
“生什么氣?氣她造假,還是氣大家搶著買假貨?”孟承摘下了手套,說,“讓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獻丑。”
獻丑之所以是個謙辭,是采取一種提前貶低自己的方式,提供自我保護,好像先自我否定一下,再受到外界如何低微的差評,都可以心平氣和、理所應當地接受了。這一刻,人類口是心非的劣根性暴露無遺,全然忘記人們在謙虛地說著“獻丑”的時候,實際獻出的都是自認為最珍貴的東西。孟承早知道得勤勤懇懇地專注一件事,強行去鋪張貪心的大網,做自己不擅長的事才是獻丑,才會魚死網破。他有幸能兼顧拉坯和畫坯,還貪心著燒窯都想自己來,這樣才可以問心無愧地給瓷器完全打上自己的標志。
那時候他太急于求成了。火太大,過火倒窯了,一心要搶救自己的瓷坯,竟然在開窯的瞬間傻了一樣直接用手去捧出來。于是,手心的皮膚完全被燒毀,神經燒傷,他甚至不能自如地好好用筷子吃飯。
那時候,杜玥剛拜師不久。猶豫許久,孟承決定告訴她這個現實——他以后可能都沒法再教給她更多了。杜玥照顧過孟承一段時間,最后被一個瓷商給帶走了。
做了這么多年瓷,孟承早明白,每件物品都是完整的一生,瓷器更是如此,從原本白胎一片到筆墨濃重,可能是五彩斑斕,也可能是瘡痍滿目。倒窯似夭折,窯變是重生,無論如何,這就是最真實的一生,不能重來,也無法復制。人們往往只專注架子上擺著最精致的那些,而堆成大山需要銷毀的燒壞殘品,卻沒人去想。
孟承把黎瀝帶到一間上鎖的屋門口,說:“這滿屋子裝的都是我的‘收官之作’,卻都只能因為種種殘缺而藏在這暗無天日的角落。”他取下一個給黎瀝,說:“你看,就憑我這雙手,現在就能做出一個它,你信嗎?”這是什么玩意兒啊,完全像一個被小孩玩壞的東西,奇形怪狀,凹凸不平,說出去沒人會信,那孟承干脆不說。
生日那晚,黎瀝回了茶館,桌上那塊吃剩的奶油蛋糕見證了孟承忙忙碌碌的一整晚。他以十二分的虔誠與認真,從選配坯泥開始到拉坯成形,再到雕畫坯,無一不是細致入微。然而老匠開窯的那一瞬間,他知道自己心里頭的窯是真塌了。他把“四不像”鎖進老地方,揭開蛋糕上的塑料蓋,用食指蘸了蘸奶油放進嘴里,酸得很。
“你……騙人的吧。”黎瀝結巴了。
“你還要嗎?這回真是最后一個了。”孟承聲音平靜,喉結卻不自主地上下滑動著。
黎瀝伸手接過。她猛地跪下,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嗚咽著哭出聲。當年倪舒慧是聽見了吧,不然為什么之后天天都往她的書包里塞白面包?黎瀝一直不能忍受自己跳舞這么厲害,卻有一個這樣的媽媽,那不過是自己一直不敢承認的卑微的虛榮心。自己做了什么?丑的,根本是自己那副嫌棄的傷人嘴臉。
八
黎瀝端了杯茶,跪在孟承面前磕了兩個頭,說:“我承認自己沒本事做這個,這是感謝你之前的指教。”
“同意。我四歲就跟著爺爺做瓷,到現在30年,上天眷顧才能得此名號。你熬不住。”
“你想過離開嗎?你的手可能還是有救的。我就不信找不到醫生治你,不過你得先跟我回趟家,我要跟一個人好好道歉。”
“我那股勁早磨沒了,祖祖輩輩的傳承不會斷在我這里,只是我已經不適合了,而且我更喜歡畫。”
“也成,總得有點什么堅持。”黎瀝反復說。
她盤腿坐在床沿,低頭往孟承手上一層一層涂著自己的油膏,明明不會作畫,偏要做出在繪制天下名畫的姿態。
他們離開的那天,把這件名為“獻丑”的瓷器托小學徒拿去了茶館。天不亮,小學徒就坐在椅子上上得意揚揚地說:“這可是孟承大師親口承認的最后一件。”
小小的茶館擠滿了睡眼惺忪的人,濕漉漉的雨傘堆滿了店門口,有些不明就里的外來人也拼命往人堆里湊,仿佛遇見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茶館老板搓著手,滿面春風,羨煞旁人。此刻,眾人屏住呼吸,幾欲起身。小學徒掀開了蓋布,空氣停滯了瞬間,接著一片嘩然,不知誰說了句:“這丑得未免太有特色了,連我小兒子捏得都不如。”
老板臉色也掛不住了:“該不是那小妮子糊弄我?”
“不可能的!”小學徒哭喪著臉說,“這是孟師傅親手交給我的。”
大家面面相覷,想著說不定出彩在畫工、雕工上呢。轉過壺身,上面只有一個簡單的笑臉,比哭還難看,還寫有一個字:瀝。
那三點水歪歪扭扭,拉得特別長,仿佛這黎明前下不完的黃梅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