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錢
你一往無前,歸來身披榮光
■花大錢

1
高三一開學,我就被調(diào)到了第一排,不是因為成績好,而是因為空話特別多。同時被調(diào)到第一排做我同桌的是Dota少年劉能能,因為他被老師抓到好幾次在網(wǎng)吧打Dota,所以也被無情地流放到了第一排。于是,空話少女和Dota少年就這么坐到了一起。
如果你覺得這樣的開場很偶像劇,那你真是想多了,畢竟有高考把我們保護得如此嚴實,怎么可能還會有愛情能乘虛而入呢?更何況,這世上從來都只有兩種高三生活,一種是電視里的,五顏六色,金光閃閃,另外一種是我們自己的,一部沒錢加特效的抗戰(zhàn)劇,如果非要給這部抗戰(zhàn)劇找出一個貫穿始終的中心思想,可能就是“丑”。
進入高三之后,我媽再沒讓我吃過食堂菜,怕我營養(yǎng)不良,特意在學校附近租房,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吃的,今天醬肘子,明天燉乳鴿。那年的媽媽不是媽媽,是個盡職的母豬飼養(yǎng)員。我的體重就是這么蹭蹭漲上來的,但媽媽說:“沒關(guān)系,上了大學就會瘦的。”這句話的魔力就跟“上了大學就會有美好的未來”是一樣的,平白無故給了我們一些輕巧、邈遠又虛無的希望,卻真的能讓我們心甘情愿去忍受眼下被剝奪的生活。
其實不僅是我,整個高三周圍其他女同學們的腿也都越變越粗,好像大家都爭著搶著想成為中華民族崛起的偉大支柱。而且大家在其他方面的丑也是無比相似:厚劉海兒、馬尾辮、黑框眼鏡、青春痘,我想這可能才是“高考面前,人人平等”所蘊含的真正意思吧,面對高考,沒有人美,也沒有人敢美。大家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收起了自己的愛美之心,心甘情愿地套上肥大臃腫的校服。
至于劉能能,他的丑不是憋著一口氣式的,而是帶著一種悲壯的末日感。每天7點早讀,他堅決不早到一分一秒。到教室后,開抽屜、扔書包、拿出語文書、翻到第32頁,身手矯捷,一氣呵成。在朗讀“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時,趁老師一不注意,他在電光火石之間掏出飯團,低頭猛吃一大口。他的丑那么刻骨銘心,令人難忘。他就靜靜地坐在那里,頂著炸裂的雞窩頭,臉上蒙著一層豬油般的困意,嘴邊粘著一顆飯粒子,卻還是一本正經(jīng)地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那種專屬于高三男生的丑,就如同國旗下的宣誓一樣悲壯。
2
剛進入高三,我們就明顯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這股壓力不僅來自于老師每天一遍遍在你耳邊吹響的沖鋒號角,不僅來自于每次考試后,老師把你叫進辦公室進行深入靈魂的交談,更來自于身邊同學突然的轉(zhuǎn)變。我漸漸地發(fā)現(xiàn),后桌那個曾經(jīng)每天在課上看言情小說看得肝腸寸斷的文藝妹子,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看小說了,就連鄰排那個品行端正得像是按著《中學生行為規(guī)范守則》成長的好人姐,也不太愿意花很長時間給別人解答難題了。這種改變悄無聲息,可依舊掩飾不住背后的暗潮涌動。大家鄭重其事地改變,卻又不想讓別人察覺到這種改變的痕跡。于是,所有人就這么心照不宣地等待這場帶有強大傳染性的風浪席卷自己。
哪怕遲鈍如我和劉能能,也察覺到這種變化。于是他開始不常去網(wǎng)吧了,我也悄悄地收起了少女漫畫,我們試著像大人一樣變得凝重,抹掉表情,低頭學習,帶著一種如臨大敵般的決絕。
十七八歲的年紀,很少有人真正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更多的人只是單純被人潮裹挾著前進。我們和置身火車站大廳的游客根本無甚差別,周遭密不透風,心里懷揣遠方,雙腳因為被身邊的人推搡著而緩慢移動,身不由己,但也無法停止。
這種無力感在進入高考倒計時后,顯得愈發(fā)強烈。每天,我們就像癌癥晚期的病人一樣,一邊絕望地數(shù)著自己所剩無多的時日,一邊心心念念地等待著命運的眷顧和奇跡的降臨。那時,我們每天的作業(yè)是一套高考完整版的語數(shù)英以及理綜試卷,于是,我跟劉能能只好不停地追趕雪片一樣飛下來的試卷,可還是做不完。高考最可怕的地方并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能讓你時時被一種龐大的自我懷疑感籠罩著,不知所措,卻又無能為力。特別是每當看到學霸不僅按時完成作業(yè),還把《5年高考3年模擬》顛來倒去做幾遍的時候,每當一周一次的模擬考排名出來的時候,我就會深深覺得:“反正我也過不上《小時代》里紙醉金迷的生活了,不如早點去學校門口賣山東煎餅吧。”
但沒人知道高考是不是真的會改變我們的一生,所以誰也賭不起,就算未來是未知的,是虛無的,我們也只能為眼下那些輕飄飄的字眼而拼命努力。哭完了這自暴自棄的一場,轉(zhuǎn)身還得趕緊去背明天課上要聽寫的英語單詞。
3
聽起來真的好委屈、好心酸,可我的高三就是這樣過來的,經(jīng)常有人問我:“你覺得高考可怕嗎?”我都輕描淡寫地回一句:“還好吧。”可我心里比誰都清楚那年夏天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比如雷陣雨般突然出現(xiàn)的巨大慌亂,比如像在烈日下奔跑了很久后的渾身脫力,比如像漫長午睡過后無法降躁的懨懨不安。
有一次晚自習課間,劉能能突然偏頭問我:“要是考砸了,你會選擇復讀嗎?”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不復讀了,考再差都不復讀了,死都不要復讀了。”不想重來一次,不僅僅因為拖拽不動自己的膽怯,也因為不想再當一次自私的人。因為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放學后,我沒有直接回出租屋吃飯,而是先去了辦公室找數(shù)學老師答疑,等我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出租屋沒開燈,借著幽暗的天光,我看到媽媽竟然坐在飯桌邊的藤椅上睡著了,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當時,我的腦中突然閃過一道在語文課上做過的成語改錯題——每當自己的孩子遇到什么狀況,父母總是首當其沖。老師在黑板上劃了重點并且再三強調(diào):“‘首當其沖’的意思并不是第一個沖上前去,而是最先受到傷害,所以這是一個很典型的病句。”但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這句話好像也沒有說錯,我覺得自己正被一種濕漉漉的難過包裹著,整個人變得很泥濘。為了不影響我學習,出租屋里沒有放電視、電腦一類的東西,所以當我不在時,媽媽只能一個人默默地切碎那些漫長的時間。我突然意識到,她該是多無聊啊,無聊到都能隨時睡過去,可我竟還一度委屈地以為自己才是那個獨自咀嚼了所有沉默的人。
這種感覺太讓人難過了,原來在我浴血的高考路上,父母一直像個卑微稚拙的孩子跟在我的身后,撿拾起我所有的苦痛,他們心甘情愿成為我所有淤塞情緒的出口,成為浸透我所有眼淚的紙巾。但我想,我再也不要重來一次了,再也不想當一個如此自私的人了。
說來遺憾,高考的磨煉并沒有讓我從此改頭換面、所向披靡,那些青春片里矯飾出來的熱血與感動,我也統(tǒng)統(tǒng)沒有感受到過。如果非要找出這場盛大而荒誕的考試對我真正的意義,我想可能是愛吧,它讓我深切地領(lǐng)受到,自己在人生的前十幾年從未去注視過的愛。
4
高考留給我的模糊背影只在那個考完最后一門的下午,被拋擲到半空中看起來很像撲翅白鴿的數(shù)學課本。我站在樓道里,從迎面撞見的那股興高采烈的人流中看到了劉能能,他單肩背著書包,換上了少年的面孔,經(jīng)過我時依舊像往常一樣打招呼:“我去網(wǎng)吧了,再見啊。”很快他就融入了黃昏的背景中,暮色里有我看不清的悵惘。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到一陣失落,原來這就是我想要的自由。原來,高考只是把原本就該屬于我們的生活還給了我們,那些我曾以為熬過高考就能獲得的,足以照亮我整個生命的自由,也不過就是生命中普普通通的自由,反倒是那些自己曾拼了命想要逃離的束縛,那些從壓頂?shù)臑踉崎g隙偶然泄出的隱秘而微渺的快樂,當我不再常新,它們也不再常有。
不過,當我意識到這些,早已是時過境遷之后,而我之所以能云淡風輕地談論高考,也僅僅是因為它已經(jīng)過去了而已。但只有那些一步一泥濘走過來的人,才有資格輕輕地吐出一句:“也不過是一場虛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