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疼我的那個人

■陳初之

世上最疼我的那個人

■陳初之

因為父親的原因，我從小就是個快樂的孩子。父親發現我太容易哭，他就模仿動畫片里的角色，模仿兒童故事里的角色，變換各種表情、聲音，逗得我哈哈大笑，追著他跑來跑去。他說：“敏感是不容易改變的，我只能讓你過得快樂?！彼裕谖业挠洃浝?，父親是一個很有才學，卻又喜歡“扮丑”的男人。

我沒有辜負父親的用心，我真的非?？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快樂于我而言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為了保護我那份一開始就被他看在眼里的敏感，從小到大，父親用幽默、表演、搞笑來為我營造出快樂的環境，他相信這是未來唯一能夠保護我的城堡，也是他可以送給我使用一生的武器。

不得不承認，這是父親生命歷程中一份獨特而樸素的智慧，他十分看重一個人快樂的能力，認為這能夠降妖除魔。

在我的學生時代，母親很貪玩，喜歡跟朋友旅游、喝茶、打麻將，所以我與父親走得更近。他睡眠很好，腦袋一沾枕頭就能打呼，地震都震不醒。起床后總是精神抖擻，每天早晨六點就開始做早飯以及準備午餐食材，一切就緒，便去叫我起床。他怕我貪睡，往往還不到七點就站在臥室門前，用深陷危難的語氣大喊：“快快快，遲到了！八點了！”我從夢里驚坐起，魂都還沒回來就沖向洗漱間，結果發現才剛過七點。這時，我會氣急敗壞地埋怨他對我的欺騙與恫嚇，他卻笑嘻嘻地從廚房端出早餐。事實上，我幾乎整個學生時代都是被這樣嚇醒的，父親變著臺詞和花樣地騙我起床，演技被磨煉得相當好。

當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父親是安全感的代名詞。12歲時，我像男孩那樣充滿血氣。有一次與座位后排某個男生鬧別扭，嘴笨吵不過他，夜里才想起白天應該怎么回擊，氣得腳在空中踢。父親笑瞇瞇地跑來我面前，一看到他出現我就哭起來，他卻幾句話就化解了我的不開心。我想，這原因來自于他有一種強悍的軟實力，就是走到哪里都能把氛圍調節得相當融洽，每當談話陷于尷尬，他總能輕描淡寫地及時救場。父親從不把面子看太重，母親有時說重話，他都不生氣，反而常常給自己補刀，自嘲一下。他也不讓我和母親吃剩飯，自己吃，然后把新菜推到我們面前說：“你們不懂，剩飯最好吃了，入味兒！”有一次，家里燉了雞湯，一直吃不完，父親把剩下的雞骨頭啃了，同時還配圖說：此時一條老狗正在啃一只雞的殘?。ㄎ野謱俟罚?。

回想起父親，怎能繞開一頓頓美食呢。中午的餐桌是我聽他講故事的老地方，我吃飯慢，他一邊給我夾菜，一邊講歷史、傳說、武俠、神話……那時候，父親說什么我都認真聽，從未有過質疑，或在思想上與他有任何差異。他于我，是永遠不可取代的人。

父親圓圓胖胖的，我一閉上眼睛，就會想起他穿著圍裙從廚房走出來的樣子——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上的水，一邊說：“飯就快好啦！”如果我走進廚房，他就會把我轟出來，說：“女孩家進什么廚房，廚房又是油煙，又是刀具，對你來說太危險了。”

我念書離開家以后，很少能再看父親做飯。有一次過年回家，我從廚房外觀察他，他轉頭看了看我，說：“以后你得學會自己做飯了，爸爸總不能一直照顧你的。”那時候，他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圓滾滾了，他得了糖尿病，清瘦了很多。

“怎么得個富貴病??？”我說。他發出圣誕老人那樣的笑聲。

父親幾乎沒跟我說過太多他經歷的苦，更多的是與我分享知識。他說：“爸爸已經幫你把苦吃掉了?！彼贻p時，為了給我買一輛兒童自行車，花了數月工資。后來，只因老師說我的手指條件好，他就又和母親買了對當時的他們來說價格不菲的鋼琴。他研究地質學，喜歡自然，對天氣總有精準的判斷。有一年春天，我們乘車去游玩，突然下雨了，我和母親惋惜天氣。父親說：“翻過這座山就好了?！惫嫒绱?，他從不騙我。

回想起父親的點滴，我覺得他更像一個喜劇演員、廚師、武俠迷、散步愛好者……而不像一個科研工作者?？伤_實是啊，他寫的書我看不懂，一小排碼在柜子里，又黃又舊。現在的父親比以往沉默，過年回到家，他對我熱情了第一天，第二天便躲起來看小說。他再不像年輕時那么喜歡鉆研學術，而是沉迷于被母親嗤之以鼻的網絡玄幻故事中，不能自拔。每次我叫爸爸，如果沒人回應，只要拉開陽臺的門，就一定能找到他。在這個舒適的地方，他看報紙、讀小說、喝茶，愜意得很。母親總說：“你爸簡直要成仙了。你跟他一樣，整天看些有的沒的的書，你可別學他！”

關于這一點，我體會不少。初中時，我問父親人類是怎么來的，他頭也不抬地說：“反正不是進化來的?！贝髮W時我離開家，有一次打電話，跟他感嘆前程。他說：“永遠不要忘記你是誰?！笔贂r，我總覺得自己不夠好，父親又說：“一個人讓另一個人如沐春風，就已經很好?！碑敃r，我似懂非懂，很久后才恍然大悟。

其實，我和母親都不太知道他心里的事，作為一個典型的中國男人，他是辛苦、隱忍的，同時也充滿幽默與樂觀，而他將后者全部送給了我。事實上，父親也知道他再怎么努力保護我，很多時候也是徒勞的。我在父母平凡卻努力伸展著的羽翼下，最終還是會走出去，承受心碎和暴雨。其實，早在14歲時，我就不再擁有那份毫無理由的快樂了。人們總會發現，往往微不足道的事，會讓人發生很大的改變。初中二年級的某個課間，我開心地在教室里跳來跳去，不小心撞在一個不熟悉的女生身上，她平靜地看著我問：“奇怪，你為什么總是這么快樂？”

那一刻，我突然愣住了，是啊，我為什么總是這么快樂呢？她這句話像閃電一樣劃過我毫無防備的心。我開始質疑，質疑快樂似乎是不道德的、錯誤的、需要理由的，因為當我快樂的時候，卻有人正在承受費解，甚至心理不平衡……正如父親所說，敏感是極其難改變的。雖然敏感給了我敏銳的心緒，賜予了我一份觀察與流動感受的能力，卻也使我走了很多彎路，比如輕而易舉地接收到內疚感、壓抑感，甚至創造出自我否定。

好在我快樂的筑基扎實且長久，即使后來經歷了一番周折，頂多也只是增加了更立體的見解。現如今，我想我依然是個足夠快樂的人。

所以，每當談及這個話題，我總是想到父親，他放棄嚴父的形象，把自己變成一個喜劇演員，只為了那份純潔且不需要理由的快樂。它在我的天性中被父親耐心澆灌，小心呵護，這讓我在之后的人生中，即使遭受痛苦、陷入低谷，遇到敏感所帶來的挑戰，最終卻總能因為童年時期就蓄養出的強烈的向光性，而有能力去永恒地選擇回歸樂觀。

讀故事、看電影的時候，我們總能發現主人公如果惹來敵人，就會聚攏戰友，經歷低谷，就一定會配備指引者。誰又不是如此呢？對我也是啊，命運賜予了我敏感的心、喜怒無常的情緒，卻同時賜予了我一位這樣的父親。是他從造物主那里為我帶來了快樂的養料，播撒于我的天性中，在他所不能照顧我的旅程中陪伴我左右，抵御著一切未知。

（摘自微信公眾號“初之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