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凡
小時候和奶奶一起走親戚,到她妹妹家去。我奶奶的妹妹,我叫姨奶奶,在路上時,奶奶已經(jīng)交代好了,見姨奶奶的丈夫要叫表爺,見姨奶奶的閨女要叫表姑娘。姨奶奶家在縣城住,離我奶奶家并不遠,她家的院墻外面是一個大湖,應(yīng)該說縣城是被湖水包圍的。這里雖然只是北方小縣城,但很有江南的韻致,尤其是那種窄窄的胡同,更是江南味兒十足。
姨奶奶家的院子不大,除了四間正房,東西兩邊也蓋有房子,挨著門樓是廁所,廁所外邊種了一棵夾竹桃,我和奶奶到她家時,花開得正好。
因為第一次到姨奶奶家,我顯得特別拘束,奶奶走一步我就跟一步。在姨奶奶家,我最感興趣的不是她家剛出生活蹦亂跳的小貓,而是表姑娘掛在墻上的照片。這張照片是一張戲裝照,表姑娘眼睛大,五官精致,加上她穿著戲服,頭上又點綴些亂七八糟的頭飾,我看到后就傻眼了。我覺得表姑娘就是一幅畫,一幅非常好看的畫,她簡直和傳說中的仙女一模一樣。
奶奶告訴我,表姑娘在縣劇團工作,會唱戲的。我對表姑娘的興趣,當然不是她會唱戲,而是她的長相。我和奶奶到姨奶奶家時,剛好表姑娘不在家,這讓我覺得表姑娘更加神秘了。就在我想象表姑娘在舞臺上穿著華麗的戲裝表演那些優(yōu)美的動作時,表姑娘進門了。
表姑娘不是從畫上下來的,她拉了一車土,而且沒有穿戲服。表姑娘穿了一件碎花上衣,平底布鞋,直筒褲子,雖然她穿的碎花上衣顏色和樣式都很好看,但和戲服比起來,還是要遜色不少的。表姑娘和奶奶打了招呼,就熟練地一鏟一鏟卸土,把拉回來的土卸到夾竹桃的旁邊,說要填廁所用。當架子車上的土剩下不多時,表姑娘一抬車把,把土全部推下來。
奶奶夸贊表姑娘看著那么瘦,力氣還是蠻大的,一車土自己裝自己卸。
我站在屋檐下看著表姑娘做事情,心里有一種很失落的情緒,那時候我還不理解反差這個詞的意思,總覺得表姑娘和照片上不是一個人,在哪里肯定出了一些問題。眼前的表姑娘普通到和我小姑沒有兩樣,她到廚房做飯的動作,更是相似。原來,畫中的人也要做這些事。
表姑娘穿戲裝演的是哪一位劇中人物,是我特別想知道的內(nèi)容,我很想問一問表姑娘,但是不敢和她說話。中午吃飯的時候,她把一個鴨蛋遞到我手里,說一會兒帶我去湖邊撿鴨蛋去,看能不能撿到。
在我眼里,湖和海一樣遼闊,反正都是一樣大。表姑娘帶著我來到湖邊,仔細盯著長有蒲草的地方,不多一會兒,真就找到了一個鴨蛋。表姑娘問我想不想坐船,我雖害怕掉到水里,但還是想坐到船上。
湖邊停了兩三條船,表姑娘隨便弄一條,讓我坐上去,然后我們往湖心劃去。劃沒有多久,船被蒲草絆住,表姑娘穿著衣服直接跳到水里,一邊游泳一邊推船。看著表姑娘推船的樣子,那張穿著戲服的照片又在我眼前晃動。
表姑娘人清爽隨和,而且也不討厭孩子,但是,她活生生在我眼前的形象,怎么也不能讓我和那張照片聯(lián)系到一塊兒。
在表姑娘拉土沒有回來之前,我聽到姨奶奶和奶奶談起表姑娘的婚事。奶奶說我小姑已經(jīng)訂婚了,表姑娘和我小姑差不多大,也該訂婚了。姨奶奶說表姑娘有一門很好的相親對象,他爹是這個縣的縣長,這個孩子大學畢業(yè)剛回來參加工作,在土地管理局,就是比表姑娘大了五六歲,人家托人已經(jīng)上門提了幾次,表姑娘就是不吐口。
姨奶奶說表姑娘非要自談對象,是她一個劇團里的,但是表爺和姨奶奶都不同意,這事就一直拖著。奶奶問自談的這個對象家庭條件什么樣?姨奶奶說沒有問過,再好,能好過縣長家嗎?
后來,表姑娘也沒有同意縣長的兒子,而是和她自談的對象結(jié)婚了。這些事是我長大以后知道的。
……
再次見到表姑娘時,我成了一位姑娘,她已經(jīng)成了一位標準的中年婦女,身材胖到我想象不到,可以說又滄桑又老氣。表姑娘已經(jīng)離開縣城,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為了供孩子讀書,出外打工。父親說,十幾年前表姑娘和她丈夫一起買斷了工齡,折騰著做生意,最后大賠,表姑夫又在外出打工時摔傷成了殘疾人,一家人只靠表姑娘一個人來支撐。
因為胖,表姑娘的手已經(jīng)不是蹺蘭花指的模樣。那次她來我家,連沙發(fā)都不敢坐,和我初到她家的樣子有點兒相近,特別拘束。
也是一次偶然,老家有人來找父親說什么事,提到縣國土資源局局長,說他父親原來是縣長。因為這個縣長的姓氏很奇怪,所以在姨奶奶和奶奶聊天的時候我已經(jīng)記住了,現(xiàn)在這個人重新提起這個姓氏,我想這個國土資源局局長,可能就是當初看上表姑娘的那個人。
絕 殺
寨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她喜歡男人,她左右跟的也都是男人。一次她說想要一條狗,有人就給她弄回一條,當她發(fā)現(xiàn)那狗是母的,啪一刀子甩過去,狗就沒命了。后來她身邊的人就知道了,這個女人騎的馬必須是公馬,帶的狗也得是公狗,就連她食的肉也得是公雞肉。
她是一個女人,寨子里的人卻稱呼她爺。她的做派也像個爺兒們,話只要出口,說一不二。這位爺是一個匪,身上的功夫是老當家的請人教的,雖說她不是老當家的親生閨女,可老當家的就喜歡在她身上下本錢,理由是,她有靈氣,是塊當匪的料。
老當家的歸西后,就把位子傳給了她,所以,她現(xiàn)在是這寨子里的掌門人。
這位爺善罵,罵可罵之人,罵可罵之事。爺還愛喝酒吃肉,和手下說話從來沒小聲過,哪個敢有一點兒不順,抬腳就踢屁股。一次,一個小子用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就那么瞄了她一下,剛巧被爺發(fā)現(xiàn)了,當著眾多人的面,她走到那小子面前,伸手抓住他襠里的家伙,就地轉(zhuǎn)了幾圈,轉(zhuǎn)得那小子兩眼失光嗷嗷直叫。
……
該過年的時候,寨子里最熱鬧,每天都有人下山盤收,查貨。讓大伙不明白的是,這幾天爺親自下山,又開始做老本行——綁票。讓大伙兒不解的是,爺綁來的票都是六七歲的小女孩,沒有一個是男孩。通常寨子里稱女孩為柴票,不值錢,值錢的當然是男孩,稱為金票。一貫對母性不感興趣的爺,到底是怎么了?大家伙兒猜不透爺?shù)男乃迹膊桓叶鄦枴ndprint
別看爺綁來的都是女孩,但要價一律不低。一口氣,爺連做了四五票,沒有一票是空的。按說,爺應(yīng)該高興,但爺?shù)哪樕珔s越來越難看。大伙兒又猜不透了,這爺?shù)降自趺戳耍?/p>
爺就是爺,做的沒有一樁空票,也沒有一樁是賠錢的買賣。別的山寨以匪為主,爺?shù)纳秸瘏s是以匪為副。還是在老當家的在世時,她就建議在鎮(zhèn)上和縣城,投資做生意,派腦子靈活的人去掌管,老當家的每年年底要盤收,盈利的拿錢,虧本的拿命。也該著她眼尖識人,被派去做生意的人個個頭腦靈活,沒有一個虧本的,老當家的高興,覺得他這個閨女,那是沒的說哇。
爺身上不但有匪氣,天生還是塊做生意的料。這天爺又招呼人下山,她身上穿的,頭上戴的,沒一點點女人的跡象。
爺騎的是一匹白馬,天擦黑的時候,他們一幫人到了下泠鎮(zhèn)。爺一句話不吩咐,直奔周家藥店。周家藥店是方圓幾百里的老字號,誰都知道周家藥店的老板是有錢的主兒,此次去周家藥店,莫非要明搶?藥店掌柜家可沒有六七歲的小閨女。
這種事情,就是跟爺最親近的人,也不敢多嘴。所以,爺去哪里,他們就跟到哪里。手下人還沒有想明白爺?shù)降滓缮叮灰姞數(shù)氖忠凰Γ芗宜幍甑恼信凭拖±飮W啦掉下來了。
爺進了前廳,把槍咣當一聲扔到柜臺上,大聲說叫你們掌柜的。伙計們知道這是匪到了,嚇得兩腿直發(fā)抖,心里想的是快跑,兩條腿發(fā)軟就是不聽使喚。周家藥店掌柜的剛好就在前廳,畢竟事情過去了十七八年,爺進來時沒有看準,認還是認得的。掌柜的雙腿跪倒,嘴里連說,好漢好漢,有話好說,萬莫動武。爺冷冷地說,放心,今天我只要你的錢。掌柜的說,我們也是小本買賣,一年下來剛夠糊口,只要大爺說出一個數(shù),我會盡量想辦法。
爺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周掌柜,忍不住眼睛一熱,但她嘴上卻說,好,今天我不說數(shù),你只管拿錢,你認為你的命值多少錢,就給我拿多少錢。周掌柜叫人拿了一千大洋。爺連看都不看那一千大洋,嘩啦一聲推到地上,氣憤地說,你的命就值這個數(shù),不行,你南墻根下那幾罐子東西不挖出來,還等到什么時候?周掌柜抬起頭,腦袋嗡的一聲,心里說壞了。難道你是……周掌柜抬眼看著爺,爺?shù)膬裳蹏娧瓶诖罅R:老東西,別管我是誰,快去拿錢!爺今天就認錢。
周掌柜趕緊派伙計到墻角,挖地三尺,挖出來幾個封口的罐子。當然,這里面全是銀圓,周掌柜看到自己的銀圓就這樣被人用袋子裝走了,心疼得眼淚直流,當然,讓他心疼得掉淚的,還不止這幾罐子銀圓。
爺帶著周掌柜的全部積蓄上山了,手下的人有想討好她的,就說,爺,你真神,怎么就知道周掌柜墻根下埋有銀圓呢!話還沒有說完,爺抬手,啪一聲,一個嘴巴過去了。
寨子里的老人知道,爺被老當家的綁上山的時候,已經(jīng)六歲半了,當初一起被綁來的三個女孩子,只有爺,沒有被家里人贖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