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遇難，女子為胚胎移植上法庭

錢宏祥

水手海上遇難后，妻子毅然做出抉擇，打算將他們的愛情結晶——在醫院保存的冷凍胚胎植入自己的體內孕育。然而，醫院卻說女子成了單身，按照法律規定不能做胚胎移植，拒絕為她移植胚胎。為了給丈夫留個后，女子拿起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權益，法律會支持她嗎？

不育夫婦，人工輔助獲胚胎

1984年出生的徐阿妙，在廣西偏遠的山區生活了20多年。2009年，經親戚介紹，她來到浙江舟山漁場打工。

徐阿妙是在山里長大的孩子，不怎么識水性。一次在海邊撿拾海產品時，巨浪突然席卷而來，她被沖到10多米開外的大海上，大喊“救命”，拼命掙扎。性命攸關之際，出海歸來的趙青隱約聽到呼救聲，毫不猶豫地從正在靠岸的船上跳下，救了徐阿妙。

徐阿妙與趙青年齡相仿，均未婚嫁。趙青是一名水手，長期“漂”在海上。兩人自此相識后，趙青每次出海歸來，活潑的徐阿妙都唱山歌給他聽。而聽著徐阿妙清脆的歌聲，趙青覺得在海上的疲憊和勞累都一掃而光。就這樣，兩個年輕人墜入了愛河。

2011年，他們登記結婚。婚后雖然聚少離多，但小兩口的幸福并未打折。

趙青是家中獨子，父母盼孫心切，可徐阿妙的肚子卻遲遲不見動靜。2015年11月，夫妻倆去醫院檢查，診斷結果為不明原因的卵子輸送障礙而導致不孕。回家的路上，徐阿妙悶悶不樂，趙青百般安慰她：“沒關系的，沒有孩子，我照樣愛你一輩子。”

丈夫并不在意，公公婆婆嘴上也沒抱怨，但兩位老人見了別人家的小孩，總是十分羨慕，徐阿妙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從在一起工作的小姐妹那里打聽到，舟山市有一家專治不孕不育癥的醫院，據說有辦法。于是，趁著丈夫出海，徐阿妙專程去了一趟醫院，得知人工輔助技術可以幫助她生育孩子，她心中燃起了希望。2016年2月中旬，剛剛過完春節，徐阿妙就拉著正在休假的丈夫去了醫院。做了一系列檢查后，他們簽署了《體外受精-胚胎移植》和《取卵-胚胎移植》兩份手術知情同意書，分別接受了取卵術和體外授精，夫妻倆成功獲得5枚優質胚胎，徐阿妙喜出望外。不曾想，在施行移植手術時又出了意外，因徐阿妙子宮內膜回聲欠均勻，醫生告訴他們不宜立即手術。不得已，他們只好取消了促排卵周期胚胎移植。醫生建議他們將所有胚胎冷凍保存，時機成熟后再移植到子宮，趙青、徐阿妙同意了。2016年3月，兩人按照醫院的要求，簽署了《全胚冷凍知情同意書》，其中的格式化條款有：“夫婦一方或雙方均死亡而沒有留下有關冷凍胚胎的處理遺囑，我們允許生殖中心終止胚胎冷凍保存”；“終止凍存的胚胎”選擇“胚胎在體外退化”等。同時，同意書還約定了移植胚胎時必須夫妻兩人同時在場的內容。醫生告知，這5枚胚胎將用液氮罐低溫保存，預計當年6月可望移植到女方體內。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趙青出海工作，徐阿妙則在家里安心調養身體，等待丈夫歸來，一起迎接新的生命。

丈夫罹難，移植胚胎遭阻礙

天有不測風云，一場海難打破了徐阿妙對幸福的預期。2016年5月12日凌晨，趙青工作的漁船在海上作業時發生沉船事故，17名船員下落不明。

聞聽漁船沉沒時，徐阿妙心中尚保留一線希望，天天到海邊等待海上搜救的消息。但連續數天，杳無音信。根據常規，超過72小時搜救不成，即意味著遇難者基本沒有生還可能。徐阿妙盼了一個多星期，沒有任何動靜。而此時，距離約定解凍胚胎和移植僅剩1個月時間。

丈夫下落不明，自己還很年輕，冷凍胚胎移植還要繼續嗎？悲慟欲絕的徐阿妙還來不及與丈夫告別，又要面臨新的抉擇。

“我們在一起6年多了，老公對我特別好，我一定要給他留下后代。”當有人勸她趁年輕另做打算時，徐阿妙沒有絲毫猶豫，毅然決定，讓帶有丈夫生命密碼的胚胎進入自己體內。

2016年7月的一天，徐阿妙與公公婆婆商量后，正式向不孕不育醫院提出申請，要求繼續履行合同，實施胚胎移植手術。

此時，主治醫生卻陷入了兩難境地，根據此前雙方簽訂的協議，醫院不能接受單方的請求，否則將承擔法律上的風險。而徐阿妙的丈夫在海上遇難，下落不明，要求雙方同時在移植手術同意書上簽字，又似乎不近人情。于是，他向醫院領導進行了匯報。

冷凍的胚胎能否作為遺產被女方和公婆繼承？女方能否繼續實施冷凍胚胎移植？在人倫與法律面前，怎么做才能兩者平衡？一道道難題擺在了醫院面前。為此，醫院倫理道德委員會緊急召開會議，反復討論研究。會上，委員們爭得面紅耳赤，最終形成了傾向性意見：徐阿妙的要求不符合相關的條件和程序，暫不支持胚胎移植手術。

在極度焦慮中，徐阿妙等來了醫院冰冷的拒絕，她內心幾乎要崩潰。想起趙青對自己種種的好，想起趙青是家里的獨子，想起公公婆婆期盼的眼神，她有萬般的不甘心。2016年9月，她和公公婆婆又一次趕到醫院，苦苦相求施行手術，精神幾乎失控的老人跪在醫院的走廊上哀求醫生：“行行好，給趙家留個種吧！”醫院有人對徐阿妙好言相勸：“我們也很同情你的不幸遭遇，更理解你的心情，但這是醫院經過集體討論才做的決定。你現在還很年輕，以后生活變化還很大，一旦再婚，帶著個孩子，將困難重重。時間會沖淡一切，你的想法或許會改變。”

對此好意，徐阿妙并不接受。那5枚帶有丈夫生命密碼的胚胎，是自己與丈夫愛情的結晶啊！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她決定通過司法途徑尋求解決辦法，鼓足勇氣找到了浙江五奎律師事務所律師鄭素雅。

鄭素雅律師了解案情后，形成了基本觀點：趙青、徐阿妙夫婦簽署的相應文書，已充分表明實施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手術是這對夫婦共同的意思表示，醫院現拒絕實施該手術，缺乏依據。考慮到醫院無法突破現有法律規定和相關倫理原則，徐阿妙委托鄭素雅律師為代理人，一紙訴狀將醫院告上了法庭，請求法律決斷。

讓愛做主，彰顯人情和溫度

這是一起全國首例亡故丈夫遺留胚胎，實施移植手術的糾紛，2016年10月，舟山市定海區人民法院以最短的周期安排開庭。endprint

法庭上，鄭素雅律師稱：2016年2月18日，原告夫婦分別在被告醫院行取卵術、取精術，被告告知原告將用低溫保存技術保存胚胎5個。按計劃胚胎將于2016年6月植入原告體內。2016年5月12日凌晨，原告的丈夫趙青因海難事故失蹤，至今下落不明。之后，原告要求繼續完成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手術，但被告以原告系單身，按照規定不得實施該手術為由，予以拒絕。原告認為，原告夫婦簽署的相應文書，表明實施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手術是原告夫婦共同的意思表示，被告拒絕為原告實施該手術，缺乏理由，且原告喪偶，繼續完成胚胎移植手術傳承丈夫的血脈，寄托了原告的全部希望，故望判如所請。

對徐阿妙的訴求，醫院代理人提出：“不符合相關規定，也沒有類似的案例可以參考，面對徐阿妙的遭遇，醫院雖然同情，但也無可奈何。”首先，衛生部頒布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和人類精子庫倫理原則》（以下簡稱《倫理原則》）中的社會公益原則規定，醫務人員必須嚴格貫徹國家人口和計劃生育法律法規，不得對不符合國家人口和計劃生育法規和條例規定的夫婦和單身婦女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徐阿妙的丈夫因海難事故失蹤，在一般情況下，顯然已身遇不測。因此，徐阿妙應歸屬于單身婦女的范疇，根據上述規定，醫院不能為其實施胚胎移植手術。其次，《倫理原則》中的知情同意原則規定，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必須經夫婦雙方自愿同意并簽署書面知情同意書后，方可實施。現趙青下落不明，不可能簽署知情同意書，實施胚胎移植手術的必備程序無法完成，醫院亦無法為徐阿妙實施該手術。最后，《倫理原則》中的保護后代原則規定，如果有證據表明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將會對后代產生嚴重的生理、心理和社會損害，醫務人員有義務停止該技術的實施。根據常識判斷，趙青已無法生還，若徐阿妙通過胚胎移植手術生育了孩子，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單親環境下成長肯定會對其生理、心理、性格等方面帶來影響，且徐阿妙是否在物質條件上為新生命的到來作好了準備，亦無證據予以證明。因此醫院認為，停止實施胚胎移植手術符合相關法律規定和倫理原則。感情上，醫院同情徐阿妙的遭遇，理解她的心情，但醫院不能突破法律規定和相關倫理原則，請求法院依法予以判決。

經過激烈的法庭辯論，法院歸納梳理了雙方的意見。由于此案例在全國極為罕見，舟山市定海區人民法院專門召開審判委員會深入討論研究，最終形成多數意見。法院認為，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須符合安全、有效、合理的原則，符合倫理道德、法律規則，保障個人、家庭以及后代的健康和利益。因此，必須從三個方面評判此案。

一、繼續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是否違反《倫理原則》之社會公益原則。徐阿妙與丈夫之前未生育，未收養子女，進行生育不違反計劃生育法律法規。趙青雖因海難事故下落不明，但從法律上講，暫且尚不能認定其死亡，故徐阿妙應系已婚婦女，而非單身婦女。即使趙青死亡，徐阿妙作為喪偶婦女，要求以其夫婦通過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獲得的冷凍胚胎繼續孕育子女，亦有別于該社會公益原則中所指稱的單身婦女要求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的情形。故本例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不違反前述社會公益原則。

二、繼續對徐阿妙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是否違反《倫理原則》之保護后代原則。物質能力，或者說經濟負擔能力，不應作為公民行使生育權利的約束條件，何況現無證據證明徐阿妙缺乏撫養子女的能力。孩子可能出生于單親家庭，是一合理推斷，但不能就此斷言孩子會因此遭受嚴重的生理、心理和社會損害。另外，通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出生的后代，與自然受孕分娩的后代享有同樣的法律權利和義務，包括后代的繼承權等，因此，徐阿妙繼續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有必要取得趙青父母的同意，而趙青父母已表明態度，支持徐阿妙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且目前并無證據證明存在醫學上、親權上或其他方面的于后代不利的情形。故繼續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不違反保護后代原則。

三、繼續為徐阿妙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是否違反《倫理原則》之知情同意原則。徐阿妙及趙青與醫院約定實施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下一步待實施的是胚胎移植術。由于趙青不能到場，確實無法就胚胎移植術簽署知情同意書。但趙青之前已簽署體外受精-胚胎移植、取卵-胚胎移植、胚胎冷凍、全胚冷凍共4份知情同意書，從中可知趙青對于通過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包括實施胚胎移植術生育子女，已表達了明確的意愿。結合趙青之前的意思表示、具體行為和本地群眾普遍認同的傳統觀念以及人之常情來判斷，有理由相信徐阿妙實施胚胎移植術不違反趙青的意愿。因此，基于本案所涉的實際情形，不應拘泥于趙青不能簽署新的知情同意書這一形式問題，醫院繼續為徐阿妙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有利于保障其生育權，并不違反前述知情同意原則。

2016年12月底，舟山市定海區人民法院判決醫院繼續履行合同，施行胚胎移植手術。

2017年2月26日，農歷二月初一，這天本該是趙青的生日，徐阿妙帶著包裹，來到刻著丈夫名字的石碑前，擺上白酒、海鮮等祭品后，告慰丈夫：“老公，帶有你生命密碼的胚胎，已經移植到我的身上，你的生命將會得到延續，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禮物！”

在徐阿妙的內心，仍然有另一種期盼：或許哪一天，會發生奇跡，沉船事故發生后，丈夫漂流到荒無人煙的一個小島上，歷經千難萬險，終于遇上一艘可以載他回家的海船。趙青回家時，看到她身懷六甲，或者孩子已蹣跚學步。想象著她與丈夫幸福團聚的場景，她臉上露出了笑容。

〔編輯：潘金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