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理智+趙玉國

與這幾位嘉賓聯系,最初是正兒八經地列好了采訪提綱的,突然卻發現,一臉嚴肅的我們去采訪幽默,怎么就感覺那么﹃幽默﹄呢?于是改變方式,不設問題局限,請大家各自隨意發揮,結果在妙語連珠當中,倒是讓我們對幽默又有了不同的理解。
共同語境是產生幽默的前提
申濤(雕塑藝術家)
一個人幽不幽默,放得開、真實、敢說是前提。在我的家鄉長沙,能說會道的人被稱為“能策”?!安摺背鰜淼挠哪艉谴恚牭枚娜藭X得好玩又充滿智慧。這種幽默跟平時那些純粹的“葷段子”不太一樣。當然某個角度而言,“葷段子”也算一種幽默,只不過面對的人不一樣,笑點和理解力也不同。
幽默應該是人和人交往中偶然、靈感使然的流露??肯认朐偃ブ谱饔哪?,總是有點做作。比如現在我們正兒八經地上升到理論層面來討論什么是幽默,我就覺得很奇怪,好像這本身就是一個“幽默”的事情。
繪畫、雕塑曾出現過一種形式來表達幽默,后來發展為諷刺漫畫。比如法國的杜米埃就曾創作了大量此類作品,有繪畫也有雕塑,將人物表情夸張來達到輕松詼諧的效果,不過我認為這更偏向有趣,與我們共識的幽默概念有一定區別。這就牽涉到一個藝術形式適合表達什么的問題。
每一種藝術門類,都有自己最適合表達的一類東西。比如傳統的雕塑和繪畫,適合表達場景性內容或記錄、紀念等作用;曲藝、影視等有不斷發展的情節告訴人們前后關系,讓幽默更容易讓人理解和接受;純音樂類的作品更多則是去激發聽眾的想像。藝術家的職業性質,決定了這個群體需要接受各方面事物,而且要有深度思考,這個群體其實普遍幽默感很強。但即便如此,鑒于不同的藝術有一定表達范圍的局限,所以至少在我們搞雕塑的群體里,極少有直接想去表達幽默這個主題的。
也有作品會意外產生幽默的效果,雖然也許跟作者原意相悖。比如前些年網絡曾流傳將一些正兒八經、主題嚴肅的城市雕塑,結合當下流行的社會現象另取名,什么“讀書頂個球”等等。你一看造型和人物表情,覺得還真挺形象,繼而撲哧一笑,又有點諷刺意味,這種幽默就是附加的。
這也從側面說明幽默的產生是自然而然的,不刻意反而容易出效果。把那種看起來比較嚴肅、正經的東西具體化,從高處“拉下來”,變成生活中容易理解的東西,幽默就出來了。表達方式和效果,對于幽默來說是一種相輔相成,兩者之間需要有一種共同的語境。因此,怎樣讓觀眾快速進入到語境里面,才是幽默表達的關鍵。表達幽默,你會發現最容易成功的方式是脫口秀或語言談話類節目,但如果你用傳統的繪畫和雕塑來表達,首先在呈現方式上就毫無優勢,另外觀眾通常是抱著欣賞高雅的態度而來,很難在一瞬間將雙方的語境拉到一起去產生幽默的效果。
去風調之中尋找
劉國武(西安美術學院藝術教育學院副教授)
中國真正的幽默應當去戲曲、傳奇、小說、小調中去找,最上乘的幽默自然是表示“心靈的光輝與智慧的豐富”,并且在各種風調之中,幽默最富于感情。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各種不同的風調,形成了中國人幽默的地域性。作家劉震云是河南人,寫《1942》時他就有過對河南人飽經憂患而來的幽默的深刻感受,憂患可以化為憤怒,也可以化為幽默。這需要一種智慧,任何的悲劇離遠了看都是喜劇。
再看看陜西人的幽默。賈平凹的小說中有關于癟神廟求子的一個場面,裝憨、裝土、裝傻,是陜西人的絕招兒,使一切嚴肅正經顯出滑稽。
當然,河南人、陜西人的幽默,不一定就被上海人理解。北方人好吃大蒜,有如相聲;上海人洋派,喝咖啡,有如海派清口。在海派清口傳人周立波眼里,這就不是一個路數。一石激起千層浪,隨著德云社相聲演員郭德綱的加入,使這一爭論上升到雅與俗,高與下的層面。這場咖啡與大蒜之爭,可以看作南北方,抑或土洋幽默之爭。
其實在幽默鼻祖林語堂眼里,幽默是不限于地方、文化和雅俗的。只要用從容的態度,亦莊亦諧的手法呈現人類自身的愚笨、矛盾、偏執、自大,這樣幽默也就跟著出現了,并有了使人放松、心靈思想自由的意味。
文化內涵是基礎
頓子斌(北京師范大學書法博士后)
書法能不能敞開胸懷接納幽默元素,產生看字一笑的絕妙收效呢?答案是肯定的,只是這需要對中國文化內涵有更深層次的理解。
比如我看過一則保護森林的公益廣告。作者通過對“森”字字形做改變,依次寫出“森”、“林”、“木”、“十”,具有直觀的形象性,發人深省。
再舉個例子。明代著名書畫家徐渭曾為一家點心店題寫招牌。掛出去之后,有人發現“心”字竟然少了一點。大名鼎鼎的書法家寫了錯字,跑來觀看的人絡繹不絕,不少人看完招牌順便還買了點心,生意因此興隆起來。但笑話“錯字招牌”的聲音不絕于耳,店主便要求徐渭把錯字改掉。說來也怪,自從改了招牌之后,買賣反而漸漸冷清了。老板詢問徐渭這倒底是怎么回事?徐渭說:“當初心字少一點,就能讓人感到‘肚子空空,想吃點兒點心。如今加上了這一點,讓人感到‘肚子飽飽的,誰還想吃點心呢?”
可見如果只是一本正經、按部就班,時間久了會讓人感覺乏味。如果在寓意深邃、理由充分、合情適度的情況下,偏離正常尺度,幽默感就會產生。幽默需要有較高的文化修養,也需要有敢于突破范式的創新精神,才能在按部就班的枯燥中找到趣味。
幽默的藝術是“舉重若輕”
林明杰(上海新民晚報藝術評論主編)
一個特別不幽默的人,他覺得自己特別幽默,而且見到人就喜歡耍幽默,這是一件很幽默的事情。
而一個特別痛苦的人,痛苦到看不到出路,幾乎要死,幽默可能就是他惟一的生路。
我們往往會評價說,這個人好幽默,但其實他可能經歷過巨大的人生悲哀或者痛苦。比如說,我看古龍的小說,他是個特別幽默的人,文字很好玩,簡直要笑死你了,但他卻是內心非常悲觀的一個人。我覺得真正的幽默大師很少,也并不太幸福,都是血淚升華出來。如果一個人過得平安、平淡,不需要去思考那么多的東西,那他就不會幽默到哪里去。所以幽默藝術大師會特別懂人生的淚點、痛點在哪里,進而提供一個化解的方法,就像卓別林的表演,會讓人笑出淚來。endprint
幽默是對人生的一個救贖。人一路走過來,怎么去面對你人生中那些痛苦、失落的事情?先要會開自己的玩笑,你的世界就會輕松很多了。慢慢地,你再學會接受別人開你的玩笑,然后你才能開別人的玩笑。而且,真正幽默的人是有分寸的,不會不分場合,否則就真的很不幽默了。
幽默也可以是一種逆向的思維。某件事情,大家都認為是這樣的,那我是不是可以倒過來想想。舉個例子,吳冠中說:“脫離具體內容的筆墨等于零”,那么程十發就說了:“如果內容是1,那后面的零是不是越多越好?”程十發的意思是,如果具有表達的內容,是不是筆墨越精彩越好?他們倆的觀點我并不覺得是對立的。程十發的觀點是一種逆向思維,他這么講顯得特別幽默。吳冠中的觀點表面可能讓人覺得尖銳,但我覺得也有幽默的成分。因為他講這話的背景,是針對當時國畫創作的一些“老傳統”、“老八股”,天天只強調筆墨的現象,這在吳冠中眼里是個蠻幽默的事情。
再以我自己的體會為例,我的畫里面會有一些大量與此相關的東西,但本意不一定是讓你看了后發笑。比如說我特別痛苦的時候,可能反而會畫一些美好的、柔軟的東西。
所以,幽默可以讓處于弱勢的人不至于絕望而找不到生路,也可以讓處于強勢的人不至于那么令人討厭、給人壓迫感。
你看八大山人多幽默,畫帶著粗尾巴的孔雀,來形容清朝那些頂戴花翎的官員。甚至他還自嘲:墨點無多淚點多。作為一個男人,他敢于這么說,是要有勇氣的。他從第三者的角度來看自己悲哀的一生,這是一種灑脫,很客觀地在評價自己。
世界并不是直來直去的,就像地球是圓的一樣。最可怕的人是堅持認為自己就是真理,“擋我者死”。但他再怎么走,還是會彎的。繪畫也是這樣,如果都覺得自己畫的才是真理,其實特別不幽默。
當然,當代的藝術家需要幽默,沒有幽默感,哪來的當代藝術?我們可以看杜尚多幽默,但這種幽默是讓人謙卑,讓人知道自己不過如此而已。所有幽默的人都必須是先自嘲,而不是你先去嘲笑別人。真幽默的人是很會體恤和有同情心的,很懂得愛別人。他的幽默過程是讓人放下的過程,看他開玩笑的時候,旁人會覺得:哦,原來你也這樣,那我也沒事了。
幽默,在我們今天的收藏圈也比比皆是。很多人都覺得自己特懂、眼光特好,特別是剛剛學習到一點東西的人特愛說,越懂的人到后來反而越不說了。還有一種就是自視為真理的,一味覺得自己收藏方向是對的。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會發現這群人特別像滑稽戲。收藏并沒有誰對誰錯,何必要踩著人家肩膀來贊美自己?收藏需要隨緣,有時候你會發現,其實這些人對他們所嘲諷的門類,內心是喜歡的,只是覺得自己錯過了,就拼命攻擊別人。但中國藏家這么多年一路走來,誰都傻過,等你以后回過頭來看,會覺得自己今天的想法很“幽默”。而如果有一天,大家都會相互地嘲笑自己而非對方,那這個圈子就是真正地有幽默感了。
這就像表達力量,不一定是真刀真槍。大家風范是可以自嘲的,而不是越是弱越緊張。應該看到,現在的國人整體沒昔日那么脆弱,很多人可以開開自己的玩笑了,所以幽默是一種實力,也是一種優越感的體現。
當代藝術的幽默,我覺得更多的是要有同情心和愛心,對世界各種不公、人們的悲哀和痛苦,你要去理解;別人受的苦難,你要能感同身受,才會有真正的幽默?,F在很多藝術家對這些太麻木了,更多的是想去震撼這個世界,引起西方社會對我們的關注,藝術家不是“梁山好漢”,不是這么玩的。藝術家的幽默是舉重若輕,把生活中不堪承受的那些東西,用藝術的方法,舉重若輕地點到人們心中最柔軟的部分,這就夠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