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延偉
一九二九年大蕭條之前,本·伯南克(B.S. Bernanke)的祖父在紐約經營著不錯的藥店生意。這位前奧匈帝國軍隊的士兵與二十世紀初的許多猶太人一樣經歷坎坷—他“一戰”中被俘,后流落上海、輾轉法國,最終在美國安頓了下來。一九二九年的經濟危機令他的生意備受打擊,乃至不得不變賣紐約的資產轉而到南卡羅來納州的狄龍鎮謀生。伯南克的青少年時光就是在這個寧靜小鎮度過的。那時,祖父母時常給他講述大蕭條的往事,引發了他的好奇。
在攻讀博士學位的那段時期,伯南克確立將大蕭條作為自己的研究方向。此后數年,他運用現代經濟學工具對大蕭條時期的金本位制度、貨幣政策、農產品價格、勞動力市場、國際傳導等幾個方面進行了專題研究,漸次構建出一個關于大蕭條的全景式分析框架。數年的積累、一系列重磅文章的發表令其成為當代研究大蕭條的領軍人物并開辟了以經濟史(金融危機史)為視角研究宏觀經濟學的進路。
憑借出色的學術成就,二○○二年,伯南克獲得總統提名進入美聯儲擔任理事。侯門一入深似海,學者思考問題的視角和邏輯與決策者迥然不同。學者長于建構和推理,而決策者則更在乎權衡。學者可以將決策主體“人格化”而將現實的制度約束設定為理想狀態,而決策者則需要首先接受制度的設定,并事事權衡來自各方面的牽制和影響,其決策的復雜性遠超學術分析。
例如,美聯儲下轄十二個儲備區,各區的派駐機構與當地政府的利益部分趨同,其立場或多或少傾向于被監管一方,因而各區監管者們的觀點也就難免有所沖突。僅聯儲系統內部統一號令就已相對不易。另外,除了美聯儲還有儲蓄機構監理局、全國信貸聯盟協會、證券交易委員會、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等多家金融監管機構。各機構的監管力度不同,監管的費用也有差別。金融類企業往往會通過變更自己的注冊機構來尋求更為寬松的經營條件和更低的監管費用。而各監管機構也會通過各種優惠措施吸引更多企業納入到自己的體系以獲得更大的影響力和更多的監管收入。整個金融監管體系因此呈現出嚴重的碎片化特征。
早在次債危機爆發的兩年之前,關于次級債券、低首付房地產貸款等信貸產品的高風險就已經引起聯邦決策者的重視,旨在加強監管的法規文件也已起草完畢。但百年來華爾街的自由主義風尚早已形成了眾志成城抵御監管的傾向,這些法案屢次受到來自金融機構和反對黨政客的抵制,遲遲難以頒布,而等到付諸實施時卻為時已晚。
碎片化的監管體系、抵御監管的風尚以及由此形成的制度惰性產生了復雜的影響。各監管機構對于整個金融系統的了解猶如盲人摸象,對整個市場所存在問題的深度和廣度難有全面認識。從而誰也無法預知危機的到來以及此后的深遠影響。二○○六年,伯南克擔任美聯儲主席。在他的視野之中,美國經濟仍處于接近4%的增長率,失業率沒有明顯上升,銀行的資本充足率也比較高,次級抵押貸款的市場份額看上去也非常小,各方面數據都比較健康。由此他得出了歷史性的錯誤判斷—房地產市場正在從過熱向常態化進行正常調整,整體經濟不存在系統性的風險。伯南克在回憶錄里提到:“我們未能預料到次級抵押貸款市場上的問題可能引發屢見不鮮的金融恐慌,而且這種新時代的金融恐慌會以一種全新的、陌生的形式發生?!?/p>
這也許是為他失誤的判斷開脫,而事實也確實如此。伴隨著金融創新的步伐,金融危機也在不斷地改變其面目。教科書上的金融危機通常是銀行過度向股票市場和房地產市場放貸,隨后泡沫破滅導致大量不良貸款的產生,繼而引發普通的儲戶向銀行擠兌。銀行的破產風潮四起導致流動性緊縮,實體經濟因資金鏈斷裂而進入經濟蕭條。但這次的次債危機卻完全不一樣。
監管的無力和金融創新的泛濫催生了傳統銀行體系之外形式多樣的非銀行金融機構和金融市場,這就是所謂的“影子銀行”體系。之所以稱為影子銀行,是因為他們的名稱往往不是銀行,而是某某資產管理公司或某某信貸公司。但他們卻像銀行一樣涉足傳統的房貸業務、相關的擔保抵押和票據融資業務。其資金也不是來自通常意義上儲戶的存款,而是短期票據市場和再回購協議。我們所熟知的次級債券就是這其中的主要構成部分。在這樣的金融體系下面,一旦危機發生,擠兌將首先反映為銀行、券商和金融公司之間票據市場的擔保條件和還款期限的變化,而不是傳統的儲戶向銀行擠兌。因此在金融危機的前期,普通民眾的生活并不會立刻受到直接的沖擊。
華爾街五大投行之一的貝爾斯登就是首先遭遇擠兌的大型金融機構。因涉足次債市場,其基金產品虧損巨大。二○○七年七月,貝爾斯登宣布其旗下的兩只基金破產。根據伯南克的說法,即便是身為美聯儲主席,他也沒有權力獲知貝爾斯登的具體狀況。貝爾斯登的監管權歸屬于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但貝爾斯登的問題引起了整個銀行體系內部的拆借利率提高。美聯儲就不得不進行相關的操作。
一方面,美聯儲通過降低再貼現率以鼓勵各金融機構獲得低成本的資金來制止恐慌的蔓延;另一方面則提供給摩根大通三百億美元的緊急資金用以收購貝爾斯登的資產。這兩個舉措都符合教科書上的決策邏輯—央行應在金融恐慌時充當“最終貸款人”。但卻遭遇到了“體制性障礙”,降低再貼現率的舉措并沒有起到明顯的作用。因為一旦一家銀行向美聯儲尋求票據貼現,就相當于向市場釋放自己資金緊張的消極信號,從而客戶和合作伙伴會紛紛流失。而那些資金最為緊張的“影子銀行”因不在美聯儲的監管體系內,反而難以獲得直接救助。第二個舉措則直接觸及了輿論敏感的神經,美聯儲自大蕭條之后從未有過直接向私營機構提供緊急資金的先例,這是一次大膽的越界嘗試。
前幾年,曾有一部名為《大而不倒》的美國電影來嘲諷伯南克這樣的“華爾街保護者們”。從民眾的角度來看,華爾街的這些公司高管們坐擁百萬年薪、盡享富貴榮華,其貪婪和欺詐令無辜勞動者們失去了投資的資金甚至自己的房屋。而危難時,這些銀行家卻首先得到了政府的救助—這幾乎是資本主義原罪的最直接體現。伯南克在回憶錄中對此曾反復辯解,危機期間美聯儲所救助的金融巨頭們并不是大而不倒,而是規模大到一旦倒下將會發生不可預料的系統性的風險。以貝爾斯登為例,這家金融公司有四百家分公司,其業務伙伴涉及幾乎所有的金融公司。千里之堤毀于蟻穴—何況這家公司的規模根本不是蟻穴,而是一段真正的大壩。因此救助貝爾斯登是出于對整個經濟體安全性的負責。為此,他還舉了一個形象的例子:“如果你有一位鄰居喜歡在床上抽煙……假如他不小心引燃了自己的房子,你可能會說,我不會幫他報警,讓他的房子自己燒去吧,反正不干我事。但如果你的房子是用木頭建成的,又是他房子的隔壁,你該怎么辦呢?再假如整個城市的房子都是木頭造的,你又該怎么辦呢?”endprint
對貝爾斯登的救助勉強算得上成功,金融市場的恐慌短暫地受到了抑制。但各方面的爭議卻愈演愈烈。
雷曼兄弟銀行的危機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了。雷曼大部分的業務和分公司是在證交所監管體系之下。因其也注冊了銀行業務,所以美聯儲負有部分救助的權利和義務。伯南克曾試圖采用救助貝爾斯登的模式,通過支持一兩家實力雄厚的國內或國外金融機構收購雷曼以度過危機。當時高盛、瑞士信貸還有巴克萊銀行也確有收購的意圖。可那時候,各大銀行正處于自身難保的時期,市場前景也不明朗,加上雷曼的體量太大,并購最終難以完成。雷曼兄弟這家挺過了大蕭條和世界大戰的百年老號最終轟然倒塌。伯南克在回憶錄里對救助的失敗表達了萬般的無奈:“我明白為什么一些人斷定我們是可以讓雷曼兄弟免于倒閉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人高估了我們的能力?!睂嶋H上,無論他是哪一種凱恩斯主義者(激進的或是溫和的),都無法超越美國憲政制度所劃定的紅線—美聯儲對于金融機構的救助必須獲得相關的擔保品。這意味著即便是救助,美聯儲也絕不能做虧本的生意。同一個周末,華爾街的世紀巨頭們紛紛倒下,同樣的百年老號美林也不得不被美國銀行收購。僅剩的摩根士丹利和高盛的日子也不好過,這被伯南克形容為“大壩決堤”。
“雷曼事件”之后,背黑鍋的不是那些激進貪婪的銀行管理層,反而是美聯儲。曾經指責美聯儲越界救助貝爾斯登的社會輿論和反對黨政客們紛紛轉而指責美聯儲對雷曼救助不力。在此后的一次聽證會上,面對著美聯儲對雷曼的倒閉消極應對的質疑,伯南克卻不能和盤托出。原因是,如果他承認美聯儲救助不當,那就相當于承認了錯誤;如果承認美聯儲無能為力,以當時的情形,市場信心會迅速崩潰,局勢將更加難以控制。
金融危機進入中場,漩渦中的美聯儲一方面囿于制度約束難以進一步擴大救助范圍,另一方面則是政治壓力和社會輿論,可謂進退維谷。好在此時財政部主導向國會提出一個“擊碎玻璃”的方案(給困在著火房屋里的幸存者們開辟逃生通道)—申請財政撥款以購買債券資產。當時稱為“問題資產救助計劃”,也就是后來大家所熟知的“量化寬松”政策的雛形。
從可操作性以及實效來講,這是一個不錯的救市方案。用于購買債券的財政資金來自財政部的外匯平準基金,這部分資金原本就是單列用以干預美元的匯率,并不會影響財政支出和民生福利。并且,所購買的債券本身安全性較高。一旦債券到期,美聯儲持有的債券甚至可以帶來一定的收益,或者說虧損并不會太大。如果方案得以實施,美聯儲和財政部就相當于擔負起債券市場做市商的職責,既可以制止債券市場的恐慌性拋售,又可以為財政部獲得部分盈利。
但社會輿論往往很難理解其中的意義。他們往往直白地理解為自己的稅收被用于救助那些年薪百萬美元的華爾街人。另有評論則認為政府在這個時候去“抄底”有與民爭利的嫌疑,既干擾了市場的公平性,也令美聯儲失去了中立性。此外,金融危機傳導到實體經濟還存在時滯效應,很多州的就業數據尚沒有明顯的下滑,部分觀點也在質疑這樣大規模的救助是否具有必要性。就連華爾街也在指責美聯儲救助了貝爾斯登卻沒有救助雷曼,這是厚此薄彼。學界更是批評尖銳,右派經濟學家嘲諷說:“伯南克試圖避免一九二九年我們犯下的錯誤,但是他正在創造新的錯誤?!弊笈山洕鷮W家們則主張應首先救助受到房貸困擾的民眾,而不是華爾街的富翁們。
國會更是熱鍋一個,共和黨人往往秉持保守主義,而民主黨人雖然傾向于干預主義,但迫于輿論壓力,他們也難以表態。更何況所有這一切恰好發生在總統大選的最后關口。道瓊斯通訊社一篇報道對此曾有過這樣的評論:“在這個流行政治攻擊的大選季里,國會山的民主黨人和共和黨人似乎至少有一天是扔掉斧頭、摒棄前嫌的,他們正好把斧頭都扔到伯南克身上?!?/p>
民間對華爾街的憤怒、大選的政治攻訐、媒體的推波助瀾讓美聯儲以及伯南克陷入洶涌的輿論漩渦。回憶錄里,伯南克詳細記述了連軸轉的聽證會和記者采訪,他像個布道者一樣向公眾解釋制度的設定以及救助的必要性。字里行間流露著學者們難以體會到的壓力和煎熬。
二○○八年十月,經過多次修改后的救助法案最終得以通過。而那時,美國的實體經濟開始出現嚴重潰縮。當年的第四季度,實體經濟衰退高達8.2%,為“二戰”之后最糟糕的一個季度。消費者信心指數下降到三十年來的最低水平,堪稱一九二九年大蕭條以來的最嚴重的經濟下滑。美國國際集團和花旗銀行、美林證券紛紛抵擋不了市場的壓力,被美聯儲列入“重癥監護”。同時,兩房危機不斷深化,美國三大汽車制造商聯合向國會尋求幫助。
二○○九年,奧巴馬就任總統。新總統上任伊始便出臺了一項金額為七千八百七十億美元的財政救助法案。新任財長蓋特納雄心勃勃,聯合美聯儲制定了更加詳細的救助計劃并展開了銀行業的“壓力測試”,為后續深入了解市場以及制定更為詳細的防范措施提供參照。盡管如此,二○○九年美國的失業率還是攀升到了10%,四分之一的房屋凈值低于未償付的房貸,每年銀行業查封的房產達到二百一十萬套,經濟還是墜入低谷并切實影響到了遠離華爾街的普通民眾。
對此,伯南克在回憶錄里面展開了反思。盡管經濟學的理論研究已經提出足夠多的解決方案,但是關于未來,“肯定不能奢望學術爭論能夠為我們提供什么切實可行的建議”。面對著世紀規模的蕭條,打破體制障礙,進行制度重構勢在必行。二○一○年七月,連任之后的伯南克主導推出了《多德—弗蘭克法案》,美聯儲的機構得以重組,對于市場的監管也得以加強,后續的量化寬松政策陸續開展實施。
二○一四年一月,伯南克卸任。那一年,美國的失業率降低到了6.7%,恢復到金融危機初期的狀況。三輪量化寬松政策總共令美聯儲獲得了數千億美元的盈利并歸繳國庫。盡管市場仍在慢性蕭條之中,但最大的風波已經結束。
回憶錄中,伯南克談到一句諺語:“散兵坑里沒有無神論者。”原意是說面對戰爭的殘酷無常,無神論者也會祈求神明的庇佑。他加上一句:“金融危機中沒有空想家。”慶幸他不是。倘若他過于糾結自己曾經研究過的經濟理論或者美聯儲需要保持獨立這樣的意識形態式的理念,抑或如果他從模型和教科書中尋求解決方案,那可能會導致更大的災難—這在美聯儲的歷史上已有先例。
伯南克的回憶錄也許并不是洞悉十年前這場金融危機最全面的視角。對于一些敏感問題,他難免有所保留,立場也不免有些偏頗。也許在數十年之后,對這場危機的研究也會像一九二九年大蕭條那樣得出新的結論,對伯南克的作為也會不斷有新的評價。這就是歷史,猶如萬花筒,視角稍作轉換便是一個新的圖案。
但對于經濟學的研究者們而言,這本回憶錄或許可以幫助大家重新審視和體味凱恩斯主義的精髓。再回顧凱恩斯的生平以及著作,會發現其中閃爍著理性主義、精英主義和實用主義的光芒,也許這才是原教旨的凱恩斯主義。長久以來,人們都想當然地把凱恩斯主義的敵人界定為自由主義,在學界來說,這個觀點理當成立。但在操作領域,或許民粹主義和制度惰性才是凱恩斯主義的天敵。
(《行動的勇氣—金融風暴及其余波回憶錄》,[美]本·伯南克著,蔣宗強譯,中信出版社二○一六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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