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培恕
先君一生與被批評和批評他人有關。
我退休后自擇的工作是認識他的一生用力、用心所在為何。因而,從這個意義上很想知道別人對他的批評。
羅志田先生的《學問真性情:梁漱溟的批評與被批評》(《讀書》二○一七年七期)一文稱得上公允且甚為含蓄。給我機會知道前此不知道的對他的批評。不過都是從態度一面,于學術觀點不做評價。這在我心中既不能說失望也不能說不失望。
我前面第一句話將“批評與被批評”調換了位置,同樣非刻意如此,亦非無意之間所為。
羅文包括引語,只關涉《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出版后若干年,學界認識批評時所持的態度。胡適的《評〈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和先君的答,是所有批評中最受注意的,亦限于態度。
我今亦限于態度。單就態度而言也很有些話值得一說。我們或不甚留意那差不多是一百年前的事,彼時的士風頗不同于時下。而且,不僅士風,整個國家環境都是彼時所獨有。
落筆前,翻了民國初年的史書,核實自己的印象是否正確。
《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出版于一九二一年,即民國十年。這十年里最主要的史實是:各路軍人爭奪民國總統、總理大位。他們無心去管文化教育,或許還自慚未曾讀過幾年書。我們現在離不開學術,當時只是文人自己的事。鬧出亂子來軍警才奉命干預。西方式學術自由,就在這空當輝煌了幾年。因此之故,批評的用語今天看著很重,在當時卻不算太過。
羅先生說,先君因《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這書“暴得大名”,其實當時暴得大名者何止一人,胡適也是其一。他們當時都是三十歲上下。年輕氣盛。猶憶上世紀八十年代有造訪者問:你和胡適的個人關系是否有些緊張?他淡然道:“其實沒有什么。”
果真沒有什么嗎?卻又不然。他要適之先生指證歐洲文化是環境逼出來的,若能,“我便斬頭相謝!”口氣之決絕相當嚇人。
然而“斬頭相謝”又不作準。駁胡講演之前先有幾百字,說的正是態度。
我是沒有敵人的,我看見思想不同的幾派—如陳、如胡……有哪一派是與我相沖突、相阻礙的……在這些時候,天下肯干的人都是好朋友,我們都是一伙子。此刻天下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積極努力的,一種是茍偷卑劣只想搶便宜的……我總覺得你們所作都對,都是極好的。你們在前努力,我來吆喝助聲鼓勵你們。
翻過來說,我們是不同的,我們的確是根本不同……各人抱著各自那一點去發揮……對于社會在最后成功上還是相成的。(《梁漱溟全集》第四卷,734頁)
光陰逝去有如白駒過隙。四十年后另一件學術上的批評發生。
熊十力先生長先君七歲。一九二○年兩人一見如故,是非同一般的朋友。先君的朋友和學生成了熊先生的朋友和學生。
“我與熊先生雖同一傾心東方古人之學,以此相游共講習者四十余年,然彼此所見固不盡同……每書出,必先以贈我,我讀之頗有不足于先生之處。今縷縷記之與此,將留待以就正后之學者(無意出示當世人故云)”。這是《讀熊著各書書后》一文的導言。
一九六一年三月二十七日日記:“有意寫熊著各書書后。”
此時熊先生和先君同住北京。一個深居簡出,一個每天活動身體,時常和朋友、學生談話。自此,他們都知道將有這樣一篇文章。
“進食后,八時去北海習拳。淵、仰、亞、艮、大中到。”這是他們從五十年代至“文革”止十余年間采取的聚會、討論、健身的方式。
“翻閱熊著各書,有悟其旨。”(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一日)
“仲光(熊先生義女,本姓池)交到熊先生一極長信,論其新舊各書。發熊先生一信片。”(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八日)
(與諸友)“泛談熊先生各書及愚寫之文。”(一九六一年六月四日)
“大約在熊先生胸中確有其灼然見到處。……對于一些根本問題斷言如何如何,出語精辟,令人驚服。”(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午后思索寫稿,未得頭緒。”(一九六一年八月二十日)
“對稿思索,難于下筆。”(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二日)
“思索改稿,有得于心。”(一九六一年十月二十二日)
何以這篇文章寫起來如此費力?如果心中無愛惜之意,如果目的只在批倒,這篇文章便不會“難于下筆”,不會多次廢稿重寫。所謂難,難在“披沙揀金”。不僅批評熊先生的文章出言要得當,還另外寫一篇《熊著選粹》。“先生之學固自有其真價值不容抹殺,因再舉其書中為我所認識其價值者選錄于此,冀有助于后之治東方學者之研究。”這好比“先清出一些沙石,再看是否還有金在其間”。
做起來時,從兩面做。但已不復寄望于熊先生本人。
“吾人不能不感慨嘆息當年的熊先生于今已不得而見之矣。”“愚往昔曾進箴規,《十力語要》中尚存有答我之語。”當時熊先生自承:“我慢之重,亦積習太深。黃河萬里拖泥帶水而行。本所素喻。然今且將老矣,又病矣。病益為拖帶之緣。”(《十力語要》卷四,47頁)
晚年的熊先生不再檢討“習氣愈張”,“渾忘理論必出乎實證乃有其價值,而特高視理論,傲然以理論自雄”。“試看其命筆屬文不既已冗復累贅,雜亂無章,敗征滿紙。”
“吾文即此結束,擲筆興嘆,不勝慘惻于心。”(以上引文見《梁漱溟全集》卷七,日記見全集卷八)
時間不會空過而不在我們心靈和形體上留下痕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