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愧疚

吳瑞陽

那年，由于各村的學校合并，我們被集中到鎮上的中心小學讀書。王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她高挑的個子，留著齊耳短發，長得白白凈凈，說起話來快人快語，做起事來利利索索，一見面我們就喜歡上了她。我們從未離開過家，第一次站在學校的宿舍里，面對一大堆行李有點不知所措。王老師一邊耐心地給我們講著學校里的情況，一邊忙著給我們拾掇鋪蓋。很快，凌亂的宿舍就變得井井有條了。

王老師是民辦教師，家就在學校旁邊的村子里。為了便于照顧我們，她也搬到了學校來住，承擔起了老師與母親的雙重角色。在朝夕相處中，我們很快就和王老師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對王老師來說，教師是一個她真心喜歡的職業，她一直兢兢業業地履行著教書育人的職責。由于大家來自不同的學校，教學進度及學習水平差別很大，王老師的首要任務就是給學習差的同學補習功課。為此，她犧牲了自己的業余時間，每天放學后，都要留在教室里輔導同學作業。那時候學校條件非常簡陋，我們的課桌上點著一盞盞煤油燈，發出微弱螢黃的光，恨不得趴在書本上才能看見文字，劣質煤油的煙灰很快就把每個人的臉熏得黑乎乎的。可王老師坐在我們身邊，絲毫不顧忌煤油燈的煙熏火燎，不厭其煩地為我們細致講解。碰上基礎差的同學，一道題要講上幾遍，一圈下來，口干舌燥，嗓子都啞了。等所有的同學都完成作業，便月上中天了，她再把我們送回宿舍安頓好，才回去照顧剛剛兩歲的孩子。一個學期的時間，王老師的心血沒有白費，同學們也個個爭氣，期末考試，我們班考了全鎮第一。王老師被評為全鎮的優秀教師，她站在領獎臺上，胸前戴著大紅花，臉上洋溢著自豪與滿足。

由于遠離父母，自立能力差，王老師在生活上也無微不至地關心著我們。平素的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就不用說了，一日三餐她都把我們招呼到家里去吃。為此，她特意在屋里壘了一個大灶，煮粥、炒菜、熱干糧都是滿滿的一大鍋。每到吃飯時間，我們便蜂擁而入，不大的屋子里立刻塞滿了人。每次飯前，王老師都督促我們洗手，要求我們形成良好的生活習慣。然后再給我們挨個盛上飯菜。由于人多，等我們吃完就到了上課時間。王老師只能狼吞虎咽地塞上幾口，便急匆匆地跑進教室給我們上課。白天時間不夠用，王老師就晚上連軸轉。她在教室里給我們補完課，回到家里還要批改作業。往往是我們睡醒一覺，王老師家的燈還依舊亮著。她專心致志工作的剪影，映在窗戶的玻璃上，成為校園里一道溫暖而又動人的風景。

本來，我們應該就這樣和王老師一道快樂、充實地完成我們的小學生活。然而，一次同學游泳出現的意外，卻突兀地改變了這一切。

那年夏天，天氣異常炎熱。校園外有一條大河，調皮的男生們蠢蠢欲動，想偷偷出去游泳。我是班長，堅決地把他們制止住了。大家就推舉我向王老師報告，希望組織一次集體游泳的課外活動。出于安全考慮，王老師沒有同意，男生們都很掃興。對這些野慣了的孩子來說，夏天不能下河游泳，簡直就是要了他們的命。他們處心積慮地尋找著機會，不久，機會真的來了。一個周末，我們幫助附近村子的農民收割小麥。別看年紀小，同學們可個個都是干活的好手。我們有的割、有的捆、有的撿，把麥地里拾掇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受到了村長的表揚。大家高高興興地回到學校，有同學趁機向王老師提出了下河游泳的請求。王老師看大家汗流浹背得累了一天，灰頭土臉的，便勉強同意了。但要求不能下河，只能在河岸上清洗一下。可男生們一出校門就把王老師的叮囑拋到了九霄云外。他們跳進水里，如浪里白條，大顯身手。打水仗，比泳技，好好過了一把癮，直到天黑，才在王老師的呼喚聲中意猶未盡地上岸。待穿好衣服清點人數，卻發現少了一名同學，喊他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頓時，一絲不祥的預感浮上大家的心頭。這時，王老師已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她一邊沿著河岸奔跑一邊呼喊著那個同學，帶著哭腔，聲嘶力竭。呼喊聲很快把附近村子的村民引了過來，幾個水性好的精壯漢子立即下水尋找。人越聚越多，大家在河里拉網式搜索，一直忙活到半夜，終于把那位同學撈了出來，人早已不行了。王老師沖上前去，抱住那名同學哭暈了過去。

事情被迅速上報到縣教育局，被定性為嚴重教學事故，并迅速做出了開除王老師的決定。王老師離開學校的那一天，和每一名同學抱頭痛哭。她舍不得離開我們，并為那名淹死的同學感到深深的不安和自責。她喃喃地說，不該同意我們到河邊去。

王老師離開學校后，我們去看望她。發現她竟很快地變老了，頭上長出了不少的白發。臉變得黑紅，雙手也比以前粗糙了很多，一看就知道這是整天在地里風吹日曬的結果。失去了做民辦老師的收入，她一家的日子變得非常拮據。生活的壓力以及深藏在內心的痛苦，讓她飽受折磨。其實我們知道，她更深層的痛苦來自一個鄉村知識分子的理想與單調枯燥的農民生活之間巨大的反差。我們曾屢屢向王老師表達我們的愧疚，說同學們不該固執地堅持到河里游泳。可王老師總是說：你們是孩子，不怪你們，做母親的哪里有責備孩子的。的確，事后，她從未責怪過我們半句。

多年過去了，王老師為我們補課、洗衣服、做飯的情景仍歷歷在目。但一想起王老師，我們就愧疚不已。是我們的不懂事，釀成大禍，才改變了王老師原本一帆風順的人生軌跡。如果無此變故，她會像千千萬萬個民辦老師一樣，日后轉為公辦教師，最終實現她教書育人的人生理想。更讓我們感動的是，即便這件事讓她深深陷入了人生的困境，但她仍然把所有的責任擔在肩上，沒有怨天尤人，更沒有自暴自棄。我們將永遠記住這位如母親般擔當、寬容的好老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