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瀾：作家的生涯，就是我想過的日子

張暢

年輕時，“香港四大才子”之一的蔡瀾便懂得：“我們跟整個宇宙相比，只是短短幾十年，一剎那的事情，希望自己快樂一點。”于是，他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快樂。游遍四海、友遍天下、品世間美食、閱美女無數(shù)、飲酒品茶、寫作養(yǎng)性。

如今，年逾古稀的蔡瀾已是香港家喻戶曉的文化名人，卻依然將“吃吃喝喝，快樂有趣”視為生命中之要事。除卻電影制片人和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之外，作家、旅行家、美食家、書法家、畫家、篆刻家、鑒賞家……所有在外人看來光鮮亮麗的身份，都是他追求快樂的方式，是從前奮力打拼得來的成果。每每有外人提及，他便笑著回一句：“沒有什么了不起。”

一次，夜間坐飛機，突遇氣流，顛簸不止，身邊一位澳洲人死死抓住座椅扶手，蔡瀾卻一直在喝酒。飛機穩(wěn)定后，那人不解：“老兄，你死過嗎？”蔡瀾緩緩放下手中的酒杯，說：“我活過。”

商業(yè)？藝術(shù)？四十年一覺電影夢

作家、電影制片人、美食家、旅行家、書法家、畫家、篆刻家、鑒賞家、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北京的新書發(fā)布會上，主持人念完一連串名頭，蔡瀾接過話筒，一如既往地笑瞇瞇：“怎么叫都好，我都很感謝。不過真的沒有什么了不起。”

在香港，蔡瀾的文字在各大報刊雜志幾乎隨處可見，簡短、輕松、易懂，書籍、電影、旅游、美食、時尚、人生，聲色犬馬，家長里短，無所不包。香港一些餐廳喜歡在店里懸掛蔡瀾所寫的食評作為宣傳，或菜單上標出“蔡瀾推薦”四個字，招徠顧客。做過40年電影監(jiān)制，為上世紀香港電影的繁榮付出過諸多心血；寫專欄，出了上百本書，主持過多檔美食節(jié)目，寫食評，開餐廳；錄制旅游節(jié)目，創(chuàng)辦“蔡瀾旅行團”，帶好友世界各地旅游。蔡瀾可謂不負“我活過”三個字。

好友金庸評價他：“見識廣博，琴棋書畫、酒色財氣、吃喝嫖賭、文學電影，什么都懂。他不彈古琴、不下圍棋、不作畫、不嫖、不賭，但人生中各種玩意兒都懂其門道，于電影、詩詞、書法、金石、飲食之道，更可說是第一流的通達。”倪匡則調(diào)侃道：“這樣一個人，來自哪一個星球？在地球上多久了？看來，是從魏晉開始的吧？”

1941年，蔡瀾生于新加坡，父親蔡文玄早年跟隨邵逸夫兄弟渡南洋，負責在東南亞鋪排邵氏電影公司的院線。在蔡文玄供職的大華戲院，常能看見幼時的蔡瀾半蹲半跪在椅子上，看戲，發(fā)呆，一待就是一整天。1959年，18歲的蔡瀾赴日本就讀日本大學藝術(shù)學部電影科編導系，期間被邵逸夫看中，半工半讀，擔任邵氏電影公司的駐日經(jīng)理，負責購買日本電影發(fā)行到香港。六年后，蔡瀾回香港定居，擔任嘉禾電影制片經(jīng)理。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香港電影的黃金時期，港片的影響力向北延伸至大陸，向南輻射整個東南亞。在成龍主演的《龍兄虎弟》《福星高照》《城市獵人》等一系列風靡亞洲的商業(yè)大片中，“監(jiān)制：蔡瀾”的字樣十分常見。“我只是趕上電影最容易賣的時候，但是作為一個有抱負的電影人，其實那是挺痛苦的。”邵氏公司一年生產(chǎn)40部電影，蔡瀾曾向邵逸夫提議拍39部賺錢的，一部“為了藝術(shù)為了理想的”，結(jié)果卻是無解。

“一生做錯了一件花40年才知道是錯的事，不應該一直沉迷在電影行業(yè)里面。”愛電影如命的蔡瀾在電影行業(yè)摸爬滾打40年后，恍然大悟：“一部電影不可能是你自己的，它是很多人的。我也想說一部電影是‘蔡瀾作品，但在電影行業(yè)是做不到的。”自稱“個性非常孤獨”的蔡瀾“在商業(yè)與藝術(shù)間徘徊”，逐漸感到無味，于是轉(zhuǎn)向?qū)懽鳎瑢懫鹆藢冢驗椴槐卦倏紤]宏大的制作費用和劇組幾千人的心情，也因為終于可算作是“蔡瀾作品”了。

折磨？雅癖？寫作能把快樂傳遞

轉(zhuǎn)向?qū)懽骱螅虨懺谙愀邸稏|方日報》《明報》《壹周刊》上開設(shè)專欄，寫美食美景、魚蟲花鳥、情感婚姻、人生雜感，創(chuàng)作進入井噴期，每天能寫上幾篇。

他不斷旅行，不斷“吸收、學習，吞進去的東西都夠吐出來的”，所以從來不愁靈感。每天清晨六點，蔡瀾起床，看電視、讀報紙、給金魚換水、侍奉花草，“一直不肯坐下來寫”，但只要坐下來，就文思如泉。有人質(zhì)疑30年出書逾200本會不會有快銷的嫌疑，蔡瀾卻說自己寫作并不快，“800字的文章要改四遍”，寫完之后改一次，放起來第二天再改，傳真給報館，編輯改好后傳回來，再改。如此反復。

念書時，蔡瀾寫作是為了賺多點稿費，帶朋友去玩。他坦言，有幸生逢香港寫作的黃金時代，“幾十年前單靠寫作一年就能賺幾百萬港幣”，然后走進一家書店，指著書架對店員說，“從這邊到那邊，我都要”。后來，他漸漸發(fā)現(xiàn)寫作能把一個人的快樂帶給很多人：“我是一個天生喜歡讓別人快樂的人。總覺得要做點事情，留下點記錄。”

“寫作是折磨，還是雅癖，我不清楚，但是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作家的生涯就是我想過的日子。”如今，年逾古稀的蔡瀾每周依然寫一篇文章，寫作的間隙，他偶爾會去廣東道和奶路臣街之間的旺角市集逛逛菜市場。“菜市場就像一面‘照妖鏡，一眼看去就知道當?shù)氐奈幕！惫洳耸袌鍪遣虨懚嗄牮B(yǎng)成的習慣，就像“進去一個古董拍賣場，必須從容不迫，悠閑地選擇”。在他眼中，新鮮的瓜果蔬菜遠遠看去，“好像在說：買我買我！”蔡瀾會買上整整一袋，心滿意足地回家。

“睡起莞然成獨笑，數(shù)聲漁笛在滄浪。”宋朝人蔡持正的這句詩是蔡瀾的最愛，云淡風輕，悠然自得。清晨或深夜，不入眠時，蔡瀾會揮毫走筆，臨摹《心經(jīng)》。家中的墻壁上，掛著弘一法師的真跡：“自性真清凈，諸法無去來。”

年輕時“個性扭捏”的蔡瀾察覺到自己的性格讓周圍人“不好過”，于是決心“扭轉(zhuǎn)過來，把自己變得開朗”，他暗下決心：“我決定活得有趣。”“人家快的時候，我們慢；人家慢的時候，我們快，要跟人家不同。賣蛋卷，人家都賣甜的，我就賣咸的。這是思考的態(tài)度。一般人都是很悶的，他們最壞了，要做這個世界里好玩的人。”蔡瀾話音落，掌聲起。

自詡為“快樂教主”的蔡瀾外出時，常背一個亮黃色布袋，上面是朋友設(shè)計的繡像，正中間的便是他，在樹下打坐，瞇著眼朝眾生微笑。問起人生觀，蔡瀾想也沒想：“吃吃喝喝咯，快樂咯，自己活得一天比一天更好，希望今天活得比昨天更好，昨天活得比今天更好。”抱著“大吃大喝也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的信念，蔡瀾的美食地圖遍布世界。一次去北京，他一口氣品嘗了36道老北京點心，打算回去寫寫看。

除吃喝外，蔡瀾還著迷于各地的人情味和藝術(shù)品。一次，“蔡瀾旅行團”去到日本小千谷，冬天，大雪封山，婦女們用麻搓成繩，織好的布鋪在雪地上，布料薄如蟬翼，在雪地里立起來，有了形狀，“穿在身上不會碰到你的皮膚，非常舒服”。

平穩(wěn)？苦悶？我決定活得有趣

在電影、寫作、美食和旅游等話題外，蔡瀾很少對任何人和事做評價，“你一講，一批評，就要吵了，我很不愿意和人家吵。”停頓片刻，補一句：“他們也不配和我吵。”他看不慣的，是年輕人喜歡自稱為“吃貨”：“好好的，為什么要把自己講成‘貨呢？為什么要把自己和自己的心情降低到‘貨這么惡劣呢？不是在作踐自己嗎？”

哪怕崇尚和追求快樂，也難免有不開心的時日，蔡瀾的解決辦法是：“不去想啊，逃避啊，吃吃喝喝啊。逃避很好呀，兜一圈回來，又很快樂的。”“我愛一切活著的東西，最討厭的是擔心、難過、悲傷、痛苦、憂郁和沮喪這幾樣，我當它們是敵人。消滅敵人不用和它們?nèi)ザ窢帲詈檬翘颖堋！痹诮鹩箍磥恚@是個“真正瀟灑的人”“真正的不縈于懷，一笑置之”。

過上好的生活、美的生活、愛的生活，是人類古往今來一直追求的幸福之意旨。然而，現(xiàn)代文明卻將效率、制度、財富、地位橫亙在現(xiàn)實生活與對幸福的追求之間，并以此為價值準繩，將我們對于美和善的想象力框進牢籠。久而久之，人們快要忘記了，自己費力生存、拼命工作、探討秩序、言說規(guī)則的本意，是快樂并自在地生活。

在謎一樣的快樂面前，在日新月異的斑斕世界與孤獨焦灼的內(nèi)心之間，活得有趣、輕松、簡單，并非上進與深刻的對立面，而是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智慧與通達，是一種需要日日勤學慎思方能習得的能力，是“欲而不能、舍而不得”的人生之彼岸。

“平穩(wěn)的人生，一定悶。我受不了悶，我決定活得有趣。”蔡瀾最愛宋朝人蔡持正的那句詩：“睡起莞然成獨笑，數(shù)聲漁笛在滄浪。”人生如夢，富貴如煙，看遍世事，云淡風輕，悠然如燕。

當蔡瀾提著菜籃，步履清閑地游逛在街角的菜市場，看著新鮮的瓜果梨桃朝自己微笑，心滿意足地提上一整籃回家。當一個人日日興致勃勃地生活，內(nèi)心與世間萬物碰撞而有回聲，對生命極少倦怠，不因年歲累積而喪失玩心。誰能說，這不夠崇高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