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從不敗燦爛

林舒藍

[1]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陳佳音，每次讀到這句詩，你的模樣便流淌至眼前。

我還記得你第一次走進教室時是初二，馬尾辮梳得高高的，眼睛像清澈的湖泊，黑白的制服裙恬靜優(yōu)雅；你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紹，雀躍地談起你的愛好，“我從去年開始在雜志上發(fā)表小說，希望大家多支持，多買雜志給我捧場！”

教室里一剎那充滿了諸如“好厲害”之類的敬佩之聲，我握緊座位里剛被老師撕掉的雜志，表面風輕云淡，心海卻已經(jīng)波瀾壯闊。

學校里的板凳已經(jīng)陳舊得露出了斑駁的黑木頭，我承認，那一秒我因小人之心對你的印象并不好，我嘀咕著“有什么好顯擺的”，悄悄將黑墨水滴到了木塊上。

你穿的裙子有一條漂亮的白邊，而整間教室只有我一個單座。我也是轉(zhuǎn)校生，在你來的半個月前剛到這里，彼時正值初二，班里的同學早已經(jīng)形成了各自堅固的小團體。

你輕快地走過來，沖我嫣然一笑。坐下去的那一剎那，我鬼使神差地一把拽住了你，“這個板凳太臟了，得擦擦，后門有抹布?！?/p>

爾后我面紅耳赤地一邊聽你不住地感謝，一面看你嫻熟地擰著抹布。除此之外，你還熱情地替我擦干凈了桌椅。

你似乎完全沒有看出我心懷鬼胎。閑聊中我也才得知，這條裙子是你媽媽出國前送給你的禮物，睹物思人，你極其珍惜，只有生活要展開新一幅畫卷時，才會鄭重其事地穿上。

我松了口氣，暗自慶幸自己懸崖勒馬。

下課時你端來兩杯冰鎮(zhèn)的西瓜汁拉我去操場談天。云彩暈開野花般斑斕的色彩，煞是好看，你伸出手，有點兒稚嫩地說：“今天多虧了你，以后請多多指教。”

但是陳佳音，這一切其實都歸功于你的美好、真切與燦爛，讓我近朱者赤，臨時做了正確的選擇。

[2]

理所當然地，我們很快便開始形影不離。女生的友誼就是如此，像兩塊又甜又暖幾乎要融化了的糖，輕易就黏在了一起。

我們一起去食堂大快朵頤，一起去書店掏光口袋最后一塊錢合買精致的原版書，甚至一起欺負那個娃娃臉的英語老師，在心情不好的陰天逃課去操場跑步，大汗淋漓間我體會到了另一種幸福。陳佳音，你可能不相信，我不是個會主動與別人交談的人，往昔的時光中，朋友連寥寥無幾都算不上。

可是時間久了，我們之間的差距還是清楚地顯現(xiàn)了出來。

陳佳音，天生樂天派的你大概不記得了吧。那次月考之后，我們一同被叫去了辦公室，班主任喜滋滋地摸了摸你的頭發(fā)，“這次又是年級前十名，下次繼續(xù)努力，對了，這次有一個省級的小說大賽，每個班推薦一個人，你沒問題吧？”

那次你們親昵地聊了許久，我孤零零地被晾在一邊，直到上課鈴打響，班主任才想起我的存在，眉頭皺得苦大仇深，“林清歌，我就不明白了，你整天和陳佳音在一起，為什么她越來越優(yōu)秀，你的成績就跟坐了滑梯似的？”

我支吾著不敢言語，班主任似有若無地斜了我一眼，不耐煩地擺擺手，“算了，回去把試卷上的每道題各找20道原型做出來?！?/p>

那一周我們都很忙，你字字珠璣寫著故事，寫到激動之處便猛戳我，“清歌，我用了你的原型寫這個故事哦?！蹦愕墓P尖下我被描繪成一個溫婉細膩的女孩。

你有姣好的面容，天資聰慧，我悄悄寫了兩年的故事也只能做到文通字順，學習一有松懈便一落千丈。

我的羨慕如花藤蜿蜒滿整面心墻，陳佳音，你一定猜不出，在這個還未成熟的年紀，我的心事早已變了色，只是我不敢言說。

[3]

陳佳音，我猜現(xiàn)在的你已經(jīng)后悔了吧？

我難以言喻的小心思膨脹的同時，你開始頻繁地拉我去初三年級的教學樓。學校為了給中考生創(chuàng)造優(yōu)良的條件，單獨為他們開辟出離食堂和校門最近的樓。課間十分鐘，來回就要各花費掉三分鐘，你卻跑得樂此不疲。

你的眸光開始閃爍起來，你的言語頻繁地圍繞一個名字多次出現(xiàn)在排名榜首位的少年，你面頰燃起一抹緋紅時，我仿佛能聽見你心里小鹿亂撞的歡喜。你的呼吸吹得我的耳朵癢癢的，“林清歌，你知道嗎？整個學校里，我只承認他比我有才華?！蹦愕恼Z氣里有敬畏，卻也不乏只屬于你的驕傲。

我陪你去校外的復印店，打印出你從他空間里翻來的數(shù)學難題解題思路。走一段路后我總是找個借口開溜回學校附近唯一的那家報亭。我像做賊似的從老板那里訂來你寫的雜志，表面卻裝模作樣對你拿來學校的樣刊不聞不問。

我不明白我別扭的行為，就像我不知道明明大部分人都做不到像你這樣傳奇，為什么我還是固執(zhí)地覺得自己卑微到了塵埃里，連你讓我發(fā)誓保密的日記本，我的重點都放在了你的字怎么寫得如此行云流水如此好看。

每次你的匯款單寄到學校，班主任都會親手在上課時交給你。你大方地買來一兜果凍分給同學，我惶恐警惕地躲在座位里偷用手機打完一篇青澀的故事，卻依舊石沉大海。

陳佳音，因為你，我有點兒想放棄了。

你讓我切身體會到對天道酬勤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可是陳佳音，我從沒想到你會如此輕易地影響到我的生活。

[4]

又一次月考到來后，我們一同走出校門。彼時曉風和暢，傾城日光下不時飄過童話般輕巧的蒲公英，一轉(zhuǎn)角，我媽媽便意外地迎面走來。她是一名望子成龍的老師，正巧那天順路來接我。

經(jīng)過又一個月的辛勤，這次我的成績已經(jīng)從墊底超越到了中間，原本大受鼓舞的我卻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望著媽媽。果不其然，她詢問起了你的成績。

我悄悄使勁兒捏了你的手，擠眉弄眼百般暗示，我家的事你明明全都知道，卻毫不留情地告訴她這次你取得了年級第二名的好成績。

“真厲害，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女兒連做夢都會笑醒?！?/p>

陳佳音，那一秒你一如既往的燦爛笑容顯得如此刺眼，你巧笑倩兮地說：“本身題目就不難，只是運氣好罷了?！?/p>

一路上你們相談甚歡，我沉默地走在一旁，手足無措又無地自容，像個多余的小怪獸。endprint

那晚我們家爆發(fā)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激烈戰(zhàn)爭，我媽恨鐵不成鋼地抖開我的書包，里面的雜志與寫滿故事的本子一覽無余。我謊稱雜志是你的樣刊，我只是好奇才借來，我媽撕掉了我這么久來的心血，“別人有才又有實力，你跟著癡人做什么夢？”

我咬緊嘴唇?jīng)]哭，蹲下身收拾東西，試圖撿起故事的碎片時被我媽狠狠地推搡了一把，胳膊撞在地上時我聽見心里“咚”的一聲巨響。陳佳音，你一定沒經(jīng)歷過像我這樣普通女孩的生活吧，會被父母數(shù)落，而夢想真的只能在睡著時實現(xiàn)。

我們都很喜歡周星馳的話：“沒有夢想，跟咸魚有什么區(qū)別。”可是我本身就是最普通的那條咸魚，你把我們的故事寫去參賽，毫無懸念地拔得桂冠，梅紅色的喜報貼在校門外，而我也悄悄寫過我們的故事，此刻變成了一團廢紙被七零八落丟盡了垃圾桶。

陳佳音，這就是我們之間難以逾越的溝壑，媽媽的訓斥聲還在門外喋喋不休，我決定做點兒什么。

陳佳音，一念之差到底還是沒有躲過，少年時，誰的秘密不會飛呢？

[5]

天光燦爛的清晨里，涼風似一支歌吹響在耳畔，窗外滿是草木的芬芳。陳佳音，這樣美好的時刻，當我看到你蹦蹦跳跳跑進教室的那一瞬間，從驚詫變成憤怒的神情時，卻絲毫沒有報復的快感。

那一秒我慌了神，有種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你疾走幾步搶過了筆記本，可是無奈它早已被好事者聲情并茂地朗誦了出來，你用逼問的目光射向我，我們僵持在了那里。

從你黯淡的神色中我明白你猜出了一切。前一天我故意在臨放學時假裝好奇借走了你的日記，藏在書包深處不歸還。第二天特意來得很早，在那個癡迷于一切八卦又極愛傳播小道消息的女生走近時，故意將筆記本放在桌角。

“啪”的一聲，秘密應聲落地時像一顆炸開了夾的豌豆，蹦得到處都是。

突然之間，教室里鴉雀無聲，你的目光中有一閃而過的神采。我轉(zhuǎn)過身，奇怪地看到那個因你而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整個教室的起哄聲中，他始終沒看你一眼，而是問了我的名字，舉著學生會的牌子示意我，“你的信件，不好意思昨天太晚了就沒有及時送到?！?/p>

“看封面是雜志的樣刊吧，小小年紀就能發(fā)表文章，要再接再厲！”我茫然地接過時聽見他的話，猛然間如沐春風。我手忙腳亂地拆開，目光敏捷地從目錄上捕捉到自己的名字。驚訝之余我望向你，你避開我的目光，直至上課鈴打響我才緩過神來。

一節(jié)課我上得心不在焉，我反復地偷看雜志上那篇我寫下的專屬我們的故事，遣詞造句略有修改，為整篇文增分不少，而我一眼便看出，那是你字里行間的風格。

我轉(zhuǎn)過頭卻看不見你被發(fā)絲遮擋的神情，低落的情緒依稀彌漫在空氣中。原來你什么都知道，陳佳音，這是你鉚足了勁兒憋在心中想給我的驚喜吧？卻因為我的小肚雞腸變成了一場狼狽的鬧劇。

我想向你道歉，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可笑的自尊心讓那些言語在面對你時無論如何都如鯁在喉。

陳佳音，你為我送來的佳音，讓我的生命從此涂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你不知道我?guī)缀跻獰釡I盈眶的蹁躚情緒，而這一切來得似乎不偏不倚地晚了一步。

[6]

我們冷戰(zhàn)了整整三天，陳佳音，你到底還是跟我一樣青澀的小少年，前一秒還在和同學眉飛色舞轉(zhuǎn)臉卻讓我迎接“冰天雪地”。但就是這樣的裝模作樣，讓我覺得我們的故事不會輕易走到終點。

正巧彼時校歌舞團的音樂老師來到班上，“下個月要舉辦校慶，我決定從每個班挑選幾名歌舞表演者?！?/p>

從小就打下基礎(chǔ)的我毫不猶豫地高高舉起了手，我看見你猶豫了一下，慢慢也舉起了手。

排練很快便如火如荼地開始了，陳佳音，那是你第一次顯露出平凡的慌張，我聽你提起過對舞蹈有種偏愛，動作卻不甚協(xié)調(diào)。

我鼓足勇氣跑到你面前，“這一步應……應該這樣，要不你先跟著我……慢慢踩一遍舞步？”

我結(jié)巴地說完便閉住呼吸緊張地拽著裙角，心怦怦直跳。

你驚訝地抬起頭，有點手足無措又有些猶豫，我站在那里像一個等著審判官宣布結(jié)果的人。

我沒想到你會用微涼的指尖握住了我的手，還不好意思地率先道了歉，告訴我其實你已經(jīng)問了我媽媽原由，你不計前嫌地主動向我道歉，“對不起，那天我一興奮就忽略了你的感受?！?/p>

陳佳音，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你連同耳朵都紅了起來的模樣，爛漫又羞澀的神情就像我們初次交集。

我?guī)е銤u漸柔軟地做動作，沉浸在鋼琴伴奏叮叮咚咚好聽的聲音里。

嗨，陳佳音，時至今日其實我們之間的距離還是那么遙遠。我不知道未來我們能不能有相伴一輩子的友誼，我只清晰地在這一秒想起那些與你一同途經(jīng)的時光的綻放，驀地發(fā)覺那些燦爛與美好，其實從未褪過它繽紛的顏色。

編輯/廣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