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勤
黑河情思
■鞠勤

張掖境內的黑河,自古以來就是一條非常有名的河流。黑河在古代又稱弱水。關于弱水,《辭海》中是這樣解釋的:古時許多淺而湍急的河流,古人認為是由于水羸弱而不能載舟,因此把這樣的河流稱之為弱水。因此在古書中如《山海經》、《十洲記》等都記載了許多并非同一河流而相同名稱的弱水。
這樣的緣故,后來文學中逐漸用弱水來泛指險而遙遠的河流,比較有名的是蘇軾的《金山妙高臺》中有句:“蓬萊不可到,弱水三萬里。”《紅樓夢》中弱水則引申為愛河情海。賈寶玉對林黛玉說:“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以至于后來成為男女之間信誓旦旦的愛情表白。應該肯定的是,不論“三萬”還是“三千”都是虛指,眾多的意思。
《山海經》載的“昆侖之北有水,其力不能勝芥,故名弱水。”說的就是張掖境內的黑河。《尚書·禹貢》有句:“禹……導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流沙。”這也是最經典、流傳范圍最廣的解釋。由此可以推斷,歷史上這個時期,弱水水量大增,泛濫成災。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鄭康成曰:‘弱水出張掖。’”《西游記》在張掖有很多故事可對號入座。第二十三回“八戒大戰流沙河,木叉奉法收悟凈”中有詩描述流沙河的險要:“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鵝毛飄不起,蘆花定底沉。”并說明弱水這時水量驟減。
如上所述,從古代流傳下來的有些稱謂直到現在還在沿用,比如現在的地圖上就有一條弱水河。“弱水”是用來特指位于西北的黑河,這說明,張掖境內的弱水即指黑河。黑河曾經叫弱水,弱水是黑河的童年時期。
弱水即黑河,于我而言,她就在我的腳下。黑河的魂魄、水波的光影,牽繞著祁連山積雪的山峰,一直流進巴丹吉林沙漠,最后掉入居延海。對黑河,我總是那樣癡情,無論它醒著,或在夢中。
四季之中,多次來到黑河旁邊,看望黑河。人說,黑河最壯觀、最有詩意的時刻是每年夏季漲水的時候,而我則以為是在寒冷的三九之天。這個時候無論是北國冬天的飛雪和封河期的寒凝冷凍,還有冰下流水和水上晶瑩剔透的冰掛,都會帶給我無限的莊重與神秘。于是,我常常在數九寒冬的時候來到這里,試圖探尋那些莊重和神秘。
我想領略黑河的壯麗奇景,渴望醉心于弱水或黑河的一種情懷。我焦急地等待著,仿如等待一位圣者的歸來,那怕收獲一點詩意和遠方。
我站在黑河岸邊。從高處放眼望去,一橋飛架東西,從上游流淌著的寬漫的水面在橋南已經波光粼粼。過橋洞之后,由于水速減緩,在河道一層層的臺階上形成了絕美的冰掛。每每這個時候,看著看著,想象中,依稀傳來河的上游炮擊破冰時那驚心動魄的壯觀景象,巨大的響聲會越來越近,宛若古戰場上將帥兵勇們在擂擊戰鼓,又像是馳騁在蒼莽荒原上的騎士在刀槍劍戟中揮舞著生命的激情。馬蹄聲聲,伴隨著戰場廝殺的吶喊由遠及近……
看著黑河,我會想到和煦的春風正在割裂與撞擊著厚厚的黑河水中的堅冰,曾經的寒冬不再肅殺,冬天的冰凍被化解。堅冰承受著割裂的劇痛,沉重而悲壯。就在這當兒,猛然間猶如森林突遭雷電擊中時樹干被折斷的咔咔巨響,隨之而來的是萬里長河奔流的絕音,接著,大河漸漸奔涌起來,咆哮于天地間——這是河水與天公的決絕較量,是自然界一場觸目驚心的搏斗。泛著白沫的弱水像一條巨龍上下翻騰著從天邊呼嘯而來,那一瀉千里的河水掀起的萬丈波濤使人驚懼,繼而壯懷激烈……
然而,現實狀況是眼前的這條河流卻是出奇地平靜。眺望遠處的河面,向北延伸,又向西去,浩瀚遼闊,水平如鏡。陽光照耀下的河面、白雪晶瑩,露出冰層的流水,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咆哮,閃著魚鱗般金色的微波,輕歌慢語,洋洋灑灑。河中央堆著由凝結的冰凌涌起的晶瑩冰丘,還有河水觸及不到的沙丘。融化的河水繞著冰丘像圓舞曲那般輕緩柔順地流淌著。這河水讓人心生愛戀,仿佛原本就沒有經歷過狂風肆虐與酷寒冷凝——現在黑河兩岸柳枝上被雪覆蓋,植被也一樣,仿佛在腦際讓人閃現出了春夏秋三季的花花草草,蔥綠樹木,甚至田園風光。
隱隱地,天際傳來呼哨聲,似風語,似游絲,近河倍覺寒氣襲人。
記得,那時還是頑童。開河季節,乍暖還寒。春風吹來,天空和大地一片迷蒙,四野蒼茫。然而,風雖然張狂,但畢竟抵擋不住盎然的春意。“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跑”,就在這黑河岸邊,柳樹已吐出了綠芽,地面上也已是綠意盈盈。常約幾個一般大小的玩伴,迎著那一路風塵談笑而至,去看那黑河水。
逆著水流漫上兩岸的土地,剛剛耕翻過的大片田野裸露在春風里,田壟如浪,新鮮的黃土地似初見母乳的嬰兒,貪婪地吸吮著浸漫過干渴土層黃緞一般的黑河之水。
這里便是我們要來玩耍的河邊了。喜歡來這里,是因為這兒有一個個連接起來的大水洼,水洼里綠草清波極是清爽,坐在洼邊看河水,那水像個學步的幼兒,蹣跚趔趄地緩緩流淌著,對一群娃兒根本不會構成生命威脅,剛沒肚臍。尤其是過午的水洼,河水經歷了半天陽光的溫吻,變得溫暖可人,從洼底傳來潺潺而美妙的流水聲,這是我們的最愛。從未見大人們說的有大塊“冰凌”會將小孩砸中的事情發生。當然愚頑的我們也并不知這流水就是著名的“黑河”分支,更無從得知黑河還是國內第二大內陸河,名氣可大著哩。
那個時候,春天的河兩岸說不上有多美。可無論清晨還是黃昏,天地總是籠罩在一片金紅色的光暈。春風吹過,耀眼的光暈映照著飛揚的沙土,沙土彌漫在空中,混沌而迷蒙。弱水西岸的沙丘上隨時能刮起龍卷風,那風一時間可以將所有的沙塵積聚成一條黃色的巨龍騰空而起,景象極是壯觀,如后來在課本上看到的原子彈爆炸時形成的蘑菇云。只有這時,才能領悟到一團團淳樸的壯麗——那是原始野性之美降落到人間了。
河面上偶然漂來幾片漸漸融化成薄脆的冰排,旋轉在水中。水流很大,河岸也是自然生成,流水繞過一道道河灣,繞過水洼中那剛剛冒出嫩芽的蘆葦叢,女神般地飄進河的中央,黑河頓時就展開了一面永恒的旗幟。那旗幟被朝陽映得溫暖,于是一整天就這樣溫暖著。河水奔流不息,慷慨地浸潤著這片廣袤的田野。正是她的浸潤澆灌,才有了這名振古今的烏江貢米和“金張掖”的美譽,才有了“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意牧場。行走在張掖,才構筑了極為厚重的黑河文化、農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等相互交織的豐厚底蘊。

弱水是她的雅稱,河道自然流暢,河岸天然雕飾,兩岸的樹木、莊稼,長勢茂盛。遇到夏秋季節,祁連山中突降暴雨,人們扛著早已裝好的一袋袋沙石還要抗汛。比之現在,這河的兩岸,還有這河建設是越來越美了,防汛的場面是不見了,水的作用越來越大,水量卻越來越小。但,有水的日子總好。
我佇立在經歷了幾十年風雨的黑河大橋上,一輛輛汽車從身邊疾駛而過。這座貫通東西的大橋,它連接著張掖與肅南兩座美麗城市,曾經的擺渡木舟和涉水行走的場景全無蹤影,兩岸的人們再也無需隔水相望。我站在橋上仰望藍天,白云飛渡;俯視橋下,波光蕩漾。岸上幾株老柳,倩影斜橫于水中。遠方的田野里,禾苗初綠,一派安寧詳和的景象。
不遠處有飄搖拂動的叢叢蘆葦,暗紅色的蘆葦棒早已藏在嫩綠的葦葉之間。低矮的草叢里傳出聲聲蟲鳴,“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幾只花喜鵲撲棱著從河的這面飛向那面,樣子很是逍遙。不知誰家的老牛眼神仁慈地看著飛來的喜鵲顫悠悠地在一棵樹枝上呼喚著,應答著……我有些醉了。正是這黑河水將這片土地凝結成夏日里張揚而蓬勃的生命,才有了“甘州城北水云鄉”之稱。
松軟的岸邊,陣陣濕氣迎面撲來,使人神清氣爽。恍然間,似有人在低吟“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詩句。這一刻,我仿佛踏上久遠的一艘文化之舟,蕩舟于河水堙沒不到的地方。輕撒一把如綿的細沙,清清的流沙順著指縫緩緩地滑下去,仿佛一直滑進那個《詩經》典雅的境界里去了——
我問自己,河究竟是什么?河是一首溫馨的詩,河是一曲深情的歌,河是一杯濃烈的酒,河是一部波瀾壯闊、起伏跌宕的交響樂。面對奔騰不息的滾滾流水,哲學家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思想家說: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科學家說:水是生命之源;文學家說: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我沿著黑河畔信步走去,黑河的傍晚,暖風習習,夕陽最好。暮色將臨,望地遠天高,河水悠悠。一幅重返鴻蒙的壯麗美景,那恢宏的畫面由天地作就,向西,向西。雖然水中依然是清碧河流,然而卻是偉岸的、持久的、亙古不變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那一輪落日金輝,宛如金鏈般照耀著大河的洶涌波濤和曾經波瀾不驚的弱水。
千年奔涌的黑河水,委婉地講述著中華民族古老的熱血傳奇:禹帝疏弱水而導合黎,西王母與穆天子瑤池相會,老子騎青牛而沒流沙,霍去病大敗匈奴于祁連山下,蘇武牧羊的悲壯歷史,玄奘、法顯取經從這里經過,從《詩經》那一首首膾炙人口的詩篇,從黑河兩岸紅西路軍抗擊馬匪的槍聲中,我們聽到了悠久的歷史之聲,看到了壯美的弱水烘托出一個大國——磅礴而高貴的文化尊嚴。
“黑河如帶向西來,河上邊城自漢開。山近四時常見雪,地塞終歲不聞雷。”這首詩出自于明代時期詩人郭登,描寫河西走廊中部,也就是我們的母親河——黑河的一首《甘州即事》詩。說到黑河,就不能不提及與這條河流有關的幾個民族和黑水故國。黑水國距今已有二千多年的歷史了。據說黑水國因在黑水西岸而得名。最早在黑河周邊繁衍生息的民族應是允、羌、烏孫、月氏和匈奴。黑水國建于何時,是哪個民族所建,在歷史上又是怎樣的輝煌,后來又是怎樣衰落了,如今只留下了遺址、瓦礫和一片滄桑,還有一些傳說。但可以說明的一點是,黑水國確實是同一時期河西走廊最大的城池和國家。其市井之熱鬧,交易之豐富,物種之絢爛多彩,就連中原王族想必也羨慕不已。
不望祁連山頂雪,錯將張掖當江南。眺望祁連山峰,白白的雪層下埋著涵養我們的冰川。松柏叢中條條溪流,蜿蜒分合,曲曲折折,最終匯集成了浩浩黑河水。千年奔涌的弱水啊,承載著祁連雪的精魂,晝夜不停的川流不息,一路滋潤著黑河岸邊的父老鄉親,她從青藏高原北部的邊緣山地穿行于高山峽谷,流過鷹落峽,流過蒼莽遼闊的張掖大地,流過一望無際的大漠和草原,流出走廊,進入東西居延海……她流經古樸的秦磚漢瓦,流經典雅豪放的唐詩宋詞,流向數不清的溝溝洼洼……她有過痛苦的掙扎,也有過遠大的理想;她達則兼濟天下,堅持上下求索;她窮則獨善其身,完成了自己光榮的使命……最終流入額濟納旗,流向生命,流向文明。使那里變成了綠洲,擋住了風沙的侵襲,這文明來自天地玄黃,來自金戈鐵馬,來自中華獨有的民族氣節。
新的黑河大橋即將建成,橋面寬闊了許多,也添加了諸多裝飾。河的西岸,田野戈壁阡陌縱橫,弱水花海無邊無際,七彩丹霞勝景在望,花海應該說也是新區建設的一部分。河的東岸,是開發不久的濱河新區。當燈輝高照的時候,遙望古城甘州,美麗異常。燈光照耀下的黑河水經行大地,日夜不息。
鞠勤,甘肅張掖人,現任教于張掖四中,出版散文集《歲月的聲音》,編著兒童經典悅讀系列讀物《幽默笑話》卷。作品散見于《甘肅日報》《北方作家》《中國教師報》《未來導報》等報刊。甘肅省作協會員,西部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