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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時進被偷走的四十年(中篇)

2017-09-20 12:27:38郭爽
山花 2017年9期

程家伯伯沒有表情。一張他的黑白照片,被鑲進相框掛起來,對著吊唁的人迎來送往。他面前一高一矮兩個背影,是兩兄弟。高的壯的是鮑時進,矮的瘦的是程永年。兩個背影印在掛著程家伯伯遺像的黑布簾子上,把“奠”字的筆畫沖散了幾筆。

“走得還安詳?”

“嚎了一晚上。”

“面容還安詳?”

“可憐得很。”

“嗯。”

可憐得很。沒有供桌,沒有供果。白紙黑字一副挽聯。親戚朋友來行禮,就站在順著煤棚門口搭出來的塑料棚里面,對著黑白相片鞠個躬。工人階級不搞封建迷信,但程家伯伯幻想過的黨旗,最后也是沒能蓋在身上。最后有什么呢,不過是睡在煤棚里面一塊卸下來的門板上面。連他的遺像,自己都作不了主,平時總在臉上掛著的一絲笑意,在這張照片里也見不著了。

老鮑老程兩個背影,跟旁邊蜜蜂一樣亂轉的人群格格不入。

“鮑腦殼!”“嗡嗡”作響的蜜蜂堆中飛出一個胖子,擁上來招呼老鮑。

“喲!老鮑!”更多的胖子發現了老鮑。

其中一個胖子嘴快:“你咋來了?”

我咋來了,老鮑張張嘴,兩三秒,又閉上嘴,只是把兩只眼睛瞪大了,像機關槍一樣“篤篤篤”掃射著隱形的子彈。胖子們也啞了聲,只把短短的手在身體兩邊搖擺,想要弄些動靜出來。

這幾年,廠子里的老人像被割草機齊整收割的谷子,一茬一茬地走。絕大多數葬禮,都是扯塊黑布做簾子就收起禮錢來。老鮑基本都到。倒不是來蹭回喪飯吃。說起來寒磣,但回喪飯少則兩頓多則連擺三五天,一家三口五口圍著坐下,雞鴨魚肉一桌擺滿,主人還得客客氣氣招待起來,很劃得來。老鮑不缺這口,都是廠子里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叫他來。老鮑,怎么少得了你。撐撐場面。畢竟,廠子到了今天,還能讓一廠人在小城里直得起點腰板的,也就只有鮑時進了。

所以,這些敢問老鮑“你怎么來了”的人,多少捅破了這場葬禮的不尋常。

老鮑不言語,老程像根哭喪棒一樣挺著,悄無聲息。胖子們覺得也是無趣,就像遭攆的雞,散了散了。

天倒是個尋常天,不晴不雨,煙灰色空氣繃成一層紗,只有靈幡是白色,在風中招搖,幡下面又細又長一根竹竿,指向密密麻麻的人頭,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

再近點,看見的是從靈棚里退出來的老程和老鮑。煙一陣陣從兩人背影處冒起來。老鮑三兩口就把煙嘬得只剩個屁股,老程慢悠悠地,倒像是煙在抽他。

熟人話疏,又是當了半輩子兄弟的倆人,這時候就更沒有話了,只有太陽慢吞吞地應和他們,從云堆里擠出一條縫縫,光漏出來,很薄的金色,先是碎點點,然后成片,最后成了雞毛撣子一樣的光束,撲打著灰蒙蒙的空氣。老鮑吸一口氣,夾帶著回喪飯里水豆腐的香味,跟老程說:“這豆腐可以。”

“吃飯?”老程問。

“整兩口。”老鮑答。

兩人就往靈棚邊的塑料棚走,抖張小桌子支起,喊胖子端飯來。程家老二還是老三的媳婦在邊上打毛衣,不到五十的人吧,兩頰無肉,頭發枯黃,兩只腳撇開踩在炭盆上烤火,毛衣針每捅幾下,她就嚎兩聲,但就是擠不出眼淚,于是再捅幾針。

這年頭,還有誰打腈綸毛線呢。

胖子端兩個灰色土碗上來,一碗水豆腐、一碗酸菜豆米。兩個白瓷碗,各是一碗米飯。老鮑先刨口飯。飯是甑子蒸出來的,嚼在嘴里“沙沙”響。他其實從小都不喜歡吃甑子蒸的飯,那是苦日子的吃法,油脂都被米湯帶走了,飯粒膨脹得再大,吃了也餓得慌。吃米得實實在在吃。老程倒酒,一瓶尖莊,直接倒在喝茶的玻璃杯里面。有了酒,杯子影影綽綽照出些人的形狀來。

你手指點一下,對,點一下老程頭上。

程永年,在程家排行第五,單身,無業。看看他那四個兄弟姐妹,跟“奠”字上面的程伯伯長得多像。鵝蛋臉、小眼睛,眉梢往下吊。笑的時候五官皺成一團,像嘴里含了糖。

程永年呢,瘦小個子上長了一副不協調的濃密方正五官,跟其他四人一點也不像。

四張鵝蛋臉在棚子里外穿梭,當老程和老鮑這兩個國字臉不存在一樣。

國字臉的老鮑抿了口酒,低聲說,“這家怕是要分。”

“反正我也不想過了。”老程用手指蘸了蘸倒灑在桌上的白酒,放到嘴里抿。

“講些鬼話,房子被程家幾個收了,你睡橋腳?”

老程把玻璃杯靠在嘴皮上,答不出話。

老鮑拿筷子去夾水豆腐。筷子斜著插下去,戳起一塊豆腐來,再戳一小坨辣椒放在豆腐上。等豆腐滑進胃里,帶著一點溫熱勁兒他說:“老子今天菩薩得道了,看你這個鳥樣。來我工地做活路。一口熱飯總是有的。”

老程放下酒杯,垂下頭,又抬起頭。

“就這點出息。淌貓尿。”老鮑吼他。

老程擦擦眼淚,擤擤鼻子說,“誒,哥。”

打毛衣的程家媳婦“刷啦啦”扯著扒火的鐵鉤,把炭拉得翻灰。炭灰里還帶著火星,直往老鮑的衣服上撞。老鮑放下碗,竄到棚子外面,左右手交替開工,拍打著熨得齊齊整整的西褲和外衣。婆娘倒是不急,隨手把火鉤靠在炭盆邊上,捋了捋額前的碎發,不動。

罵也不是惱也不是,老鮑只好掏根煙出來抽。棚子里面,程永年還在抿那杯酒,歪歪斜斜地倚在椅子上。

天是個尋常天,所以老鮑連仰起脖子怒吼“老天爺,人在往天上走你下雨濕他的腳?!”或者“你發瘋了?人都死了還下大雪斷路!”的理由都沒有。他一腔的悲憤顯得不合時宜。所有人都悄無聲息的。當然,他們嘴皮子沒停下,嗑瓜子,說閑話,但心里面像河灘上的沙子一樣靜。

程家那幾張鵝蛋臉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但就只有程伯伯那黑白照片招呼他。照片不是會攝走靈魂嗎?為什么他盯著這張紙片那么久,還是什么也感覺不到呢?哪怕一點氣息或者血肉?至于簾子后面躺著的程伯伯,燒了,也不過就是一堆礦物肥。

老鮑把才抽了兩口的煙丟在地上,皮鞋上去踩踩踩。不曉得是要出氣還是找氣受。然后又點一根。煙燃起來,霧騰騰地繞著程家伯伯的黑白照片裹一圈。他的心思已經從廠子走到城里、從現在走到四十年前,來來回回好多趟了。他看著那張印著程伯伯樣子的紙片,無端端地生氣,圖啥子嘛,老了,死了,睡這么個塑料棚。再用力吸一口,感覺煙戳進肚子里面了,才下了決心。走去程老大面前,伸手從褲兜里面掏出幾張錢,在褲腿上抻開,“掛禮。”endprint

程老大白麻布孝衣下面伸出黑黢黢的一只手,接過錢,沖棚子外面喊,“有客!掛啊禮!”“掛”字和“禮”字之間拖得老長,像是要拖出一條財路來。

程老三戴個金絲眼鏡,鏡片油膩膩,裝模作樣咳兩聲,提起毛筆在白布上寫——鮑時進,禮洋伍佰元。

陽上小友鮑時進掛禮的那五百塊錢,是早上李春鳳硬塞給他的。

他站在衣柜面前對著鏡子扣扣子,李春鳳突然從床上彈起來,雞窩一樣的頭發堆在鏡子里他的肩膀上,“路過程家就把禮掛了。”

李春鳳,圓臉盤,小個子。都說圓臉的人有福,放在她身上也確實沒錯。但我要提醒你,看女人要看手看腳。你近看李春鳳的手。細嫩。看她那雙拖鞋。緞子高跟還鑲了些水鉆。講究。這是個小城,她都快五十了。懂了吧?

兩口子吵吵嚷嚷起來,倒也不是扯皮。

“老子才不去。”老鮑硬著脖子。

“你管不管程永年嘛?”

“老子不管。”

“你不管哪個還管得起?”

“死了那個。他生都生得出來還管不起啊?”

“他把你也生出來了,你有本事不要喊他作爹。”

“老子又沒喊他把我拱出來,老子要退貨。”

李春鳳不聽他啰嗦,掀開被窩,在紅色的皮包里數了五張票子,直接塞進老鮑褲兜里。

“你現在凈是對我暴力執法。”老鮑裝作要生氣。

李春鳳幫他扣上最后一顆扣子,撫平襯衫前胸的皺褶,“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這個家,四室兩廳,雙陽臺,還有個放著自動麻將桌的娛樂室。客廳外的陽臺上,月季、茉莉、文竹、山茶在寒風中抖動。雖然是寒冬臘月,不見花朵,但葉片卻綠油油的,看得出主人家的悉心照料。娛樂室外的陽臺上,花盆里種些辣椒、西紅柿,青的青紅的紅,討人歡喜。還有一串串李春鳳做的香腸、臘肉,掛在陰涼處風干。確實是個齊齊整整的家。

老鮑也就沒再犟。

李春鳳爬回被窩,“快走快走,我清凈清凈。”她堅持要買這張兩米寬的床,床墊還特別厚。只有一米五三的她,每次上床都像登珠穆朗瑪。老鮑從鏡子里看著李春鳳蓬松的睡衣下面兩條圓圓的小腿,一蹬一蹬,糯得很。

然后他把黑色小皮包夾在咯吱窩下面,還算高興地出門了。

這是個小城,我們如果進去走,半個小時,就能從城北走到城南,過了城南的河,就算出了老城了。廠子就在城南河再往南十公里處。

所以老鮑出門去牛肉粉館吃早餐,也就走了兩三分鐘。

今天的粉燙得可以,不軟不硬,湯頭適中。他埋頭稀里呼嚕吃起來。頭天晚上喝多了,所以他今天沒有點紅燒,要的是清燉。清亮的牛肉湯里面,粉、牛肉、牛肚、牛舌混在一起,芫荽綠油油,這是碗“全家福”。熱乎乎進了胃,逼出殘余的酒氣來。

“喲,鮑總,開錢沒有我來開!”旁邊一個男人聲音。

老鮑顧不上抬頭。

“鮑總,吃早餐啊?”

他這下抬頭看了,但碗還是沒有放下。一個干巴瘦小的男人,好像認得,又好像不認得。就稀里糊涂點個頭。

“講出來你肯定不相信,猜我昨天遇到誰了?”干巴男人興奮得眉毛都往上提了。

老鮑把一筷子粉窸窸窣窣吸到嘴巴里,腦袋晃一下當是回應。

“鐘五四!狗日的我喊他他裝聽不到!拎個密碼箱,穿個毛領子的皮大衣,鬼眉鬼眼的,我一樣把他認出來了!”

老鮑捧緊碗。

“大清早的,一個外地車牌車停在我家對面,翹起屁股鉆出來一個男的,還拎個密碼箱,你說怪不怪?我趕緊去路對面看,還沒有回頭我就認出來了!鐘五四!

“我說,‘小五四,你現在曉得回來了啊,你媽你爸往生都不見你。全靠我們這些老骨頭去扛棺材板板。

“你猜他咋回答?說出來簡直氣死你!他說,‘哥,披麻戴孝這種事,又強求不得。大家學雷鋒做好事,就不留名嘛。

“我說,‘小五四,你在外面躲這么十幾年,現在敢回來,不止我一個人要找你算賬。你現在敢跟我雄起,等著,有別人跟你雄起。

“巧不巧?巧不巧!鮑總,今天我居然就遇到你!”

干巴男人早就吃完了他的粉,就著店家免費的稀飯和泡菜又吃起來。

鮑時進喝干了碗里的湯,走去隔壁桌扯了點衛生紙來擦嘴。紙一沾嘴就被油脹滿了,這碗“全家福”倒是真材實料。老鮑把紙坨坨甩到地上,再一腳把它踢滾到桌子下面去。

毛領子皮大衣,密碼箱。

他也不曉得自己在嘟囔什么。

干巴男人眼珠子轉動得滴溜快,晾出黃色眼白和紅血絲,自顧自說著廠子里就盼著鐘五四這個砍腦殼的回來,這下我們不可能放過他的。鮑哥,鮑總,你說咋辦我們就咋辦。

鮑時進卻像失了魂。

半天,干巴男人怎么說也沒激出鮑時進一句話,只好隨口說,程家老爺子聽說今天就出殯了,他瞇起眼睛,“可缺不得你啊鮑總。”

“關你?事。”老鮑終于說出了第一句話。

程家老爺子,也就是鮑時進喊的“程伯伯”,大名叫作程萬來。工程的程,萬歲的萬,來往的來。程萬來都是這樣自我介紹。然后一邊伸出右手跟同志握手,一邊欠身點頭。不認識他的人,都會暗暗笑話這個鍋爐工——還別支鋼筆在胸口,一個燒鍋爐的裝什么知識分子派頭。有了點交往后,他們會笑話得更厲害了——這個燒鍋爐的雖然愛寫錯別字,但還真是個臭老九。他不會跟你計較茴香豆的九種寫法,但閑來無事就研究縣志,還把十里八鄉的村寨名字編成好些個謎語,動不動就拿來考你。他的謎語吧,還不是“一腳踢開茅廁門——打一地名”這種博得滿堂大笑的款式,而是“磨麥賑災”、“井里淘金”這種特別拗口的。光是謎面都要解釋半天,“磨麥,就是磨麥子。賑災,就是用糧食來安撫受災的群眾。安撫?哎呀,安撫就是慰問、慰勞……”就算他自己解釋清楚了,猜謎語的人也聽懂了,最后揭盅的也是一個不好笑的謎底。endprint

久而久之,大家說起程萬來,都會先贊不絕口,“好人”!然后再補充幾句不痛不癢的小評價。但就是這樣,閑言碎語往往傳得更遠。沒幾個人記住程萬來是個好人,但都記得他有點迂,好打發,容易騙。

要說起來,也是托鐘五四的福,才讓鮑時進對這一點有所了解。

那時候,鮑時進、鐘五四他們剛開始長胡子。身體像甘蔗一樣在抽節,胃口也就大得嚇人。路邊的野草都要扯下來嚼個稀巴爛。更不要提那些喊不出名字的漿果,統統塞進嘴里,把牙齒都染黑了。

但一點小果子抵得住什么呢,心頭想的還是肉。那時候,“文化大革命”已經鬧了七八年,國務院提出要整頓企業、壓縮基建規模,一廠子人心惶惶。哪里可能吃飯帶葷。各家各戶也就有點過年前做的臘肉,初一十五打牙祭,好日子里割一點,總算能熬個大半年。就這么一點黑黢黢的香腸臘肉,怕老鼠惦記,怕貓兒惦記,更怕這些餓昏了的半大小子惦記。都收收揀揀,藏在哪個窗戶看不見的角落里。保險起見,再罩層報紙。

程萬來家住的是一樓。餓死鬼一樣的鐘五四,天天圍著宿舍打轉轉,終于有一天,被他發現程萬來拿個菜刀,遮遮掩掩在房間的一角割臘肉。

第二天,下午上工的鈴聲一敲,宿舍區就空了。鐘五四三兩步就從樹蔭底下竄出來,爬上了程家的窗臺。那時候家家燒煤,一個帶煙囪的鐵爐子,總是放在房間正中央。煤燃起來要出煙,煙囪就要伸到屋外面去,于是,玻璃上總會鑿個圓孔走管道。可是程萬來這個孔乙己特別不管事,窗戶一格的玻璃整塊取了,弄個紙板遮著了事,上面戳個窟窿過煙囪。沒有他這心不在焉的樣子,也不可能招來餓瘋了的鐘五四。

幾手腳,鐘五四就把紙板扒下來了,再拿個鐵絲勾啊勾的,就把窗栓拔起來了。窗戶一開,他整個人躍進屋里去。簡直身輕如燕。

這些,鮑時進都看在眼里,他就站在對面樓道里放風。程伯伯家的東西他不能偷,但那是肉啊,你不想吃肉啊鮑腦殼?五四惡狠狠地盯著他,就像他是塊紅燒肉或者回鍋肉或者燉牛肉,眼睛都盯出油光來。鮑時進咽了口水后就不言語了。

程家雖然娃娃多,但都跟程萬來一樣不會說話不會做事。該上課的時間就上課,關在教室里雖然目光呆滯但絕不逃課。所以,這塊臘肉在聲聲召喚鐘五四。出于義氣,也考慮到站崗的重要性,五四跳進房間的那一下,決定臘肉可以分一半給鮑時進。之前他想,分個尖尖就夠意思了。

好多年后,鐘五四都記得那塊臘肉的樣子,不是說這臘肉長得多么俊美,或者放了什么特殊的香辛料讓它異香撲鼻,而是,因為主人家在它外面牢牢包了好幾層報紙,放的時間又太長,最里面那層報紙上的字就長到了臘肉上。一塊喊著領袖語錄的臘肉。臘肉中的魁首。

但對鐘五四這個沒文化的來說,雖然這畫面讓他震懾,他想的卻是——吃下去,怕是要變文曲星噢!

站在陰影里的鮑時進,聽見蟬突然大聲地叫起來,而他的拍檔被手中的臘肉定住了。如果討厭的蟬聲不是那么響亮又持久,他一定以為時間停止了。

讓畫面重新動起來的,是程伯伯,他掀開門簾,從里屋走到了正屋。跟鐘五四面對面。

原來,他就屬于“壓縮基建規模”里那個被“壓縮”的。當然,這些是事后才知道的。當時的情景就是,他居然沒上班,他居然就在這個屋子里頭。天哪。

鐘五四的膽大包天,大概就是那時候練就的。

他張嘴就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你私藏臘肉!”頓了頓又說,“扭轉國民經濟下滑,響應號召,要努力生產,你為什么不生產?”這句話問出來,威風凜凜,把程萬來和五四自己都嚇著了。

汗順著下巴滴下來。蟬叫破了空氣。

五四抓緊臘肉從窗子上跳出來,狂奔突進,攪起一股漩渦狀的熱浪。鮑時進一邊跟著腿腳生風往前跑,一邊回頭看了一眼,那癡癡傻傻杵著的程萬來。

只剩那些討厭的蟬在拼命叫喚。

原來我們不是顧念所見的,乃是顧念所不見的。

在牛肉粉館聽到鐘五四回來了的消息后,鮑時進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他跟鐘五四的第一次“革命行動”。為了吃上肉,第一個拿來開刀的,居然是程伯伯。

程伯伯窩囊。連一塊臘肉都保不住。程伯伯。

不窩囊,像他和鐘五四那樣,過打打殺殺,大俠一樣飛檐走壁的人生,又如何呢?當然,這個打打殺殺,只是個夸張的說法。

鮑時進從車窗望出去,一個老太婆拿著釘錘、鏟子,正在路邊的一堆煤上敲敲敲。把大煤塊敲成小煤塊,小煤塊裝進鐵桶里。吭吭哐哐。老太婆吐瓜子殼一樣念叨著又是哪家不要臉的偷了煤,昨天明明有多少多少,今天又少了多少多少。哪家生娃娃又要沒屁眼了。

老太婆背后就是紅磚的廠區宿舍樓。連綿一大片。陳年的潲水桶,貓狗人的便溺,腐爛的落葉殘枝和太久沒洗而發霉的棉毛褲。從每一塊紅磚縫縫里漏出來。這些味道根本是經年累月的尷尬。一個廠子里幾千號人,擠著住在這建制一模一樣的屋子里。你家的廚房正對我家的客廳,共用一個臭氣熏天的廁所的時候,也談不上什么體面了。

“走!”鮑時進對司機小劉發令。

小劉也是等久了,一腳油下去,把過眼的陳磚舊瓦、枯枝敗葉沖開,撞出他們回城的路來。黑的紅的一切從鮑時進的眼角擦過。他伸手撣落衣服上的一粒炭灰。

鐘五四這個賣屁股的,怎么說走就走呢?

鐘五四這個砍腦殼的,現在回來圖什么呢?

這條路剛上過一層瀝青,白色的虛線嶄新得扎眼。車子像吃面條一樣,把虛線一口口吸進來,吞下去。不知饜足。

就在這黑、白和灰蒙蒙的空氣里,突然閃出一點紅來。

穿紅內褲的鐘五四從馬路上竄出來,后面尖叫著追他的是李群芳的老公。那男人左手揚著鍋鏟右手提著菜刀——你個砍腦殼的鐘五四!偷人偷到我屋頭了!

鮑時進伸長了脖子要看個究竟,鐘五四紅內褲下面的大腿像田雞一樣肌肉糾結。三兩步就跨上他車子的擋風玻璃來,像巨人一樣要從車子上碾過去。endprint

老鮑嚇得身子直往座位上貼。

但只一眨眼工夫,鐘五四就消失了。馬路上就只剩泥巴和汽車尾氣。一個包頭巾的布依族婦女,坐在馬路邊上賣烤苞谷。苞谷葉子燃起的煙黑黢黢地騰起。

撞鬼了。老鮑嘟囔。

只有我們知道,鐘五四此時就在小城的一間客廳里喝茶。毛領子,皮大衣。茶喝得客客氣氣。至于鐘五四為什么被李群芳的男人提著菜刀追,晚點再講。

鮑時進的手機這時候像心靈感應一樣突然叫起來。

“喂。”他嗓子含糊不清。

“快來老丁這兒。”是陳毛。

“大中午整什么農家樂哦。”

“就等你哦。”

“有事。”

“你哪天沒事,來來來,我給你整只甲魚。”

主人的邀請和老鮑的拒絕,來來回回換了好幾個花樣,老鮑還是咬得緊說不去。陳毛沒了轍,只好軟綿綿地問,天塌了說,啥要緊事。老鮑不理他。陳毛在電話那頭扭捏得像個女人,沉吟半天,才對著電話吐了一句——有人看見鐘五四回來了。

“關你屁事。”老鮑粗粗吐一口氣。

“有人看見他,從老房子里鉆出來。”

陳毛又啰啰嗦嗦補充細節,就是鐘家在廠子里的那套老宿舍,鐘五四躬身提個密碼箱,不曉得放了什么好東西。他請老鮑放心,自己已經到處在打聽,到底這貨是回來搞什么勾當,這些年又跑去了哪里。

老鮑聽他半天都沒說出什么東西,有點不耐煩,“沒有消息你啰嗦個屁。”

“哥,老子剮他的皮抽他的筋!”

“你喝他的血嚼他的肉嘛。”老鮑譏誚。

陳毛一聽笑了,“要咪西,我也咪西小姑娘。”

“八格牙路喲。”老鮑也笑了。

該不去還是不去,電話該掛還是掛了。

鮑時進確實有點事,他突然想起了龍干媽。車直接開回了城。穿街走巷,一路往北門去。

龍干媽不是鮑時進一個人的干媽。龍干媽的兒子龍順,跟鮑時進、陳毛、鐘五四一批進廠當學徒。守機器時打瞌睡,大半個身子卷進機器,送到醫院沒多久就斷了氣。

死無全尸,簡直是對三代單傳龍家的一個詛咒。于是哥兒幾個都認了龍順媽做干媽,要給這個小個子女人壯點氣,活下去。

龍干媽一個家庭婦女,倒是很有生意頭腦,先是在廠子外面租了個小鋪面賣糖煙酒,慢慢炒點飯、做點鹵菜給下了班的年輕工人下酒吃,后來攢夠錢,就在北門邊上買下了一個小門面,二樓自己住,一樓開小館子。還是做這些酒客生意。沒有兒子,倒也沒有太為下半生的生計發愁。手腳帶風,尤其炒飯的手勢,一把鍋鏟在手里轉得生風,看著就不是普通老年婦女。

車在巷口停穩,鮑時進抬腳往干媽家走。沒走幾步,又調轉頭來。

巷口對面的房檐下,一個鄉下婆娘守著兩個竹筐,一根扁擔。竹筐里桔子堆得冒尖,黃中帶紅,個個飽滿。鮑時進背著手,隔兩三步看那些桔子。大紅袍。他念叨桔子的名字。這方的名產,到寒冬臘月就上市,紅彤彤得讓人歡喜。

婆娘看他眼神不動,開口招呼,“老人家,買點桔子嘛。”

老人家。鮑時進本來汪著口水的嘴巴變得又干又苦。憨婆娘。話都說不周正。

老鮑把手背得更緊,簡直像箍在自己身上了。操正步一樣直挺挺轉身要走。婆娘又說話:“自家老樹子結的果子,嘗嘗嘛,不是大紅袍不要錢。”

老鮑揪起一個桔子,幾下把皮剝開,桔瓣滑進嘴里,又甜又涼。喲,簡直太甜了。他嘴巴還不閑:“你這個哪里是大紅袍,酸溜了。”婆娘也不接他的話:“十塊。十塊一斤。”“再喊貴點嘛,桔子里面有寶哦。”鮑時進吞下一整個桔子,桔子皮甩在地上,薄薄一層黃。嘴巴討嫌是討嫌,老鮑右手扯下一個掛在扁擔上的塑料袋,把黃紅黃紅的桔子塞進紅色的塑料袋里面。

鮑時進喜歡桔子,尤其是這時節這地方的桔子。冰糖一樣冰,冰糖一樣甜,吃了好過年。他還是個娃娃的時候,攢的零花錢大都拿來買桔子。只是這桔子,越吃越少了。

小時候,大紅袍還常見。后來就珍貴起來。果農怪他們廠把水搞壞了。全部往河道里面排污,水都黑了!廠子里的人卻說,明明是農民懶,不拿榨油剩下的油枯來漚肥,用化肥。活該,大紅袍哪能喂化肥!城里頭的人卻說,幾棵樹子了不得啊?還學人家分家產。挖來挖去,砍去砍來,樹子怎么活得下去!不管怎么吵,說法又如何多,這種長得極美味道極甜的桔子,確實漸漸少了。都說,要絕種了。但小地方的人,也就嘴巴上說著“吃一個少一個”,嘆嘆氣,就過了。

婆娘從老鮑手上接過錢,撩起圍裙,揣進褲兜。錢落袋了,才又抬頭看主顧。只見老鮑拎著個紅塑料袋過馬路,兩條細腿在褲子里晃蕩,上半截身子圓鼓鼓,不協調得很。簡直就是個會走路的桔子。婆娘呲牙咧嘴笑,風又急又冷,她舌頭翻上去舔舔門牙。

風又冷又急。

龍干媽正準備睡午覺。一件棉衣披在背上來開門。“腦殼,干媽正想你吶!”

在這個小城里面,鮑時進也算個響當當的人物,但喊他“鮑腦殼”和敢喊他“鮑腦殼”的,都是些真正的老相識。就像龍干媽當年說的那樣,“腦殼最轉得快的,還是時進!”

“來看看干媽!”鮑時進把一袋桔子先遞到干媽手里。“正宗大紅袍,吃一個少一個。”

“吃飯沒有?”

“吃過了,吃過了。”鮑時進在皮沙發上坐下來。

干媽拎起暖水瓶,“別人送給我的鐵觀音,有點高檔。泡了啊?”

“得行。”鮑時進眼睛隨著干媽的手走去那禮盒裝的鐵觀音茶葉上。“哪個比我還孝敬?”

“五四,五四來過了!”龍干媽把茶葉“沙啦啦”倒進杯底,像要變撒豆成兵的把戲。

“喲,發財了啊,還是想不通要回來自首了啊。”老鮑點支煙。

“五四還是多想你的。他早上一來就問我,‘鮑哥在不在城頭。還說有事情要找你。”干媽把茶端過來。endprint

“找我那還不容易。”一口抽掉大半支煙。

干媽手停不下來又給時進削蘋果。蘋果皮一圈圈隨著小刀往下轉,露出粉白粉白的果肉來。干媽手不停,嘴也不停,跟時進數算著五四的模樣、談吐,她對五四的叮嚀。看他過得這么好,鐘家兩老泉下有知也瞑目了。削好蘋果遞到時進手里,干媽突然站起身來去翻抽屜。

鮑時進接過干媽遞過來的那張名片,從胸前口袋里摸出老花鏡戴起來,仔細看那張金燦燦的小紙片。“鴻業有限責任公司,鐘五四總經理,平陽市富民路7號”。這么些年沒有他消息,原來跑去鄰省的小城市“貓”下來了。名片背面光溜溜,不像一般老板都會印上自己的“主營業務”。

干媽看時進盯著名片不動,蘋果又是一口沒吃,就又動手削一個橙子。話說這么多年了,龍干媽逢人就說“我們時進如何如何”,夸耀得很。但她也根本不知道,鮑時進只愛吃一種水果,就是大紅袍。

這些,鮑時進暫時都沒去想。他摘下老花鏡,看著名片上的字一下子模糊了,但再怎么模糊,鐘五四這幾個筆畫簡單的大字,也還是印在他眼前。

五四跑的那天,是個星期天。

鮑時進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那時候每個星期還只有一天公休。宿舍樓中間的水泥空地上,娃娃跑的跑跳的跳,幾個婆娘在剁辣椒,一個大澡盆,泡滿了紅艷艷的辣椒。準備入秋了,剁辣椒,這邊的人習慣冬天來臨前儲存一個年份的收成和辣意。

平白無故就一聲女人的尖叫,“啊——”的一聲,尾巴拖得老長,鉆進耳朵還打轉轉。然后就是樓上樓下的腳步聲,“咚咚咚”地有人下樓。哎呀,熱鬧不看白不看啊。鮑時進也沖去陽臺上,他家住三樓,陽臺正對空地,簡直就是包廂位。

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塌在地上。拖鞋一只套在腳尖,一只踢翻在地。亂蓬蓬的頭發下面,好眉好眼一張俏臉。居然是李群芳。都是幾十年的熟人、同事、朋友、親戚,拉的拉勸的勸。嘿,她就是不起來。人群里面“嗡嗡”地擠出些字來。什么鐘五四、什么跑了、什么良心狗吃了。大家議論,嘆氣了一陣,又繼續拉和勸。李群芳卻鐵了心一樣要跟屁股底下的水泥地共生死。不起來。

那時候又沒有手機,鮑時進咋可能通知鐘五四呢?他只是摸了煙出來,看這婆娘要鬧多久。

其實也沒有多久。因為比李群芳叫得更大聲、更兇的是他男人。他弓著背沖進這個臨時小廣場,指著李群芳吼“給老子回家!”李群芳怎么可能聽他的,她的愛人鐘五四剛剛留下一張小紙條說他“走了”。她男人等了等,沒有反應,小廣場上的眼睛嘴巴又那么多。他突然一把扯住李群芳的頭發,死命把她往前拖。人群一下就炸開了,七手八腳把那瘦精精的男人按住。女人們趕緊掏出手絹來,擦著李群芳的眼淚汗水和鼻涕。李群芳像個面團一樣被那些平時近不得身的老婦女揉來揉去,一會兒就沒了形狀。褲腰下面白生生的肉露出一截,好像真的不知羞恥。

再好看的女人,住在這廠子里,都遲早沒了個形狀。

鮑時進被煙燒著了手指頭,才發覺,自己原來比李群芳更后知后覺。耳朵里面“嗡嗡”響。五四真的走了?

直到現在,他也沒再見過鐘五四。他們偷來的臘肉后來被五四洗得白生生的,煮得又軟又香,咬進嘴里糯得要化了。五四夠義氣,一大半肥的扒拉到時進碗里,自己嚼著有點柴的瘦肉,笑瞇了眼。

鮑時進從沒想過,他會就這么一走了之。

龍干媽磕著南瓜子,脆生生的,看老鮑跟個木頭一樣,她就主動問起話來:“程家伯伯的事,辦得還圓滿?”

“就停在樓腳煤棚里面。”

“我們這種半截入土的人,最看不得這種事。”

龍干媽說,廠子怎么就垮成了這個樣子。程萬來雖然不算個什么大人物,但老了死了,怎么能在煤棚里面了事呢?說是煤棚,煤恐怕早就沒有了,烏七八糟堆些雜物,跟垃圾場沒個兩樣。程家伯伯啊,好人不得好報啊。

“哎,只是苦了永年。”龍干媽抬一只眼睛看鮑時進的臉色。

“幾萬塊錢買斷工齡,以為吃得起飯。”時進說。

“那是當時。現在吃不起了。”

龍干媽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連連說“清香得很”。鮑時進也就端起來喝了兩口。太淡。他喝慣的是綠茶。泡得很釅,茶葉老老實實沉在杯子底。不像這鐵觀音,吸了水都把大半個茶杯脹滿了。外面的東西,終究是不行。

鮑時進抬頭:“賣廠子的事你曉不曉得?”

“我曉得。不不,我怎么可能曉得。”

“五四牽的線。”

“五四他偷人可以,偷錢不敢。”干媽又嗑響了一顆瓜子。

“那他跑什么跑。”

“那是大人物喊他頂包。”

“哪個大人物?”

“上面的。”

“上面的?”

“省里面的。”

“省里面的?”鮑時進回想,干巴男人說,鐘五四開的車是外地車牌。這個外地到底是哪個外地?

龍干媽亂蓬蓬的一窩頭發中,眼睛突然一閃一閃。

“腦殼,干媽話說出來你不要生氣啊。”

鮑時進點點頭。

“人家都說,是你把廠子賣了的嘛!”

鮑時進“唰”一下站起來,把茶幾都撞歪了。

“我得了錢我不跑,留在這里等死啊!”

“你生意做得可以啊,后來。”干媽說。

“我日!有雞巴關系!”

“人家不都說,你不做虧心事,你養起陳毛他們做啥子?!”

敵軍沖破了我軍防線,小鬼子一腳踢門進來,對著老鮑的胸口一刺刀。刺刀白花花,插穿了老鮑的身體,小鬼子想拔,拔不出來。兩個人拉扯,血和肉,肉和血。老鮑覺得好痛。痛得眼前一陣白一陣黑。不曉得是不是夢。夢咋會這么痛。

到現在,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從今天早上開始,這才到中午,鮑時進已經趟了幾次刀山火海了。雖然在外人眼里,哪怕在一直陪著他的司機小劉眼里,他也不過是去掛了個禮,然后高高興興買了桔子去看干媽。endprint

賣桔子的鄉下婆娘喊他“老人家”。這稱謂背后是什么呢?老鮑想不清楚。

他媽去得早,老爹倒是活得長,但前兩年也走了。這世上跟他還淌著一樣血的,熱滾滾的血的,就剩程永年,還有他老鮑和李春鳳生的娃娃了。數來數去只能豎起三個手指,老鮑一驚。

老家的人?父母的兄弟姊妹?那輩人誰不是流離失所、直認他鄉做故鄉呢?沒意思的,對吧。

娃娃是來討債的,你巴心巴肝伺候他,他大了就飛走了。說來說去,只有永年跟自己是連在一起的。但鮑時進你怕人議論,怕人嚼舌根,你這些年來也沒幫扶幫扶永年。你是個小人。永年都五十了。連個住處都沒著落。

老鮑越想越難過,簡直就要抽起自己耳光來。

更不要提養了永年半輩子的程伯伯。

他猛地把車窗按下來,風灌進來,刮著他的臉。

“鮑總,空調開大了是不?”小劉問。

“悶得很。”老鮑說。

“這天色,恐怕是要下雪。”小劉說。

雪是沒有下,只是天更陰了。

程永年蹲在KTV門口,麻布孝衣都沒有脫。看鮑時進下車,趕快走上去:“哥,沒得事嘛?”

鮑時進擺擺手,直接往包房里面走。KTV走廊上站滿的“少爺”、“公主”,準備上班前的點名訓話。一看鮑時進腿腳生風的進來了,“鮑總”、“鮑總”的叫喚此起彼伏。程永年乖乖踩著這些叫喚進去。

VIP還不夠,又加了一個V,這個包房變成VVIP。寬倒是寬敞,一箱啤酒三個人,飛只母雞進來都撞不到人。經理推門進來寒暄,掃了一眼馬上怒罵一個“少爺”:“鮑總喝不得啤酒!馬上給我換只禮炮上來!”轉過身笑瞇了眼對著鮑時進:“鮑哥,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

鮑時進擺擺手:“今天都是家人,不搞那些。”

經理一口一個“是”應著聲,背對門口一點點退出去,笑留在房間里。他是個外地人,但本地話已經說得不帶口音了。

包廂門突然開了,先是一只手,然后半個身子,整個腦袋,人模人樣的鐘五四。程永年目瞪口呆。

三人也沒有招呼,各自抽各自的煙。

程永年這才想起把身上的孝衣脫了。麻布孝衣團成一坨放在沙發邊上,他坐到茶幾面前的小凳子上去,把酒開了。說是小凳子,其實就是個墩子,“公主”穿迷你裙坐上去,不小心露出大腿根或者小內褲,老男人們就很開心。現在程永年坐上去,腿并攏不是叉開也不是,最后只能像大師兄悟空要起飛時候的造型一樣,蹺個二郎腿,單腳點地。自己都覺得笑人。

永年就這么沒心沒肺地笑了幾聲,空氣也就松動了些。

老鮑指指鐘五四手邊的密碼箱:“什么寶貝。”

“哥,沒得必要嘛。”

“臘肉都舍得,一個箱子舍不得啊。”

“我總有點隱私嘛。”

“學洋氣了啊?隱私。”

“沒得,沒得。”

“把你睡婆娘那點本事拿出來啊。”

“說是這么說……”

“我還是不是你哥?”

“肯定是啊。”

鮑時進耍起橫來,誰也擋不住。又是這么多年的情分。

鐘五四只好躬著背,手指撥弄著紅色的密碼數字。三個數字選好了,右手在保險栓上一拉,箱子就彈開了。

程永年伸長脖子去看,大吃一驚。

兩張黑白遺像,把箱子擠得滿滿當當。左邊是鐘五四他爸,右邊是鐘五四他媽。

“耍老子?”鮑時進火冒三丈。

“都說是我的隱私。”鐘五四坐回沙發上,想把笑意從嘴角生生擠回去。

鮑時進一把揪住鐘五四的衣領,拳頭就要落下來。程永年從墩子上躍起,死死箍住鮑時進的身體,“哥!哥!要不得!”

鐘五四踉踉蹌蹌往角落里躲,一邊嘴上還在罵:“鮑哥,你昏了?!東西咋會在我手上!是劉志平喊他女兒調的包,你忘了?!”

鮑時進的拳頭在鐘五四雙手護住的頭頂停下了,程永年被這個急剎車帶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三個半百男人,泥巴一樣塌在地上。

劉志平的女兒?鮑時進腦袋里面,石頭裂開、松動,被山洪沖成一股泥石流。“唰啦啦”連泥帶水往下沖。他看見鐘五四的嘴巴張張合合,好多字涌出來,但他什么都聽不見,不想聽見。

程永年也驚呆了,但他始終是局外人。局外人一是聽得進,二是不會痛。所以之后,他的大腦選擇儲存而不是刪除這段記憶。

我們這里就先采用程永年的記憶版本。

鐘五四說,當時,廠長劉志平喊鮑時進、他,一起把廠子的調研文件送到省城去。他們坐了一天的車,傍晚時候到的省城。為了辦事方便,就住在省委邊上的小招待所里面。

當天晚上,劉麗麗來了。劉麗麗,劉志平的女兒啊。那時候不是在跟鮑哥在耍朋友嗎?都說是劉志平找了關系把她調去省里面的嘛。對對,你想起來了。

好,劉麗麗來了。穿個湖藍色連衣裙的,腰線掐得好,頭發披著。你聽我說,不是我好色,是她穿成這樣,事后想是有預謀。我就先回避了啊。出去亂轉,快12點了才回來。我回來的時候,鮑哥已經睡了。劉麗麗?走了啊。

第二天大清早,鮑哥先起來,就發覺文件沒有了。我們火急火燎把床都翻轉了,沒有!咋整?只好跑去找劉麗麗。

我們沖去劉麗麗宿舍門口,她一個單身員工,就住在單位后面的宿舍樓。還好,她在。鮑哥就和她吵起來。劉麗麗說她沒有拿,鮑哥不信。兩人吵來吵去,劉麗麗說,哼,說不定是鐘五四拿了,吃點回扣,他又不是沒有干過。我有點發火,但怎么說,她都是嫂子,好男不和女斗。我跟鮑哥說,你搜我身!上上下下,包包褲子,有沒有!劉麗麗怪我怪不成,就說是鮑哥自己恍惚,說不定在路上就搞丟了。

鮑哥那個脾氣,你曉得吧。他把包包里面的東西全部倒在地上,亂七八糟,但哪里有?劉麗麗就哭了,說鮑哥不相信她,要分手。我哪里經過這種事啊,整個人木頭一樣杵在那里。我看見鮑哥扇了自己兩耳光,求她不要分手。endprint

我心頭難過啊。劉麗麗單位的那些人全部出來看熱鬧,樓上樓下都站滿了。鮑哥扇了自己,也不說話,等發配。

哪個曉得,劉麗麗就發瘋了,說鮑哥瘋了,要把她也逼瘋了,喊我們滾。馬上滾立刻滾。

到第二天我們坐大巴回城,她都沒有來招待所。然后廠子就賣了啊!劉志平開大會宣布的啊,1000萬安置費打發我們。

我本來等分錢,李群芳那個憨婆娘突然說懷了我的娃娃,她老公要殺我,我就跑了。咋就變成是我把廠子賣了?

程永年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好不容易才理清楚鐘五四說的事。

“五四,你現在突然講這些,我們咋去信你?

“你說李群芳懷了你的娃娃,那婆娘后來瘋瘋癲癲,她男人騎車馱起她出去給人家睡,一次十幾塊錢,不要逼臉,他還敢殺你?

“你說劉麗麗調了包,證據在哪里?”

鐘五四悶下一口酒,“程哥,賣廠子的時候大家沒想到會沒飯吃。后來進城吃個飯都吃不起,娃娃孫孫學費都發愁,才來翻這個老黃歷。

“我問你,有人造謠說你不是程萬來的兒不?沒得,是不是?

“為啥子沒得?就因為大家都曉得,你就不是程萬來的兒,你就是鮑光明的兒!

“現在造謠說我賣了廠子的,他媽心頭都有鬼!”

鐘五四狠狠把杯子砸在茶幾上。

鮑時進一直沒說話,他不覺得是劉麗麗把文件偷走了。劉麗麗有次不小心在人前放了個屁,還是輕如空氣的一個屁,都羞得半個月沒有出門。她做不出來。

但鐘五四睡婆娘睡出事來要跑,這個他基本相信。到底是誰第一個跟他說鐘五四勾搭了上面的人就跑了路,“半點有假我手板心煎雞蛋給你吃”。玩笑話記得,說話人的臉,他記不清了。

講?不清楚。

龍干媽還說是他鮑時進把廠子賣了。他簡直想把那些紅彤彤的桔子全部捏爛算了。

程永年甕聲甕氣地問:“那個文件到底寫了些啥?”

鮑時進和鐘五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曉得怎么回答。

鐘五四說:“我只曉得廠子不止賣了那么點錢,五倍,不,十倍不止!”

程永年呆呆地說:“錢去哪了呢?

“從賣廠子到現在都十幾年了,大家天天罵那個賣廠子的人,越罵越兇,但有什么用?

“他們說日工資制,就日工資制了。說買斷工齡,就買斷工齡了。說下崗,就下崗了。

“本來好好吃飽飯,咋個突然就沒飯吃了。

“我搞不懂。我腦殼太笨了。”

跟鐘五四從省里面回來的那天,鮑時進沒有回家。他曉得程伯伯那時候已經不在廠里面了,在城頭給一個機關宿舍看大門,就直接去了那里。

門衛室里面一張辦公桌、兩把椅子。照顧程伯伯年紀大,專門給他支了張木板床,而不是折疊的彈簧床。程伯伯招呼時進,讓他坐床上。

程伯伯說,時進啊,人生要忍耐。要忍耐,才有奮進。又說,工作上受了什么委屈都不要緊的,記住我教你背的,“君不見將軍昔忍胯下辱”。是不是。你今年三十歲了,三十而立,好男兒要有鴻鵠之志。

程伯伯站起來,從抽屜里面拿出兩包方便面,說,時進,吃點東西,吃點東西就好了。

兩個面餅,一上一下疊在程伯伯的搪瓷缸缸里,作料包撕開,紅彤彤地堆在面餅中央。開水一沖下去,小房間里就被防腐劑和五香粉的味道占滿了。程伯伯手忙腳亂地給搪瓷缸蓋蓋子,“香味不要跑了”。他后腦勺上,不知道是哪個剃頭匠的失誤,拉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白線來。像被做了個愚蠢的記號。

程伯伯說,這方便面真是高級玩意啊,你看,開水一泡,有油有味道。又說,時進你快吃,不夠我還有兩包。

鮑時進窸窸窣窣吃面,坐在硬梆梆的床上,這是間連電視都沒有的小屋子。兩三件衣服褲子、毛巾、牙刷、一塊肥皂、一雙拖鞋,做一個好人有什么用呢。那些翻來覆去的道理,除了會讓人覺得最終是自己錯了,而不是這個操蛋的世界之外,還有什么用呢?最后吃到臘肉的,難道不是他和五四嗎?

他突然止不住地淌眼淚。面更咸了。

要怎么才能讓程伯伯明白,自己不光是看透了這輩子都要被人耍弄,而且——自己那么信賴,那么喜歡的一個人,居然可以隨便把他的心扯出來在地上踩。還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不可能的呢。

程伯伯坐在邊上抽煙,像他一直以來的那樣,告訴時進如何跟這個世界和平相處,不要太在乎自己,要相信點什么。他說,時進啊,吃面,吃飽了就好了。

那天之后,鮑時進割除了一個自己,不見血肉。

他再也沒去找過程伯伯。

現在坐在面前的鐘五四,就像假的一樣,他的聲音語氣一點沒有改變,還是那樣吊兒郎當地瞇起眼睛抽煙,“哥,你以為我箱子里頭是什么?”

“錢。”鮑時進說。

“我也想是錢。”

“把你老爹老媽相片放里面辟邪啊?”

“我都回來了,骨灰也不能寄在廟里面了啊。請走,請走。”

“你回來就辦這個事?誆我。”

“也辦點其他事。”

“找李群芳啊?”

“嘁,哥!老宿舍要拆遷了。”

“哪里的消息?”

“上面。絕對準確。”

“你又來拉皮條啊?”

“又?我來做點動員。”

“動員可以,先幫永年整一套新的。”

“哎喲哥……”

“辦成了,我喊你哥。”鮑時進說完,抓起程永年放在沙發上的孝衣,“走。”

鮑時進不允許自己跟鐘五四多談。太舊的人了。

還在路上,陳毛就打了兩個電話來催命。“幸福橋腳,老馬家,干鍋牛肉。”“橋腳左拐,直走一百米,看見沒有?紅色招牌。”

車開進停車場的時候,路邊有個男人背著背篼,白菜幫子高高地堆得冒出來。司機小劉的喇叭聲猛了點,男人嚇得跳了半步,差點打翻一筐白菜。霓虹招牌照亮男人的面龐,老鮑覺得他很眼熟。endprint

館子二樓臨街的窗戶拉開了,陳毛和萬二的身子探出來,對著老鮑的車招手,“這邊,這邊。”司機小劉方向盤一打,車停穩了。

干鍋牛肉是當地人的吃法。牛肉切厚片,跟花椒、辣椒、芫荽、香芹一起炒。又麻又辣有嚼頭。喜歡翹菜的,在里面加些洋芋、魔芋、腐皮,也是好吃得很。老鮑一坐下,陳毛就揭開鍋蓋。肉和油在鍋里“呲啦呲啦”爆炸,老鮑就餓了。

老鮑這人有個毛病,吃東西的時候受不得別人打擾,哪怕他吃個桔子,你在旁邊硬要跟他說話,他也覺得煩人。大家也清楚他這個習慣,就抓起筷子開始整。三斤牛肉,空口就消滅了大半。又喊服務員打飯上來,稀里呼嚕吃得底朝天。牛骨清湯倒進吃空了的鍋底,浮起一層油。要是有婆娘在,這時候就會張羅著下各色蔬菜。帶點苦味的山野菜跟濃油湯鍋最是相配。有人要蘸蘸水,有人空口吃。兩三盤蔬菜吃完,面上一層牛油被蔬菜吸走,剩下的湯又白又濃,三兩勺喝下去,胃又服帖又安穩,額頭也歡喜得掛出一層薄汗。一頓干鍋牛肉吃到這程度,才算是過癮、盡興。才能讓人貼膘,也才抵抗得住高海拔的漫長冬季。

所以要喊這方的男人吃飯不喝酒,那簡直是開國際玩笑。要喊鮑時進、程永年幾個算從小到大喝醉的次數,那他們簡直要笑破肚皮。

鮑時進吃得最專心,所以也最快結束戰斗。扯兩張紙擦擦嘴巴,再抖根牙簽出來,肚子重重地搭在大腿上。影影綽綽的燈光下,陳毛他們被裹了油煙的水蒸汽熏得紅光滿面,跟喝了酒一樣。

剛才說,這地方男人吃飯少不得酒。酒多的地方,醉事自然也多。但除了身體失控出洋相,這些醒著的人會覺得不夠雅觀的事情之外,剩下的醉事,好像跟其他不喝酒地方的不雅程度也差不多。

據說程萬來之所以會有一個國字臉的兒子,也是因為好多年前,吃醉了的鮑光明,跟半醉了的程萬來老婆倒在了一起。龍干媽之所以會年輕輕守了寡,也是因為龍順爹吃醉了走路打偏偏,栽進了廠子外面的水溝里。平時水最多淹過他脖子,那天怎么就撞上大雨,龍順爹撈起來腫得像個魚鰾。

還有更多隱秘的醉事,比如鮑時進為啥一直沒有包二奶,龍順的骨灰為啥一直沒入土,鐘五四是不是個爛屁股。這些事,廠子里的人都會傳,都會編,都會自己長成離奇的故事。我們就先不講了。

所以這個晚上,幾個男人沒喝酒,吃完飯后把腦袋密密埋在燈光下,太不尋常了。

“今天午睡,居然夢到龍順,有手有腳,好生生的。他問我,‘五四回來了啊?我說是。他就說,‘那你曉不曉得他回來做什么?我說不曉得。他就笑了,說,‘他來幫我換房子。我一想,龍順的房子?龍順哪里有房子,不就是一個骨灰盒,在廟里面供著的么?活活把我驚醒了,一腦殼都是冷汗。”陳毛拍拍心口。

“你這個夢倒也沒做錯。”鮑時進說,“鐘五四回來就是要給他爹媽的骨灰入土。他算不出來供奉錢比墳地便宜?還不是因為,廟連著廠區宿舍那一大片,都要拆遷了。”

“拆遷?”陳毛、萬二、武俊、老丁,眼睛都亮起來,比吃肉時更亮。

鮑時進不疾不徐,點燃一支煙。“下午,我喊他當著我的面把密碼箱打開。一打開,里面就是拆遷的紅頭文件。不要看鐘五四鬼眉鬼眼的,這些年在外面,他還是搞到事了的。”

“文件上寫的啥?”萬二問。

“廠區這一大片,統統要拆遷,打造示范新城區。”

“鐘五四當官了?”老丁問。

“不曉得他咋就通了天,現在是特派動員專員。”鮑時進淡淡說。

牛肉鍋里,湯還在“咕嘟咕嘟”地翻滾。鮑時進擺開架勢,準備好好給兄弟幾個動員動員。

程永年先是呆呆地望著他哥,等他終于會過意來,就接口說:“鮑哥問鐘五四,他一看都瞞不住了,就求鮑哥,‘廠里頭都沒人相信我了,就算我說這次是來給大家送錢,都沒得什么好結果。”

“那他承認當初是他跟劉志平串通搞鬼?”武俊問。

“我直接問他,是不是你玩小腦筋,跟人說是我和劉志平搞的鬼、吃的錢?”鮑時進朗聲道,“他不承認。但除了他,還有哪個呢?”鮑時進把鐘五四的名片掏出來隨手一扔,“名片都是鑲金邊的”。

鑲金邊的道具太搶眼,鮑時進輕描淡寫說出的一句“重大事實”,也就打了掩護,輕輕松松進到幾個人的耳朵里去了。

幾只手把那張名片搓來搓去,想看出點道道。才印上幾個拇指印,鮑時進就把名片撿起來,放回口袋。

“我說,鐘五四,你拍屁股走了倒是爽快,留下兄弟些要死不活。守大門的守大門,睡工地的睡工地。老丁好不容易開個農家樂,現在小年輕又都時興去會所,沒生意。你說,咋辦?”鮑時進再點燃一支煙。

“喊他把錢還給老子!”老丁氣鼓鼓。

“還?證據在哪?沒得證據啊!”程永年嘆氣。

“不過,這次他回來,動員拆遷,算是帶罪立功。消息先不要外傳。”鮑時進說。

“那是肯定的!”一個個拍胸脯。

“龍順給我托的這個夢,也太準了。”陳毛說。

“哼,龍順走是走了,在下面肯定混得也還可以。看,龍干媽的生意是越做越好了。”萬二接話。

“龍順咋不托夢給我呢?也保佑保佑我。”老丁皺眉頭。

“保佑你?你說人家吳桂花的兒子長得像龍順,你腦殼是被門夾過是不是?”陳毛翻個白眼。

“吳桂花確實是和龍順談過朋友啊。”老丁說。

“你以為吳桂花是李群芳啊?我看你也是鉆李群芳褲襠鉆多了把腦筋搞散了。”陳毛冷笑。

老丁兇起來:“陳毛,我看你就是嘴巴得行,不然也不會把鮑哥哄得這么好,每個月給你幾千塊錢。”

陳毛瞪眼,“丁愛國,你是瘋狗咹?”

武俊、程永年把兩人拉開。兩個男人氣喘吁吁地生悶氣。其他人也只是抽煙。煙越積越多,幾個肺吸不過來,一屋子烏煙瘴氣。

鮑時進訓陳毛:“幾十歲的人了,說些什么話?現在是要一致對外。”endprint

陳毛蔫蔫的,跟鍋里被煮塌了的芹菜一個樣。

“錢,房子,搞不到這些,你們也只配圍著李群芳打轉轉。”鮑時進說。

沉默了幾秒,萬二的光頭在燈光下閃了一下,“鮑哥,那你說我們現在咋辦?”

等的就是這句話。

鮑時進兩只手撐在大腿上,身子往前湊,“回廠子去吹吹風,就說要拆遷了。不要提鐘五四的名字,不揭老瘡疤。”鮑時進清了清嗓子,“喊大家來找我。”

因為所見是暫時的,所不見是永遠的。

司機小劉三步并兩步跑上樓,接到鮑時進電話時,他身下還躺著個姑娘。“哎喲,你老板不是都要十一二點才讓你去接嗎?”姑娘翻個身,嘟囔著。小劉一邊提褲子一邊想,不會出事了吧。

出事倒是沒有出事。鮑時進眼睛滴溜溜轉,一點醉意沒有。陳毛、萬二幾個人更像是打了雞血,眼睛亮得像要上陣打鬼子。

小劉一個毛頭小伙子,血氣方剛,一進包房就覺得悶熱得不行。才脫了外套,老丁就指著小劉叫起來:“會留口紅印的,我看是野花喲。”

哄笑聲中,小劉被那嶙峋的手指點住,兩只手在脖子和臉周圍胡亂一通地抹。

老丁不依不撓:“哪家的姑娘,這口咬得歡!”

“你嘴巴積點德,人家小劉女朋友在國稅局上班。”陳毛瞪他一眼。

“喲,可以啊,小劉。”老丁怯怯地把一嘴臟話吞回去。

“婆娘跑去廣東,你就成公狗了,聞到點尿味就要吼兩聲。”陳毛挖苦。

“老子愿意,汪,汪。”

老丁學狗叫的“汪汪”聲中,鮑時進一邊喊小劉結賬一邊起身要走。一桌子都站起來送,送出門還不行,直送到樓下,看鮑時進坐進小轎車的后座,程永年坐進副駕,小劉方向盤一打,車掉頭上公路,才算是可以了。

車開得平穩,鮑時進瞇起眼睛養神。幾團黑影從眼前跳過,直把他往夢里拽。手指一點點松開,腳下就要飄起來。突然,他腦袋重重地撞在副駕的座椅靠背上。急剎車“呲”的一溜摩擦聲。

一睜開眼,擋風玻璃上斑斑點點的血往下淌。鮑時進挺直了身子吼:“劉勇,撞到人了?”

“不是……不是。”小劉的聲音打著顫。

三個人推門下車。汽車尾燈照到的地方,一串血跡。

“撞鬼了!咋會跑出來一只貓!”程永年蹲下看粘在血跡上的白毛。

“貓呢?”鮑時進昏昏沉沉看著路。

“不曉得。”小劉應聲。

“不曉得?”鮑時進突然暴躁起來,“是不是卷進輪子去了?!”

程永年和小劉轉身去車下面看。小劉的手機變成個手電筒,白色冷光在車輪下面照來照去。

氣溫肯定在零度以下,兩個人噴出的熱氣,在冷光光束里變成溫柔搖擺的海草。老鮑背上有點發毛。

“沒有貓!”小劉揚起腦袋對鮑時進說。

“再看看,再看看。”老鮑不由自主抱起雙手。

小劉和程永年趴在地上繼續找。老鮑掏煙出來抽,火機打了兩下都打不燃,他也不曉得手抖個什么。

“找到了!”程永年大喊一聲,老鮑攆上去。

“只有半截尾巴,估計逃脫了。”小劉說。

那半截白毛的尾巴貼在一個輪子上,被壓成了輪胎的花紋。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愣了幾秒鐘,程永年爬起來,打開車門,把今天一路帶著的那件麻布孝衣拽了下來。

孝衣裹在手上,程永年把那坨血肉剝下來,卷起來,再拿干凈的地方去擦了擦擋風玻璃。正要把孝衣甩去馬路邊,鮑時進喊住他:“燒了,燒了”。

程永年摸個火機出來,只一下就打燃了。黑咕隆咚的夜卷成一張幕布,從邊緣燒起來。

“那貓反撲到車前蓋上,還看了我一眼。”程永年低聲說。

“呸,呸。”鮑時進啐道。

兩兄弟一高一矮兩個黑影,背著那團火,走進路對面更深的暗影里。小劉呆呆杵在原地,火光照亮他飽滿的臉。

“哥,你說會不會是我爸程萬來……”程永年袖著手。

“它喊你‘兒了啊?”鮑時進笑。

“這倒是沒有。”

“那你亂想什么。”

“早上你走了沒多久,我們就押車去火葬場了。我爸睡在鐵皮床上,要拿去燒。咋講呢?我看著他,心里面清清楚楚,他已經不在這了。那個鐵皮床上躺起的,只是個空殼殼。”

“那跟貓也沒啥關系。”

“它不躲,站在路中間像在等我們一樣。”

“等我們?”

“等我們。”

草木余燼的煙火味飄散過來,裹挾著冷冽的空氣有點刺鼻,鮑時進突然想起他見到程永年的那一回。

也是冬天,雨水和著泥巴,黏住路面讓人難以下腳。皺得像咸菜的紅領巾,油光锃亮的書包,褲兜里沉甸甸的玻璃彈珠。鮑時進跟鐘五四勾搭著肩膀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天色一如既往的陰沉,哪家烤饅頭的香味飄了出來。鮑時進肚子“咕”了一聲,于是邁開腿小跑幾步,書包一顛一顛打在屁股上。鐘五四的褲子總是提不正,褲襠歪歪斜斜掛著,腿也邁不開,勉強跟上鮑時進的步子。

從子弟小學到鮑時進家,要穿過兩片宿舍區。這“片”的范圍,是鮑時進自己劃分的,因為單從外觀上,這些五層高的宿舍樓長得一模一樣。紅磚外墻,黃木頭框門窗,貓貓狗狗的屎尿味,還有陽臺上窗臺下曬著的棉毛褲,都差不多。但在鮑時進眼里,前面那片住著幾個高年級生,控制了乒乓球桌和草地。第二片住著劉麗麗,很愛干凈,還好看得很。在一片和二片之間,除了有這世上最好玩的一片野草地之外,還有一條小河溝。河溝兩岸長著些狗尾巴草、車前草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草,可以扯來斗草。

鮑時進甩著泥巴跑起來時,就快到小河溝了。同班的武俊和萬二,跟幾個高年級生站在溝邊丟石子。怪的是,石子砸下去,沒有“噗通”聲彈回來。最高的那個男生整個身子往后扯成個彈弓一樣地砸了一顆石子,也是沒聲音。好奇壓過了害怕,鮑時進把身子探向溝邊看了一眼。溝下面一雙眼睛居然看回來。endprint

很多年后,鮑時進才意識到,程永年看他的那一眼之所以難以忘記,是因為他跟永年都遺傳了鮑光明的眼睛。眼角稍稍往上吊,眼珠子黑白分明。

小石子砸在那望著他的身體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鐘五四在邊上提了提褲子:“他哥咋不來救他?”

鮑時進轉頭問:“他哥?”

“他是程家老五啊。”

“哦。”

“不過他哥有可能也不來救他。”

“為什么?”

“他是個野種。”

“野種?”

“我媽講的,他爸受了工傷,他媽就到處和人睡了。”

高年級生發現了溝邊的鮑時進和鐘五四,帶點挑釁地砸了顆小石子過來。小石子砸在鮑時進腳邊,濺起一些泥漿。

“走吧走吧!”鐘五四用力拽鮑時進的袖子。

鮑時進也本能地要走,但溝底那個人的額頭突然流下一道血。

“我們走了他就完蛋了。”鮑時進說。

“我們可以去程家通風報信。”鐘五四說。

“你去,我在這守著。”

石子還在往下砸。鐘五四提著褲子跑,鮑時進則沿著溝邊的坡往下梭。

萬二和武俊停了手:“鮑時進,你干什么?”

鮑時進不回答。

“我們班的鮑時進。”萬二和武俊向高個子匯報。

“喊他滾上來。”高個子說。

萬二和武俊得了令,又叫又跳,想讓鮑時進從溝底上來。已經站在程永年邊上的鮑時進一動不動。

喊了好一會兒,高個子被激怒了,發狂一樣地把石子砸向鮑時進的腦殼。鮑時進把書包舉在臉面前,還是不動,罵身邊的傻子:“你不會拿書包擋啊?”程永年才呆呆把書包也舉起來。

程永年的爹程萬來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站在溝底的野草堆上,舉著書包。

廠子有廠子的規矩,大人一旦出面,就不再問娃娃對錯。程萬來也只是瞪了高個子兩眼,就沖去溝底,把兩個男娃娃揪上來。

三個人,六只腳,在泥漿里踩出些深深淺淺的窩,一路往程家去。沒有人說話。鐘五四遠遠地看了幾眼,以為要挨揍,就逃了。

程萬來獎勵鮑時進一碗豬油拌飯。鮑時進狼吞虎咽,程永年在邊上罰站。

那天之后,鮑時進沒少吃程家的飯。在吃飯,曬太陽,打彈珠,扇洋畫,斗蟋蟀這些人生大事之間,大人的秘密,都算不得什么,也經不起太陽的光照,終究化作了流言和塵埃。

而老話說,三歲定終身。四十幾個冬天過去,鮑時進的執拗和程永年的窩囊,都沒有改變。但程萬來的善心,現在則要入土化泥。

火光一點點弱下去,一件孝衣和半截貓尾巴,閻羅小鬼收到算咋回事呢?

“程伯伯是個好人,要投胎轉世,也是好人家。”鮑時進轉頭對程永年說。

“是的,哥。”永年說。

反正我們還可以回家。

“累了?”

“把爐子打開吧。”

李春鳳打開取暖爐,把老鮑的兩只腳搬上爐子邊沿搭著。

電暖爐的橘色光芒映在李春鳳半邊臉上,老鮑怏怏說:“今天買桔子去看龍干媽,賣桔子的婆娘居然喊我‘老人家。”

“鄉下來的人,喜歡把人往年長喊。”

“那也是‘伯伯嘛。”

“你還怕老啊?”

“本來不老,喊就喊老了。”

李春鳳懶得哄他,心頭揣了事急急要出口:“今天出件大新聞你曉不曉得。”

“鐘五四回來算什么大新聞。”

“110車子來了,把李群芳弄走了。”

“110?”

“她男人打的110!兩個人打架李群芳把他耳朵差點咬落了。”

“他兩個不是天天打架嗎?”

“就是嘛。”李春鳳喝了口水,“聽說是李群芳瘋了。”

“怕是他男人想脫手哦。”

“我也是這么跟陳姐說,李群芳年紀大了沒得生意了,他男人當烏龜當不動了,想撇脫。”

“烏龜?他還不如畜生。”

“結果陳姐說,李群芳出問題已經有段時間了。有次差點把個嫖客咬了,陳姐還見過她在溝邊發呆,喊都喊不應。”

“今天又咬人了?”

“他兩口子,先是摔碗砸鍋的,哐哐響,然后兩個人打起來,那么干巴一個男人,居然還有力氣拿皮帶抽人!后來就一聲吼,殺豬一樣叫喚!大家沖進去看,男人在地上捂著耳朵打滾。李群芳滿臉是血,也倒在地上。”

“打人倒是有本事,他咋不去賣自己屁股賺點錢呢。”

“我說廠子那片已經住不得了,跳樓的跳樓,發瘋的發瘋,男人沒了婆娘,娃娃沒了媽。”

李群芳沒有當過媽,都說是睡壞了。沒睡壞之前,她當年可是乖乖俏俏一枝花。不然也不可能讓鐘五四鬼迷了心竅。睡一次兩次就算了,后來簡直上了癮了。那時候鐘五四已經是銷售科的紅人了。年紀輕輕,又是廠里的子弟,很受重用。但因為李群芳的事,科長也跟他作過思想工作。眼光要長遠,心胸要寬廣。換句話說,城頭漂亮姑娘還少啊?

但鮑時進清楚,李群芳那哀哀凄凄的眼神中帶著點瘋狂。后來聽說其他人都敲不開李群芳家的門了,鮑時進才知道壞事了。一個有夫之婦如果全廠人都可以睡,那你睡睡也無所謂。如果只跟你一個人睡,鐘五四,你麻煩大了。

鐘五四哪里聽得進這些。春風得意。廠子那時候也不愁銷路,十里八鄉都爭著搶著來進貨。權力大得很。偶爾吃點小回扣,日子那叫一個滋潤。

李群芳之所以有那么哀哀凄凄的一對眼睛,是因為十八九歲時,跟城頭一個干部子弟相好過,談婚論嫁了都,可干部子弟把她甩了。原本那些叫好鼓勁的大娘大媽,突然冷淡起來,瓜子皮帶著唾沫啐出來。麻雀哪里會有鳳凰命。你一個小學文化,生了娃娃都影響基因。畢竟還是上不得臺面。凈說些這種話,好像已經時移世轉,年輕貌美不再是女人的硬通貨了。endprint

所以李群芳對男人用得那么狠,用得那么勤,帶著刺青般的瘋狂,我們都能理解。

她勾住五四的,就是黑洞一樣的下墜力。別人會害怕,鐘五四?從來不信邪。

五四笑嘻嘻地跟時進說,她好得很,你不懂。

可能吧,鮑時進不懂的事太多了。

跟五四好了,李群芳的臉上又有了光。聲音脆生生,走哪兒都禮貌周到得很。像是忘記了,或者被治愈了。五四給她買穿戴,帶她去城里燙頭發、拍藝術照、跳迪斯科,給她買最貴的絲襪和胸罩,就像當年偷臘肉一樣,五四膽大心細,不擇手段。

五四笑嘻嘻地跟時進說,現在離婚又不是什么新鮮事了。

后來,好像廠子一賣,笑嘻嘻的一切都灰飛煙滅了。

五四跑了后,李群芳坐在水泥地上就變成了一個潑婦。好光陰盡了。美女不美了,日子就突然殘酷起來。

人們對李群芳的唾棄、羞辱、折磨,一度到了可怖的程度。卻又忘了,他們也曾這樣折磨和侮辱程永年。因為他是一個臭老九(即使只是假的臭老九)、大烏龜、窩囊廢。而李群芳之后,隔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出現新的箭靶,被射得血肉模糊。最后一個箭靶,大概是那個神秘的“賣廠的人”。人們天天念叨他,咒詛他,唾罵他,虛構出一個完全邪惡的人格。而真理是——揪出他,殺了祭天,廠子就能一下回復清平世界了。

你問我什么感受?對這些,我早就習慣了。

女人對同類的命運更敏感。李春鳳在跟老鮑匯報完李群芳發瘋的消息后,幽幽說了句:“不過,老廠子里面出去賣的,也不止她一個。”

“你還曉得這個?”

“嘁,那些跑去廣東的,你以為呢?還有鄒老六在臨街租的那套房子,哪個不曉得是做過路司機生意的?”

鮑時進臉頰的肌肉抽動著,不想再說話。

半天沒有反應,李春鳳不滿意,扭著粉紅色的毛絨睡褲進臥室了。

鮑時進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電暖爐烤著褲子,熱烘烘的布料味。他瞇眼看被李春鳳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客廳。平板電視、立式空調、景德鎮展銷的青花瓷、恐龍化石、全家福、蘭草、一茶幾水果零食。

然后他就睡著了。

程家伯伯從背后喊他,時進,時進啊,你在這兒做什么,怎么還不回家?

他轉過身看程伯伯一眼,不說話。

程伯伯俯身摸摸他的頭說,走,長征!

時進就笑了。

他們第一次秘密地遇見,就是在這圍墻腳下,罕有人至之地,兩人從各自家里跑了出來,不知何處去。

程伯伯臉上是剛剛被打出來的淤青,淤青周圍是些結了痂的舊傷口。每天,都拉他去斗。先頭還文明,后面就開始動手。只要有一人動手,人群就像犯麻風一樣都會手癢。“噼噼啪啪”打下來,越打越兇。今天不夠,明天再來。

時進裝作沒看見那些傷口,看見了,就要問,問了,就不好受。

他們只是一起往前走,路過草地、河溝,路過劉麗麗家,再路過鮑時進家。像他們之前走過的那么多次一樣。一直往前走啊走。周圍的路和樹都走成了黑白的,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腳步和呼吸,帶著彩色。

時進說,我們廠真大。

程伯伯說,比專區大院大多了。

時進說,劉麗麗也比城頭的姑娘漂亮。

程伯伯說,那當然。

時進說,當鍋爐工好不好玩?

程伯伯說,好玩,也不好玩。

時進說,我好想快點長大。

程伯伯說,那么快長大了,做些啥?

時進說,長大了我就可以走路去城里面了,現在每次走出廠,我就走不動了。

說完這話,時進突然累了,就坐在路邊的草堆上休息。

一群麻雀低低飛過。

程伯伯蹲在一邊抽煙。

停下來不動,時進感覺有人在看著他們。好像他們被放在一個舞臺上,有個巨人或者什么怪物在后面,扒開幕布在看。

眼光包裹住他、草堆和程伯伯,時進手腳都不自在了。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只有夢里面才有這種被綁住了手腳的感覺。

但這個夢,究竟是在哪個時空呢?這一個鮑時進,是不是再往前跨幾步就變成老人家了呢?

呼吸仍然是彩色的,路和草是黑白的。

既然是夢,他突然有了做點瘋事的勇氣。

他決定伸手拍程伯伯的背,想看他轉過身來的臉到底是幾歲,然后選一個秘密告訴程伯伯。

但他伸手出去,重重地撲空了。

程伯伯不見了。

手機鈴聲把鮑時進吵醒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剛剛從一條河里面爬出來,手腳都是冰的,一個很深很重的夢。

所以電話那頭在鬼哭狼嚎的人是誰,他也迷迷瞪瞪沒聽出來,直聽到“失火了”、“爆炸了”才猛地清醒過來。

“喂喂,你說慢點,爆炸了?”塌陷在沙發里的鮑時進坐起來。

“廠子里管道不曉得咋就漏了,爆炸,五六個人送醫院了!”竟然是鐘五四。

“哪個人通知你的?”

“應急辦的李主任!”

“沒得哪個兄弟受傷吧?”

“都是年輕小工。”

“哦。”

鮑時進掛了電話,更多的電話打進來,說是有人故意把管道整漏了,說是欠工資的人報復,說是傷得最重的那幾個人會死。說來說去,大家也講?不清楚。

背一筐白菜的男人的臉閃進鮑時進腦海,還有早上在牛肉粉館遇見的那個干巴男人。還有更多,每天走在路上,半生不熟的一張張臉,從廠子里散出來的游民。

畢竟廠賣了快二十年了,哪個還記得清楚,又講得清楚?

鮑時進站起來,走去推開臥室的門,李春鳳喜笑顏開地在跟兒子聊視頻,他悄悄又把門關上了。

跟李春鳳結婚的時候,住在廠里面第一批集資建房修出來的單元樓。按當時的流行,一樓不住人,隔成一間一間,給各家做煤棚。說是煤棚,買得起房子集得起資的,冬天都不燒煤了。也有個別,家里老人管事,不怕燒穿地板的,還在燒煤。燒出來的煤灰,亂七八糟就倒在垃圾桶里面,跟三樓家的計生用品、五樓家的破洞絲襪,和二樓家的娃娃奶瓶混雜在一起。每個月都要吵幾次。endprint

只有他們兩個,一身好時光,不帶丁點贅肉,就在床板上滾啊滾啊。

這些事,好像手一擺就過去了。

鮑時進走去陽臺上,把鋁合金窗戶拉開個縫,又濕又冷的空氣涌進來,雪終究還是沒有下下來。

他突然覺得胸口悶,就猛抽了幾口煙,煙屁股沒有按照平時李春鳳要求的那樣放進陽臺上專門給他準備的煙灰缸里面,而是在月季的花盆上戳滅了,然后用煙屁股在花盆里面拱出一個小坑,把自己埋了。

爆炸了。死人了。他們都在電話里面喊,老鮑,哥,你快想想辦法啊,廠子要沒得了。

當了幾十年老鮑的鮑時進,提起沉甸甸的大衣,武裝一樣往身上套,一邊打電話給小劉,喂,來接我,出事了。

鐘五四背后是熊熊火光。

應急辦的李主任、廠子的現任領導班子五六號人、縣里面的領導、公安局的王副局長,在警戒線外面圍成幾個小圈子。都是熟人。

鮑時進放慢腳步,掂量清楚,根本沒有搭理鐘五四,一個箭步上去,站進了王副局長和朱副縣長圍成的小圈子。

鮑時進的眼睛在天上轉,看清楚這些人物,只有鐘五四一個,比自己弱。他給幾位領導遞煙,點火,寒暄,然后伏在王副局長耳邊悄悄說,“鐘五四咋會跟李主任在一起?”

王局跟鮑時進是老牌友了,轉身悄悄回他:“鐘五四報的警啊。”

鮑時進一驚,繼而說:“鐘五四賣了廠不說,現在干脆回來把廠炸了嗦”,不動聲色丟個炸彈,馬上話音一轉,“學校的事已經打聽好了,你喊嫂子把童童的資料給我。”

王局拍拍鮑時進的肩,朗聲對身邊那個陌生人介紹說:“馮主任,這位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鮑時進鮑總,能人,你要搞動員,少不得他哦!”

看鮑時進握住了馮主任的手,王局又說:“老鮑,這是拆遷辦的馮主任!”

馮主任在王局和朱副縣長面前欠欠身說:“沒得沒得!還沒正式下文。朱縣長、王局長、鮑總多多修理小弟。”

朱副縣長手一擺:“既來之,則安之。”

四個人于是笑嘻嘻地說起話來,把火光都說淡了。

鮑時進的手凍得有點僵,剛伸進大衣口袋里,就摸到那張鑲金邊的名片。他不動聲色把手背在身后,任名片飄下去,皮鞋底子再踩啊踩。泥漿,雜草,一百五十斤男人的體重,沒有人能認出這是什么了,也不會再有人知道。

但我們知道,程永年會有房子住,李春鳳會妻憑夫貴,廠子會消失。鮑時進會繼續是鮑哥,鮑總,會越來越少人喊他鮑腦殼。

三年后,或者更長的時間之后,一天,鮑時進在手機上搜新聞。是的,梅梅教會了他用手機看新聞、上QQ、拍照片。梅梅,哎,哪個不曉得,就是鮑時進包的二奶嘛,都說跟劉麗麗年輕時候像得很。

鮑時進用手機搜新聞,××廠,爆炸。只有兩條搜索結果。他點進第一條去看,百來個字,點擊數不到50,第二條他干脆不點進去看了。

所以,其實你可以說,鮑時進的這些事,根本沒在這個世界上發生過。

作者簡介:

郭爽,1984年出生于貴州,畢業于廈門大學中文系。出版故事集《親愛的米亞》,小說、隨筆見《作家》《山花》《上海文學》等。獲第七屆華文世界電影小說獎首獎、德國羅伯特·博世基金會“無界行者”創作獎學金。現居廣州,自由寫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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