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以觸碰的時代傷痛

禾刀

上小學時正逢改革開放大門初啟。有一天，一對情侶手牽著手穿村而過。這個今天看起來再平常不過的舉動，在當時卻猶如一記晴天霹靂。原本平靜的鄉村頓時騷動不安，斥其傷風敗俗者大有人在。或許情竇尚未開啟，或許生活太過封閉，依稀記得，當時心里對這對情侶的出格之舉居然有種莫名的惡感。

在嚴歌苓的新作《芳華》里也有類似的一幕。身為全軍學雷鋒標兵的劉峰是那個時代最優秀的產品，榮譽等身。然而，劉峰對文工團戰友林丁丁的一次帶有試探性求愛的正常觸摸，因為林丁丁不經意的本能反彈，自此便被扣上了一頂“作風有問題”的帽子。再后來，那個原本被大家認為好得不能再好的劉峰，轉眼間跌至道德的谷底也是人生的谷底，他在部隊多年的所有努力與身上的光環均因此付之一炬。

來自貧困地區的劉峰也許被總算跳出了“農門”而沖昏了頭腦，一時竟沒能整明白，他這個整天被漂亮女孩包圍的“杰出青年”，到底為什么會討那些女孩的歡心？這些喜歡是否真就可以轉化為男女之間兩情相悅的愛情？

歷史不可能假設，每種結果的出現都有其合理性。劉峰之所以斗膽向林丁丁表白，是因為他對林丁丁的充分信任，也是基于對當時環境的判斷。或者說，當時的他覺得此時表白乃水到渠成。然而，在他所有設想過的結果中，唯一漏掉的是林丁丁的那聲刺耳尖叫。時過境遷，盡管隊友郝淑雯還有作者均表示，當初劉峰如果摸的不是林丁丁，結果斷不會這樣。這樣的感嘆雖是出于好意，但也只是基于可見后果利弊的綜合分析，剝離了當時的特定語境，也剝離了他們自己的心智年齡。我們甚至也可以認為，這其實是她們為自己當初幫忙“指證”劉峰“罪行”的某種懺悔。

相較于上一部《老師好美》的飽受爭議，嚴歌苓在這部小說中沒有去觸碰倫理的敏感底線，而是將矛頭對準了那個看似激情噴薄實則內心扭曲的特殊歲月。這也是她擅長書寫的年代，比如頗有好評的《陸犯焉識》。

劉峰用大半輩子的痛苦經歷，為那個扭曲的時代埋下了沉重的一單。如果不是因為青春荷爾蒙的盲目沖動，劉峰可能依舊生活在標兵的耀眼光環下，雖然后來的日子難以預料，但不太可能如同這次觸碰事件后自由落體般地墜落，然后在不同的曲折生活中頻繁切換。當然如果這樣的話，他也不會成為嚴歌苓筆下濃墨重彩的主角。

離開文工團后的劉峰先是被下放到條件異常艱苦的伐木隊，后又跟隨部隊上了南方的前線。劉峰再也燃不起原來那樣的遠大志向，平淡填滿了他生活的每一點空間，他只能默默地接受眼前的一切，沒有人愿意與一個有“作風問題”的人打交道。也就是在前線，劉峰付出了那只曾經觸碰過林丁丁的手的沉重代價，換來了一枚原本足可以改變命運的二等功章。但這對一個曾站在全軍先進舞臺上接受別人夸贊的人而言，哪怕這枚軍功章浸滿了鮮血，也無法喚醒曾經的青春與榮耀，這一切越來越像是身外之物。他選擇原諒一切，抱著盡量不給政府添亂的樸實想法，百無聊賴地看守大門，后來下海到南方也只能如游民般混跡于街頭。過于平淡其實也是一種逃避，逃避那些他不想憶起的生活，包括昔日朝夕共處的那些戰友。

作為劉峰觸碰事件的另一關鍵人物林丁丁，她算不上劉峰的矛盾對手，本質上她只是那個時代的一個代號。林丁丁的人生設計路線從未與劉峰有過重合。她也曾渴望改變命運，但只是寄希望于通過婚姻攀上高枝，來自貧困地區的劉峰根本就不可能進入她的視野。劉峰雖然生活在她們身邊，但在心理與認知上卻相距甚遙，除了何小曼，她們大都無法從心里接受一個不能高大上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劉峰。即便劉峰碰到的不是林丁丁而是其他人，扎在美人堆里的劉峰，也難以真正走下高大上的圣壇，以另一種形象靠近她們。劉峰出人意料地表白，之所以成為他命運改變的導火索，并不能完全歸咎于林丁丁，“她們”或多或少地扮演了“幫兇”角色。或者說，劉峰的人生之所以跌落，是眾人“助推”的結果，也是那個扭曲時代釋放的人性之惡。

被“惡”的并非只有劉峰。后來變得特別有錢的郝淑雯最終還是沒能拴住男人的心，嫁入高官家庭的林丁丁因受不了歧視選擇離開，作者蕭穗子同樣經歷了不幸福的婚姻……小說后半部分，三位戰友開始了尋找劉峰之旅。這種尋找是對過往心靈的一次撫摸，更是一種安慰。她們渴望從劉峰身上找到一種不一樣的東西，渴望借此解脫過去犯下的罪過，但人生漫漫，改變談何容易，解脫談何容易，錯過了就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一直在琢磨嚴歌苓設置何小曼這一角色的真正用意。相較于劉峰從人生巔峰的陡然墜落，何小曼則是一個一直生活在底層也從未奢望爬上上層的小人物。溫暖是她生活的稀缺品。自打被釘上“拖油瓶”的標簽后，她繼失去父愛后，又失去了母愛，后又遭到本為骨肉同胞的同母異父的弟妹們的歧視，逃離是她能夠做到的選擇。何小曼躲進了戒備森嚴的部隊大院，盡管那里面是文工團，看起來活潑緊張，但遠不足以卸掉何小曼心中的沉重塊壘。她太需要陽光的恩賜，所以當戰友們紛紛借故不愿與她搭檔，劃清界限，而學雷鋒標兵也是老好人的劉峰主動伸出雙手時，這一微不足道的舉動瞬間溫暖了何小曼，盡管這不過是劉峰的尋常之舉。

何小曼這一角色的存在，無形中扮演了劉峰失意人生的緩沖地帶——至少他還有人在愛。盡管何小曼有何小曼的認知與情感需求，但經歷觸碰事件后的劉峰，再也沒能燃起愛情的熊熊焰火，與人生兒育女，與失足女同居，與何小曼“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但都是除了友情，看不出有什么別的真情實感。也許在劉峰心里，愛情的烈火在他被逐出文工團那一刻便早已澆滅，而何小曼的愛情火花則剛剛燃起。不知是否因為這樣，他的這些經歷與習慣，悄無聲息地傳遞到女兒的身上。只知埋頭玩游戲的小丫頭對父親并不感冒也不關心，即便父親閉上了雙眼。

總覺得，這本書就像是一部關于戰士劉峰的人生傳記。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他曾有過閃耀——既被評過全軍學雷鋒標兵，又在前線立過軍功，但所有的光環，依然難以抗拒扭曲時代強加在他身上的那些重荷。那些原本充當了“幫兇”角色的人，一個個也是在失意中虛度年華，甚至渴望以關心劉峰的方式尋找安慰。根本的問題是，除了給點陽光就溫暖的何小曼，誰會真正在意劉峰是否存在過，是否真正有過歡樂呢？

韶華易逝，芳華難存。與其在回首歷史中尋找慰藉，何如認真把握現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