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話
一
哎,相見不如懷念。
看到人的第一眼,羅紅聽到自己的心“咯噔”地響了一下,率先沖進門的那只右腳在空中至少停留了一秒鐘。也正是這一細微的遲疑動作,毫不留情地出賣了她。
其實,從接到警察的電話那一刻起,羅紅的眼淚就沒有停過。她也計劃著,見了面要摟住兒子號啕大哭一場。十二年了,她無時無刻不想著兒子,無時不刻地把兒子的名字掛在嘴邊,也無時不刻地幻想著母子重逢的那一刻。可真正到了幸福時刻,她卻高興不起來。
在記憶中,兒子劉偉胖乎乎的,聰明伶俐,活潑可愛。可眼下這個被警察稱之為劉偉的人坐在辦公桌前的藤椅上,人奇瘦,骨感強烈,一套短衣短袖套在身上,雖然很新,也很整潔,可有點大,看上去空蕩蕩的。青光的頭部和脖頸、臂膀祼露處,縱橫交錯地布滿了顏色深淺不一的疤痕,分外醒目。左側眼部還包扎著白紗布,遮住了小半邊臉,像是剛被人貼上去的。看樣子警官們為了場面好看,還特意對他收拾了一番。
被警察引到劉偉身邊時,羅紅的眼淚已收了起來。她怯生生地伸手摸了摸眼前的這個人,接觸之處,全是硬邦邦的骨頭,羅紅感覺有些涼,如同觸摸堅硬的石頭。她有些不滿意自己,想要努力地表現出一副悲喜交加的樣子。盡管有點不自然,她還是一把摟過對方光頭,裂開嘴號哭了幾聲。不過,當眼睛看到那盤踞在椅子上的那雙腿,她又將號出去的聲音硬生生收了回去。
嚴格意義上來講,那不是一雙腿,只能說是兩根用肉皮包裹且被折成了幾節的骨頭——劉偉的兩條小腿雙雙從中部向外側彎折,變形萎縮,腳板和五個腳趾卻又朝前瘋長,細長而瘦小。細瘦的雙腿卷曲在身下,如同烏賊的觸須,與身軀極不協調,讓人目不忍睹。
羅紅眼淚又下來了。她曾想過兒子有可能會遭罪,會吃苦,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慘狀。她蹲下來,用手撫摸著劉偉的瘦骨嶙嶙的雙腿,淚水大顆大顆地滴在上面,羅紅趕緊拭去,可越拭越多,她便索性將臉貼在那細瘦的腿上,任憑眼淚肆意汪洋。
從羅紅進門起,劉偉的情緒就有些怪異,蒼白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也瞧不出悲,又不出聲喊人,只是拿著剩下的那只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看。當羅紅的臉貼到他的腿上時,他才開始有一點小小的變化。除了流淚,劉偉也渾身顫抖,嘴里嗚嗚地低吼著。他伸出左手,幫母親收拾眼淚,然后,又伸出右手想扶她起來。可劉偉的動作有些異樣,羅紅一把抓住他的右手,發現他沒有手掌,右手從腕關節處齊齊沒了。羅紅再也忍不住了,她半蹲著一把摟住兒子的身子,一聲兒啊,我苦命的兒啊!便號啕大哭起來。
警察拉開母子倆,并告訴羅紅,經過檢查,劉偉的左眼受過很嚴重的創傷,流淚就會感染,要她注意些,控制一下情緒。見羅紅還有些狐疑,警察又解釋說,劉偉被人為用藥致啞,不能說話。頓了頓,警察還告訴羅紅,劉偉受盡非人折磨,可以說是九死一生,能活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除了生命力頑強,其意志力也非同一般人。當羅紅問警察是如何找到兒子時,警察反問她,以前你們家是不是住在前街?羅紅說,我們現在還住在前街鑼村的老屋。兒子就是在前街小學三年級一期時失蹤的。警察笑了笑,說,哦,你兒子雖然殘廢,可很聰明,記憶力超強。上個星期,他就是在前街乞討時,向路邊的巡警求助才最終得救。
當時,劉偉趴在安裝有四個小鋼輪的木板上,沿街行乞。身邊的小喇叭播放著催人淚下的哀樂和佛經歌曲,唯一完好的左手拿著一個裝著一元、五元、十元不等鈔票的小鐵筒,伸向路過身邊的每一個人。他身體異形,創口流膿腥臭,衣著破爛,渾身上下骯臟不堪,四下的路人唯恐躲之不及。在前街小學大門口,正值放學,人流密集,在孩子們和迎接他們的父母歡呼雀躍的場景里,他先是聽到公交車電子播音器報出的站牌名,又抬起頭望著校牌看了半天,再瞅了瞅四周的環境,然后快速移動木板,爬到在校門口執勤的巡警身邊,死命地抓住警察的腳不松手,流淚不止。
劉偉不能說話,可他寫得一手漂亮的粉筆字。幾經紙上交流,警察們終于明白他的遭遇和訴求,將他帶回警局,及時解救。后來,警方又通過化驗,與失蹤人口檔案庫內的DNA比對,才最終找到羅紅。
羅紅是第一批失蹤人員DNA數據信息入庫者。兒子被拐頭兩年,她和丈夫瘋了似的到處張貼尋人啟事,全國各地都留有他倆的足跡,能想到的和不可能做到的辦法他們都試了,真的假的騙錢的信息他們都去查證了,最終都無功而返。后來,他們又有了個女兒,才慢慢將尋子的狂熱心情冷靜下來。這些年,女兒慢慢長大,成了他們最貼心的小棉襖,可夫妻倆仍然不忘尋子。為謀取生計,丈夫劉青山四處奔走,工作之余,除了將兒子的照片張貼到每一處墻壁、電線桿外,還通過網絡四下打探兒子的消息,渴望奇跡能降臨。
丈夫劉青山是下午兩點多才風風火地趕到派出所。他是個貨車司機,天南海北地給人送貨。接到妻子的電話喜訊時,他已到省外貨站,顧不上卸貨,又將客戶的貨拖了回來。趕到時,羅紅把相關手續都辦得差不多了。從進門那一刻起,劉青山就呆望著坐在椅子上的劉偉,表情沉默,任憑旁人怎么恭維,他一句話也沒說。直到羅紅安排他去醫院買一把輪椅來時,他才如夢初醒地將妻子一把拉出辦公室。
你,你確認,那,那就是咱兒子?站在樓梯間,劉青山有些語無倫次。
警察的數據庫都比對過了,那還有錯?羅紅的眼淚方干,剛才聽警察們談論人販子的惡毒手段,正悲憤著呢,一聽這話,眼一瞪:怎么?你不想認兒子?
不是,我是說,數據庫里那么多人,別不會弄錯了?劉青山指指樓下自己貨車車身噴繪的巨幅照片,氣急敗壞地說:你瞧他那樣兒,哪有咱兒子當年的半點影子?
羅紅一怔,收起情緒,跟著丈夫的指引朝停在樓梯邊的貨車看了看,那上面有一個虎頭虎腦的八歲小男孩,正唇紅齒白地向她微笑。羅紅不舍地收回目光,看了看丈夫,心虛地:對喲,剛才只顧著哭,還真沒往這方面想。停了停,她又朝辦公室大門里瞅了一眼:你還別說,我看了他半天,還真不掛你我的像。見劉青山不停地點頭,她指指辦公室大門,又放低聲音說:那你說怎么辦,都到這份兒上了,能不認?endprint
劉青山低著頭,沉默著,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了看辦公室大門,再轉身走到羅紅面前,死勁咽了一口唾液:要不,咱們要求再驗證一下?
驗,驗證?怎么驗證?羅紅明白丈夫的意思,最后有些遲疑地說:萬,萬一是真的,會不會對他有影響?以為咱們不認他?
那,那萬一弄錯了呢?不是咱兒子怎么辦?見羅紅還在猶豫,劉青山急了,壓著嗓子低吼道:難道咱弄個假兒子回去?
羅紅傻眼了:假,假兒子?
瞧那樣,得供著,一輩子哩!劉青山恨恨地火上澆了一把油。
對!現場比對!羅紅如夢初醒,急急地說:得要醫生當著我們的面進行驗證!
二
盡管過去了十二年,劉偉還是清楚地記得,當年因為一個小小的愿望母親沒有滿足,自己在前街小學大門口賭氣甩開母親的手,獨自跑開。在離家不遠的公園附近,他遇上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胖大媽。因為饑渴難耐,在慈祥大媽的熱情關懷下,他喝下了對方遞過的一瓶牛奶,還沒喝完呢,便人事不知。等劉偉再次醒來時,已是三天以后了,而圍著他轉的人不再上疼愛自己的父母,周圍的環境也不再是溫暖的家和學校。呈現在他面前的,已是相隔萬水千山異地他鄉,除了陌生,還是陌生。而他要面對的,也將是萬劫不復的苦難。
第一個花錢買他的主顧,是一對住在大山里的半老夫妻。他記得一個細節,昏黃的油燈,低矮的竹屋,外面是漆黑的夜幕,他們團團圍坐在他的四周,如同挑牲口一樣,對他品頭論足。半老夫婦認為他的年齡偏大,心智已開,擔心過不親,養不熟。專程送他前來的那位慈祥大媽厚嘴唇一咧,輕松笑道:這有什么可擔心的,一個八歲的小子能怎么樣?不聽話就打唄。以我多年的經驗,小孩子嘛,只要下手狠一點,把人打怕了,就會乖乖聽話。再說了,在這深山老林里,諒他也飛不出您二老的五指山。見兩夫婦還在猶豫,大媽又冷笑道:才花兩萬塊就白得這么一個乖兒子,夠值了。要真給你倆弄一個兩三歲的,價錢可也是要翻二三倍的哩,你們能有那么大身家么?兩夫婦一時無語。
如果說被拐的十二年是苦難和非人的十二年,那頭一年在中年夫婦家還算是幸福的。除了生活水平差一些,最讓劉偉頭痛的是永無盡頭永遠走不到邊際的大山。正如人販子傳授的,面對劉偉的哭鬧,養父母曾想通過暴力來馴服他,可又想著要養熟、過親,下手的時候也就有些顧忌,再怎么暴力也都只是虛張聲勢,嚇唬嚇唬點到為止。再說他倆到底是凡人,再狠再毒也只不過觸及表面皮肉,出點皮毛血就嚇得不行,哪還敢傷筋動骨。這當然不管用。劉偉盡管人小,可性子剛烈,在家里是眾星捧月,從來都是別人由著他哄著他。兩夫婦的打壓又不徹底,使得劉偉像山里的竹子,越壓反彈力越大,越打越叛逆。到后來,養父母都不敢出手了,累還是其次,關鍵是怕打出個什么好歹來,兩萬塊錢打了水漂。可又不打不行——逃。劉偉從第一天起,他就開啟了逃跑的程序。不管白天黑夜,不管吹風下雨,也不管養父母對他是好是壞,只要尋著機會,劉偉拔腿就跑,盲無目標地跑,無所顧忌地跑。剛開始頭一個月,養父母由著他,看著劉偉在山里打圈圈。不過,很快,劉偉越跑越遠,越跑越讓人擔心。劉偉沒頭蒼蠅般在山里胡亂撞了兩個月,居然讓他摸到了門道,找到下山的要害處。他花了一個星期時間,仔細觀察父母的日常生活習慣和行走路線,慢慢發現懸崖邊上的隱蔽出口。路,雖然找對了,可他還是沒找著下來的竅門,加上逃的心切,不慎從崖上摔了下來,被崖下的小毛竹扎傷了一只眼。由于害怕被外人發現,兩夫婦并沒有將劉偉及時送醫,只是用土法簡單包扎,再由養父用采來的山中草藥敷著傷處慢慢治療。養父對自己的醫術很自信,可就像劉偉一直沒喊他爹一樣,他的眼傷也不給他面子。費心用力治了幾個月,不僅那只受傷的左眼徹底壞死,而且還感染到周邊,患處終日流膿、甚至流血。養父無法,又擔心會出人命,便趁著年底趕集,以五千元的跳樓價出手,將劉偉轉手賣給一伙四處游浪的江湖藝人。
第二個主顧是誰,劉偉一直沒弄明白。那是一個東拼西湊的鄉村草臺戲班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很多,也很雜。他們并沒有像第一個主顧那樣,天天打他罵他,只是將劉偉關在一個蓋著厚黑布的鐵籠子里,不理不睬。劉偉眼睛疼痛難忍,加上這籠子黑咕嚨咚,原是用來關老虎獅子的,空間小氣味大,他便忍不住呼天搶地。小孩子聲音嬌脆,集鎮上人多嘴雜,他的哭喊聲顯得有些不知好歹,讓人心里不舒服。傍晚的時候,一個頭發雪白的老頭兒掀開黑布,給他弄來了一碗水,輕言細語地哄他喝。劉偉正渴得難受,還以為是遇著好心人,端起來咕嚕咕嚕一口氣全喝了。盡管口干得冒煙,劉偉喝的時候還是覺得這水有問題,口感有些苦澀,味道還有點腥臭。喝過之后,劉偉喉嚨火辣辣地,痛得難受。他啞著嗓子喊叫了大半夜,在籠子里打了大半夜的滾,硬是再沒一個人掀開厚布來看他一下。第二天一早,那個白頭發老頭兒走過來,冷眼瞧著已經虛脫的劉偉,用一竹片撥開他的嘴看了看,對隨同一起的另一個中年人笑了笑,說,行了,應該不會再叫喚了。那中年男子接過對方遞過來的竹片,撥開劉偉的舌頭,仔細看了看喉嚨,又拍了拍老頭兒的肩頭,咧開嘴,笑了笑:邊眼瞎,現在又加上這么一大賣點,應該是個搶手貨,可以出手賣個好價錢。果然,從那時起,劉偉再也沒有出聲說過話了。
劉偉在這個草臺戲班子里待的時間不長,只有一個多月。戲班子每到一個地方,就選在最熱鬧寬敞的街市邊,搭舞臺,唱大戲。所到之處,鑼鼓喧天,熱鬧非凡。劉偉沒看過他們的表演,只是待在籠子里聽,一會兒唱歌,一會兒跳舞,反復再三,喇叭里總放著勁爆的音樂,話筒里說著熱辣的下三路。印象最深的是他們天天趕路,一天一個集鎮,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劉偉待在黑漆漆的鐵籠子里,除了一天一次有人掀開黑布塞給他一碗飯菜外,平時幾乎無人打攪。
有一天晚上,戲班子拐道來到了一座城市,在一片荒蕪的大橋下面,黑布被終于掀開了,凍得半死的劉偉連著鐵籠子第一次被抬下車,放在臨江水不遠的一個橋墩旁。墩的四周有許多用各種材料搭建起來的簡易窩棚,還有兩個破破爛爛的蒙古包,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三三兩兩,或坐或立,或臥或蹲,抽煙喝酒,吆五喝六,像頑童們丟棄的一把豆子,毫無章法地散落在各個角落。endprint
劉偉和他的籠子剛一放下,像觀看動物園的大猩猩一樣,大伙兒不約而同地走過來,彼此招呼著圍著他瞧,并就著他的外形特點、成色,品頭論足,指點江山。雖然劉偉一個人都不認識,可這些人似乎對他了如指掌。就像點評一支股票一樣,大家對劉偉當下的品相、將來的市場行情、風險大小逐項分類進行評估。人人說得頭頭是道,個個講得有條有理。
看客有很多,報價的也有不少,競爭有點小激烈,可所報之價與戲班的預想有一定的差距。供求雙方在嘴上你來我往,就劉偉的市場價值進行討價還價。大家盯著籠子盤算著,彼此試探著對方的底價,都不松口。就在大家相持不下的時候,讓劉偉終生膽戰心驚的秋叔,也是他的第三個主顧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與其他人邋遢打扮不一樣的是,大背頭的秋叔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外披一件灰色毛呢大衣,皮鞋蹭亮,脖子上手指頭粗的金項鏈閃閃發光,一副港臺闊老板的扮相,在人堆里很是打眼。秋叔話不多,但看得出,戲班里的人和旁觀者都有些怕他。特別是那大背頭,在昏暗的路燈下,油光發亮,天然透著一股煞氣,顯得格外威嚴霸氣。
秋叔住在城鄉結合處一溜三間低婑的出租屋內,房子不大,可獨立成院,房屋四周全種著各種果樹和花草,用一米多高的竹柵欄圍住。看得出房主想占著地方,等到征收時,多撈點好處。周圍住戶大多是本地農民、外來打工者,除此之外,還有妓女和游手好閑者。出租屋內一共有七個人,除了秋叔,還是一個老頭,一個老婦,其余全是孩子,從三五歲到十一二歲,有男有女。他們都有一共同特點:殘疾。要么是缺胳膊少腿,要么是聾啞癱瘓,不是頭上長瘡,就是腳板流膿。他們的身邊還配備有同一物件:安裝有四個小鋼輪的木板,上面固定著一個小音箱,旁邊還放著一個空空如也的小鐵筒。劉偉進來的時候,他們都圍著一臺正燃燒著煤爐旁,或坐或趴在木板上打盹,表情冷漠木然。
秋哥將劉偉扔到地上,拍了拍手,又抬頭看了看其他人,笑呵呵地說:這下好了,我們的大家庭又多了一位新成員,正好湊成八個人,是個發財的好兆頭。停了一下,他又將癱在地上的劉偉一把提起來,拍了拍他的臉,笑嘻嘻地說:小子,給我記住了,你是我花六萬塊錢買來的,你得給我盡快加倍地賺回來。聽到沒?說罷,他環視眾人,最后將目光停留在劉偉的那只壞眼上,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見他避讓,便又笑了笑,說:小子,我丑話說到前頭,你是我的私有財產,別想著給我玩貓膩、栽樁子。我秋叔獎罰分明,只立一條規矩,那就是聽話。只要你聽話,我保證讓你在這里過得舒坦。但是,如果你讓我不舒坦了,我也保證,一定會讓你萬分不舒坦!最后一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殺氣騰騰,讓原本安靜的屋內更加顯得陰森恐怖。
停了一會兒,他看著劉偉,又抬手指了指屋內東北角的一個小門。那個瘸腿老頭立即跳蹦過去,把門打開,是一個漆黑的小偏屋,里面裝有一個更大的鐵籠子。見劉偉還在待原地發愣,秋叔再次伸手拍了拍他的頭,輕聲笑道:今天是頭一次,我寬恕你。但是,你記住了,沒有第二次!
說罷,猛地一推,將他摔進鐵籠。上鎖,關門。
三
劉青山將兒子安頓在偏屋倉庫的一間小房子里。
他也是左右為難。女兒膽小,害怕見到劉偉那張恐怖的臉。
前街是老城區,雖然有些年紀,可經過前幾年的改造,被裝飾得富麗堂皇,依然透著高傲的底蘊,有些老氣橫秋的樣子。鑼村地處新舊兩城的結合部,是典型的城中村,四面都是高樓大廈,中間這片洼地,堆滿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民宅老屋,遠遠望去像是小孩子搭建的積木,任性地散落在四周,既不美觀,又胡作非為,沒有章法。
劉家位于鑼村東北角,主建筑是一棟三層樓房,外加三棟用磚石和擋板搭建而成的平房。當初為了圈地,劉青山用圍墻將周圍菜地也納入自己的勢力范圍,后來又陸陸續續在里面修了廚房、倉庫和車庫,成了一獨立的四合院。
劉青山背著劉偉進屋時,天都黑透了,只有堂屋燈火通明,電視機里傳來伐木工人光頭強與兩頭熊熱鬧的吵架聲。羅紅手里也沒空著,她用一根長繩牽著兒子的那塊裝有四個小鋼輪的木板——那是兒子的標配。她原本是不要的,可臨出派出所的大門,劉偉從劉青山的背上溜下來,直接爬到木板上,死活不下來。時間很晚了,警察也由原來的熱情服務,變得冷眼旁觀,到這時都躲到一邊,不見人影,由著他們一家三口折騰。羅紅本就有些愧疚,只得依了他,厚著臉皮拿了辦公室捆書用的綁扎帶,系著一路拖了回來。
剛開門,一個尖聲嬌氣的質問聲便傳進劉偉的耳朵里:媽,為什么你今天沒去接我啊!要是被人販子擼了去怎么辦?爸,我要……一小女孩子從里屋沖了出來,張開的雙臂正要撲進劉青山的懷里,可眼見背上的劉偉,嚇得她不僅收回雙臂,連一句話都沒說完,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這時,羅紅走進來,小女孩立刻躲進母親的懷里,只拿眼偷看父親背上的劉偉。劉青山沒有理會女兒,只是埋頭走進堂屋,將劉偉抱下來,小心地放在沙發上坐好,怕他摔倒,又從旁邊拿了兩個護墊,一左一右將他圍住。
今天折騰得夠嗆,又受了警察和醫生的搶白,劉青山心里有些不舒服,可不敢在兒子面前過分表露。見父親得空,女兒從母親身邊撲過來,他也沒了以往的好心情,用力推開她,指著劉偉輕聲對女兒說:這是你哥,他行動有些不方便,今后你得多幫助他。停了停,見女兒還是想躲在自己懷里撒嬌,便暗暗用力將女兒推到劉偉面前:偉偉,這是你妹妹劉麗。麗麗,快叫哥!
劉偉的光頭在白熾燈下顯得格外刺眼,再加上紗布包扎遮住了半邊臉,讓人十分不適,形象比光頭強差遠了。只一眼,劉麗便尖叫著轉身撲回母親的懷抱,死活不肯再露臉再看。劉麗的大驚小怪,讓劉青山有些擔心,幸好劉偉很是淡然,只是用左手將自己的兩條瘦腿挪到身前,再將身子努力坐端正。劉青山見狀,心里一凜,暗暗嘆了一聲,抬手在臉上用力擦了一把,又想著要做點什么,便端起茶幾上的茶具,倒了一杯水遞給兒子,再女兒手中的遙控器搶過來,將電視音量調小,放在劉偉的手中,輕聲說道:餓了吧,小偉,先看電視,我和你媽給你準備晚飯去。說罷,他轉頭又一把拉過還躲在羅紅懷里的劉麗,按在沙發上,嚴厲地說:小麗,別鬧,好好坐著,陪你哥看會兒電視。可一松手,女兒便又尖叫著竄進了母親的懷胞,哭鬧著,死活不肯坐回去。endprint
晚餐只是幾個家常小菜,夫婦倆有些擔心,端上桌的時候,羅紅還特意解釋天晚菜場關門之類的原因,可劉偉看上去似乎很滿足,狼吞虎咽的,看來是餓壞了。在飯桌上,劉青山吃得很少,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臨了,他看了看躲在羅紅身后哼哼嘁嘁的女兒,征求意見似的告訴兒子:鑒于你出行困難,不適合上下樓,再加上劉麗又有些害怕,偏屋倉庫里有一間放工具的房間,有床有電視,先委屈你一下,將就著住幾天,等妹妹適應了,你再住到正屋樓上來。見劉偉沒有反對,劉青山心里有愧,又補救似地說:今天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就去康復醫院重新檢查一下身體,順便購置一輛輪椅,方便你出行。劉偉只是點點頭,跟眼前的飯菜有仇似的,低頭猛吃,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
下午到醫院進行化驗時,夫婦倆也順便對兒的全身進行初步檢查。醫生告訴劉青山,劉偉的傷情雖然嚴重,但也不是沒有彌補恢復的可能。比如,他的腿,除了外力損傷,主要還是營養不良導致的,只要及時治療,增加營養,并有針對性地進行康復訓練,再安裝特定的輔助工具,劉偉的腿應該可以恢復一些肌體功能。這話不僅讓他喜出望外,也讓劉偉眼前一亮。
與羅紅的感覺一樣,第一眼看到劉偉,劉青山很震憾,更多的還是失落。其實,他渴望找到兒子的心情一點都不比羅紅差,可當醫生將現場檢查的結果甩過來時,他又渴望這一切不是真的。在內心深處,劉青山對兒子的定位還處在八歲時那個健康活潑的小男孩,而對眼前這個四肢不全、沉默木訥的成年男子,毫無疑問他是排斥的。也許,正像警察和醫生說的,他是想逃避責任,可劉青山又說不出口,也很難做到。畢竟,眼前的這個人是他的親骨肉。
背著劉偉走進家門的時候,劉青山心里還是有些異樣。二十歲的兒子很輕,也很安靜,負在身上,如果不是骨胳有些磕著后背,劉青山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最讓他吃驚的不僅是兒子的食量,還有生存能力。雖然手足都有殘疾,但是劉偉的自理能力很強,吃飯、洗澡、穿衣、上廁所,他都應付自如。這讓他很詫異,心里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氣。當劉偉穿著他的衣服,坐著那標配的小四輪木板,從洗手間滑出來的時候,劉青山終于從那干凈紅暈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沒錯,這個人就是自己的兒子!那一刻,他還是有些震憾,也有些感動,更有些自責。他想象不出這十二年里,劉偉經歷了什么。可劉青山從兒子滿身的傷殘看到了他的悲慘、他的苦難,他的不屈,也看到了他的頑強。也就是在那一刻,作為一個父親,他覺得自己很失職,也很慚愧。
也是在那一刻,慈悲滿懷的劉青山有了要盡力履行一個當父親的職責的念頭。盡管他的心里還是有些茫然。
這是他的至親骨肉,不管怎樣,他都得認真面對。
四
躺在干凈溫暖的床上,劉偉望著窗外半邊殘月,百感交集。此時此刻,他有理由高興,也值得高興,可他強烈地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讓淚水流出來。他也不敢睡,怕一覺醒來,還是夢魘般永無盡頭的苦難。看得出,父母對他的到來并不是很高興,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有些失望。劉偉本能地感覺到了,也本能地理解。這么些年,經歷了太多事,為了生存,他基本上能控制住自己的喜怒哀樂,使自己表露在臉上的情緒與外界的期許保持高度一致。也正是如此,他才成功逃出生天。
今天回家,劉偉最動心的還是自己的妹妹。八歲的劉麗地飯桌上因沒有可口的葷腥佳肴而不肯好好吃飯,盡管羅紅反復解釋和保證,她始終挑挑揀揀,哼哼唧唧,如同當年自己的翻版,任性而刁蠻。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著過去,回想著八歲前的幸福時光,也回想十二年來的非人遭遇。
劉偉跟著秋叔混了八年,從一個無知小兒混成了一個人見人憐,又人見人厭的年輕小乞丐。在秋叔的傾力“栽培”下,他從一個只知道流淚哭泣的獨眼龍,變成了乞丐圈里人見人愛的搖錢樹。
秋叔的栽培方式很特別——懲罰。正如當初劉偉剛入伙時放出的話,一旦惹他不高興了,就得受到相應的懲罰。秋叔的不高興有很多種,吃飯慢了不高興,走路快了不高興,賺錢少了不高興,甚至在他面前放個臭屁也會讓他不高興。不高興的懲罰方式也有很多種,最舒服的是打耳光,最嚴重的是“折割”。
劉偉第一次被折割就是入伙的當天晚上。那小偏屋的鐵籠子雖然比戲班子的要大,可四面墻板圍住,密不透風,一團漆黑。劉偉有些害怕,不知道秋叔把他關在這黑屋子里要做什么,將會把他怎么樣。他又累又餓又渴,只想著討一碗水喝,苦于口不能喊,便奮力用腿蹬踢腳下的鋼筋,把鐵籠踢得呯呯直響。他想弄出些聲音來為自己壯膽,也希望有人來看看他——這些天來,他只聽到人聲,很少見到人面。
劉偉的努力有了回報。小偏屋的門很快就被打開了。不過,進來的不是秋叔,是那個瘸腿老漢。他被老乞丐拖出小偏屋的時候,秋叔正坐在堂屋里,就著一盤白切雞喝酒。他示意將劉偉拖到酒桌前,又拿起兩塊雞肉遞到老丐嘴里,再用油膩膩的手輕輕拍了拍劉偉的臉,咧嘴怪笑道:淘氣!真是淘氣!我正愁怎么找機會把你調教成才,又時刻擔心你會逃跑,這下好了。哈哈哈!你太懂事了!我很喜歡!他用手托起劉偉的下巴,仔細端詳一番,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臉,笑容滿面:不騙你,你的面相很適合做這我們一行,相信我,不出兩年,你一定會成這個行當里最有前途的搖錢樹!說罷,秋叔端起桌的上酒杯,一飲而盡,又站起身來,走到劉偉面前,再次托起他的下巴,輕聲笑道:我這人從不隨意責罰一個聽話的好人,也從不輕易放過一個不聽話的壞蛋。我正喝得起興,你在里面窮折騰,吵得大家都不安生!是你讓我不高興了,你說怎么辦?停了停,他收起笑容,舉起雙手在空中揚了揚,又大聲說道:怎么辦?你讓我很不舒坦了!
說罷,他從桌子上拿起還剩下一半的酒瓶子,先給自己的酒杯里倒滿,又將酒瓶蕩了蕩,又淺笑道:渴了吧?想喝嗎?聽話,喝了它,保你舒坦!他邊說邊把瓶口強行塞入劉偉的嘴里,直接將酒全部灌了進去,還一邊惡狠狠地笑道:哎,老子平時都舍不得喝,你小子剛來,頭一個便喝上了,你說你是不是中了頭彩呢!
見劉偉醉趴在地上,秋叔走進里屋,返回時手里拿出一把鐵錘,示意兩老丐扒掉他的長褲,又并排擺放兩條長凳,讓兩乞丐抱住劉偉,把他的兩條腿放置在凳子兩端,并按住。一切準備就緒后,自己走到桌旁,一手提錘,一手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再轉身走到兩凳中間,蹲下來,伸手摸了摸劉偉右邊那條光溜溜的小腿,頭微微朝后仰,再猛地向前一沖,嘴一張,噗——的一聲,滿嘴的酒全噴灑在上面。然后,秋叔對著已然迷糊的劉偉一聲嘆息,說:小子,別怪秋叔心狠,我有言在先。更何況要把這一大家子管理好,沒得規矩實在不行!好歹你得體涼一下我的難處。說罷,他舉起鐵錘子,朝著那濕漉漉地脛骨奮力一敲,只聽咔擦一聲,緊接著是一陣排山倒海的巨痛,劉偉昏死過去。endprint
劉偉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傍晚,他發現自己躺在堂屋一塊鋪了棉被的木扳上,渾身痛得發麻。秋叔走過來,翻了翻他的眼皮,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再湊到他的獨眼前,笑著說:小子,醒啦?呵呵,你可把老子嚇壞了。知道啵,再不睜眼,我就得把你扔到外面的河里,給魚作伴去哩。見他直哆嗦,秋叔又說:是有點痛,別怕。酒是世上最好的止痛片和消炎藥,忍一忍,習慣就好了。說罷,他揚了揚手中的酒瓶,笑著說:如果還覺得難受,我再給你喝點?回頭再看時,劉偉已然又昏迷過去。
劉偉右腿的脛腓骨全被敲碎,他在那塊墊有棉被的木板上只躺了三天,秋叔就為他量身定做了一塊木制滑輪板,讓他橫臥在上面,由那老女乞丐推著,開始了沿街乞討。劉偉躺在滑輪板上,時而昏迷,時而清醒。那傷腿并無包扎,也無遮蓋,全然裸露在寒風里,血泊淋漓,白骨森然。同樣是邊眼瞎的老婦人坐在他身旁,聲淚俱下,一會兒車禍,一會兒墜崖,一會兒摔井,向路人痛說子虛烏有的血淚史。那場景如同一部撩人的悲情劇,既讓人分外揪心,也令人無比憐憫,還讓人格外惡心。
這出人間悲劇整整上演了兩年半,劉偉是當之無愧的男主角,被兩個老乞丐輪流推著,風雨無阻地行走了城市的大街小巷,賺取著人們用面額不等的鈔票表達的廉價同情。其實,劉偉年紀小,正處于身體高速發育期,即使是受了嚴重的骨傷也很容易恢復。可秋叔很有辦法,他會手術,能讓好轉的腿傷迅速恢復原狀——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個月,每天清晨臨出發前,他就用小木片敲打劉偉正在愈合的患處,讓傷口重新裂開,流血流膿。等到傷口實在無法再進行“手術”了,他又找了個新的借口,如法炮制,將劉偉的左腿砸斷,如此再三。
秋叔的手段狠毒,預言也很準。盡管受傷,劉偉的出勤率很高,演出的上座率也很高,效益率更高。僅在頭一年,他才跑了三座中等城市,就為秋叔賺取了十二萬人民幣,還有數不清的衣物、食品。
在不大的乞丐圈內,大家都知道秋叔終于“栽培”出一棵搖錢樹。
五
與劉青山的猶豫和反復不同的是,在劉偉的康復和教育方面,羅紅態度很堅決。
其實,醫院給出的結果并不樂觀。全面檢查后,義憤填膺的醫生告訴夫婦,警察、法醫的話是忽悠他們的,是明顯甩包袱。醫生很專業,話也說得很直白:劉偉嚴重創傷有四處,處處都能要人性命:那只斷手盡管無法再生,可創口的危險系數是最小的,也是影響功能最輕的。最嚴重的要數那只左眼,連著周邊的肌肉全都潰爛,都見著眉骨了,人能活下來,已是人間奇跡。最令人遺憾的是喉部聲帶,被藥物灼傷堿燒,又年深日久,已完成失去生理功能,此生不可能說話。最恐怖的要數劉偉的那兩條腿,脛腓骨干被外力長時間反復擊打,導致小腿骨折線呈橫斷型粉碎裂開,再加上長期營養不良,導致他的下肢萎縮,特別是小腿創口以下部分,骨胳畸形變異,幾無治療的可能,即使借助外部器械,也很難恢復行走的功能。一句話,說白了,劉偉就是廢人一個,幾無治療的必要。再說,那天價治療費用也不是一般家庭能承受得了的。
康復醫院是一家私營的合資企業,醫生是三個股東之一,又是羅紅的遠房表叔,知道她家里的一些情況,有心想幫忙,可又怕弄不透她夫婦的心事。最后補充的這一句話雖不中聽,可是苦口婆心,也語重心長,無形中給人一些壓力,讓羅紅夫婦心里一震。
羅紅沒有說話,心里多少有些惋惜。丈夫劉青山的失望更是直接寫在了臉上。看得出,他只是走走過場,盡一下做父親的責任。謝過表叔醫生,他都沒想過要抱起兒子,便轉身離去。羅紅原本也習慣性地想跟著丈夫一起走,可她走不動——劉偉抱住她的腳,嘴里嗚嗚直吼,死活不肯離去。
到底是女人,羅紅于心不忍,也邁不動腳。家里不是很富裕,丈夫也是出了名的吝嗇鬼,她考慮的是劉偉將來的生存和生活。羅紅不敢想象,將來某一天自己與丈夫都不在了,兒子靠什么生活,憑什么在這個社會上自立?劉偉過去所受的苦難她沒敢問,也不用問,但是,她決不能讓兒子再遭受一回罪!
她心里一橫,雙膝跪地,流著淚,哭喊著請求表叔憐憫,仁心仁術,救救兒子。劉青山見狀,也走回來,看著母子倆人跪在地上,心里很是不堪,想拉妻子起來,可羅紅死活不動。他也有些不甘心,便索性跟著跪了下來,一起哀求,請醫生無論如何都要傾力救治。
見表叔醫生還是有些猶豫和擔心,羅紅保證似的告訴他,不用擔心治療費用。丈夫有一臺跑運輸的大卡車,收入可觀,自己父母在老城區留給她一棟三層樓房,一百八十多平米,套現后完全可以滿足孩子的治療開銷。
很多年后,時過境遷,滄海桑田,羅紅回想起當初的決定,她沒有后悔。她寬慰丈夫劉青山,孩子終歸是自己的孩子,作為父母,不管希望有多渺茫,也不管結局是好是壞,他們只想盡到自己的一份責任,盡可能的彌補過失,也希望兒子新生活能有一個好的開端。畢竟,劉偉才二十歲,后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整整一年零六個月,康復費用是驚人的,治療過程也是觸目驚心的。最令羅紅動容的是兒子,在整個康復訓練中,不管是體能鍛煉、肌力增強訓練,還是針灸按摩,劉偉都在醫囑的基礎上,以十倍之量予以執行。事先,醫生為了免責,除了反復說明療效不一定明顯,還再三警告,訓練之辛苦,強度之巨大,過程之苦痛,非一般人能承受。羅紅不聽表叔說什么,她只看重兒子想法。劉偉只是面露微笑,頻頻點頭,可那只獨眼內斂,閃著寒光,透露著殺氣。看得出,兒子的態度是堅定的,康復的意志力也是不可撼動的。
其實,面對高額醫療費用,要說羅紅沒有猶豫那是假的。她變買父母留給自己的老屋時,劉青山就很反對,夫婦倆還大吵了一架。丈夫的話也有一定道理,既然不能保證治療效果,還不如將老屋留下來,以房養老,將來可以用它作為兒子聘請專業看護的費用。羅紅第一次沒有聽丈夫的話。她相信,兒子一定能夠重新站立起來。
劉偉超乎常理的意志力,魔鬼般的忍耐力,不僅讓羅紅肅然起敬,信心百倍,甚至令醫生都談之色變。在脛骨和腓骨上安裝鋼筋,以及在后來的小腿外側打鋼釘安裝支架,劉偉都沒有使用麻藥。在整個手術過程中,醫生的手不住地顫抖,可病人劉偉面露微笑,一動不動,除了額頭有些許汗珠滾動,幾乎沒有什么其他表情,也沒有發生任何可能會影響醫治的聲響。endprint
其實,早在挖大腿表皮填補眼部肌肉時,專業的醫師就曾拒絕為他手術。不是因為治療費用不到位,也不是家屬挑剔難纏,而是劉偉的固執和霸蠻。按照常理,不用麻藥做手術,非常人所能忍受,病人往往會因疼痛難忍而影響手術的正常實施。可劉偉異常堅持,并現場拿過醫生的手術刀直接劃割自己的皮膚,如同割在別人身上一樣,面不改色心不跳,場面異常恐怖。自戕的結果是有效的。通過筆談,劉偉告訴醫生和父母,他不怕疼痛,但他怕睡著后醒不過來,也害怕被惡夢驚擾。
經過系統治療和康復訓練,劉偉恢復得很快。長出的頭發將頭部的傷疤遮蓋住,脖頸處也用去疤寧將疤痕逐一消除,體重迅速上升,大腿和臂膀肌肉粗壯,線條明顯。由于小腿創傷嚴重,多方治療,可療效甚微。在劉偉的強烈要求下,醫院為他量身定制了一雙機械腳,在斷腿兩側用鋼支架支撐著與身體連接,再經過反復練習,緩慢行走已沒有任何問題。從康復醫院出來時,除了那只假眼和終年戴著手套的假手外,啞巴劉偉基本與常人相差無幾。
為了更好地讓兒子融入家庭、融入社會,羅紅又把劉偉送到聾啞學校,接受基本的生活技能學習。在全國有名的特殊技術教育學校待了兩年,回來時,劉偉已與當初判若兩人。
六
秋叔是被他的合伙人用磚頭砸死的。
王雙是秋叔的表外甥,三十多歲,身體健全,四肢發達。加盟時,秋叔手中有十五個乞丐,老老少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再加上小乞丐們逐漸成長,人大心大,同行們也妒嫉眼紅,不愿他一個人吃獨食。個個蠢蠢欲動,人人心懷鬼胎。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
王雙原本就是潑皮一個,光棍一條。以前在鄉里當小混混時,他手下也有幾個人,主要給人家“放白鴿”“仙人跳”“念秧兒”。他也曾做過無賴型乞丐,拉個破頭、來場血淋淋的“鳳點頭”,強索硬討。由于他蠻橫無理、奸詐詭慝,被四下鄉鄰所不容,也曾多次因坑蒙拐騙、明火執仗地強取豪奪而被捕入獄。
秋叔做這一行有很多年,對行業歷史有些研究,翻看過不少明清時期的書籍,對《清稗類鈔》中記載的“人狗”“人熊”很感興趣,不知不覺對那些老法兒很是迷戀。早些年他曾試驗性的“采生折割”一兩回,不過,因“生胚”嬌小脆弱,熬不過那些苦痛,而半途夭折。隨著年齡增大,在行業威信越高,他越發講究,過于自信,對手下人的管理有些拖沓,甚至散漫。秋叔接納新人加盟,主要是看好王雙心狠手辣,還有團隊的管理和駕馭能力,都比自己更勝一籌。乞丐雖然卑微,可行業開發的潛力巨大,前景廣闊。他既想開山傳缽,擴幫興業,自成一派,也想著有朝一日能坐享其成。
秋叔很少相信外人,可對外甥王雙很放心,丐幫事務全盤委托。這些年,秋叔一直漂在外面,從沒回過老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說到底,他還是擔心自己所作所為太過陰毒,恐怕秧及家人子孫。每個月給家里匯錢,他都是先到銀行將零鈔換成紅版偉人頭,再換家銀行存入,又從第三家銀行取出,最后通過郵寄方式匯回老家。他稱之為“消毒” “洗紅”。對此,秋叔很慎重,也樂此不彼。早在很多年前,家人就告訴他,老屋高樓大廈,富麗堂皇,銀行存款已足夠用。可他仍舊沒有回,連電話都少打。除了顧忌,他習慣這份職業,已完全融入其中。同時,他也很享受這個行當給他帶來的快樂和成就感。
與秋叔酒后打人不同,王雙喜歡在飯前算賬。秋叔總是把話說到明處,懲罰的方式和手段也有言在先。王雙很陰,話不多,喜怒無常,也不事先預警,下手講究一個穩準狠。劉偉的那只右手就是在毫不經意的情況下被他切掉的。
劉偉是因為私藏而被王雙抓了現行。其實,秋叔也知道底下人偷偷藏錢,他也曾懲戒過幾回,到后來,他也就睜只眼閉一只眼。不為別的,他知道這些錢不多,也不會放很久——他給每個乞丐每天都下了定額,完不成任務就得受罰。每個人為了避免挨打,便在超額時將多余的錢私藏起來,等哪天手氣不好,完不成定額時拿出來補上。再說,秋叔現在對這幾個小錢也沒放在眼里。他匯回老家的錢三輩子都花不完。
劉偉每天的定額是秋叔手下乞丐中最高的。前兩年因腳傷的原因,每每超額完成。后來,腿腳實在不能用了,便改用道具,可這玩意兒不好使,每每穿幫,被人打罵了好多回,討回來的錢一天比一天少,他便想著藏多補少這一招。在這之前,王雙在幫內也抓過幾回私藏,或輕或重地懲戒了幾個人。可劉偉這幫人天生是賤骨頭,挨打受罵是家常便飯,傷筋動骨也沒太多放在心上。
秋叔有一個嚴酷的規矩:幫內乞丐每天只能吃一頓飯。主要原因還是為了提升“業績”。酒足飯飽后的滿面紅光和饑寒交迫下的一臉菜色相比,后者更能打動人,更能令人產生同情心而大加施舍。所以,晚上這頓飯對丐幫的每一個人來講,就是搏命飯。
那天,在晚飯前清點一天的收入時,劉偉剛好達到了定額標準,王雙都走到李瞎子面前的鐵筒準備驗收了。劉偉實在太餓了,他等不及收拾好,便爬到飯桌前搶過一碗飯,埋頭就吃。也許是動作過大,帶倒了身邊的鐵筒,直溜溜滾到王雙的腳邊,在他那锃亮的皮鞋上滑過,留下一道淺淺的吻痕。王雙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抬腿一踢,鐵筒炮彈一般飛了過去,正中劉偉頭部。人仰馬翻之時,藏在破褲襠里的錢也抖落出來。
王雙沒有說話,只是冷著臉走過去,將錢撿起來。是一張面值五十元的大鈔。他慢慢展開,看了看錢,又望望眾人,再斜眼瞄了瞄躺在地上的劉偉,輕聲問道:是哪只手?劉偉知道躲不過去,慢慢舉起右手。王雙也慢慢抬起手,指了指飯桌。劉偉將身體挪過去,乖乖把手放在桌面上。王雙俯身看了看,又說:是這只手偷的吧?看到劉偉點頭確認后,他還用手摸了摸腕關節處的骨頭。然后,他迅速抽出背后隨身攜帶的藏刀,手起刀落,那只手掌,伴隨著劉偉的一聲慘叫,彈跳著飛出一米多遠,跌落在墻邊的床鋪上。緊接著,血也沖得滿桌滿鋪,到處都是。
這一年,劉偉已經年滿十四周歲。
如果在這之前,劉偉的心里還存有幻想,在靈魂的深處還帶著孩提時的任性和天真,那么,經過此番重創,劉偉長大了,徹底清醒了,也徹底明白了自己身處的環境和地位。他想起秋叔的那句話,舒坦。是的,在這里,除了想辦法使自己比他人過得舒坦一些,你還想得到什么呢?你能得到什么呢?endprint
直那以后,劉偉成了秋叔和王雙最省心,最放心,也是最開心的乞丐。不僅聽話、賺錢多,而且在團隊管理上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助手和密探。為了一小塊肉,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拿起手邊的任何器械,按照兩位幫主的指令,爭搶著去毆打任何一個同病相憐的人。為了討得秋叔和王雙的一個笑臉,他可以做任何一件能讓他倆開心的齷齪之事。既使是面對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的人,劉偉也能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投桃報李,笑臉相迎。
到了十六歲的時候,劉偉和王雙的關系已經拉得很近了。有時候王雙外出嫖娼,還會帶上劉偉,幫著把門兒。丐幫里有幾個女孩兒,都是清一色的十多歲。不過,她們不是腦子有問題,就是手腳有毛病,只有一個叫燕子的十五歲小女孩狀態稍好,姿色也嬌好。對這些女孩兒,原本秋叔與王雙倆人分配著,井水不換河水。與秋叔每晚讓不同的人侍寢不同,王雙只固定著燕子,把其他的全讓給師傅。不過,有一點,他從不對舅舅的女孩兒動心事,也堅決不讓秋叔再碰燕子。
有一天晚上,王雙一個人到發廊玩耍,盡了興正躺在床上休息。小姐又從外面走回來,告訴他,那個“邊瞎瞎”又在外面瞎叫喚。王雙走出來,看到劉偉用那只單手指著丐幫據點胡亂比劃著。他悄悄跑回去,在自己的房門口,他看見秋叔正在燕子身上辛勤耕耘。王雙沒有發聲,也沒有讓劉偉弄出聲響,而是慢慢退出來,在大門邊的缺口處摳出一塊墻磚,再返身進屋,掄起磚頭朝正在一路歡歌的秋叔后腦勺砸了過去。
沒人再壓制著的王雙索性放開手腳,進一步擴充了丐幫的人手和業務范圍,劉偉也成了他不可或缺的得力干將和心腹助手,甚至在某個高興的時候,王雙還讓劉偉與自己一同玩樂,分享丐幫的權力。
其實,秋叔死后這幾年,劉偉一直沒閑著,總想著找機會算計王雙。可人算不如天算,再加上要自保,除了讓燕子成功跑路,斷了王雙一條財路外,其他成效并不明顯。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前街獲救的同時,劉偉讓解救他的民警立了一件大功,也把過往的恩怨情仇全都狠狠地做了一番了斷。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他做到了。
七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羅紅夫婦開始有些怕劉偉了。
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夜晚,羅紅獨自一人坐在自家庭院里,望著燈火通明的倉庫發呆。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事情為何會走到這般田地?那個人見人愛的乖巧孩子到哪里去了呢?盡管羅紅不愿意承認和面對,其實,劉偉的強悍和冷血早在康復治療時期就開始表露出來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自己心里有了忌憚的感覺。特別是丈夫劉青山,與劉偉幾次沖突后,幾乎都不敢回家。
在日常生活里,劉青山對兒子的厭棄和女兒的偏愛是明顯的,都寫滿了全身上下。因為失望,劉青山對兒子的愛始終停留在八歲以前,對成年的劉偉是下意識地排斥。劉偉突兀地闖入自己的生活,他只能被動接受,既無奈,又無法。面對現實,他無法改變兒子傷殘的事實,身處困境,他也不想改善父子間日益深重的矛盾。劉青山知道劉偉渴望家庭的溫暖,渴望家人的關愛,可他不知道以什么樣的方式面對陰戾的兒子。他也想做個好父親,也想補償失散多年來的虧欠,可他不知道怎么做,也做不到。再說了,劉偉的所作所為更是讓他無法給予。
劉偉在聾啞學校結識了幾個同學,因身體殘疾,每個人都有或這或那的不幸遭遇和悲慘經歷,很自然地同病相憐,聚攏成團。也很自然地,能聽會寫、精明強悍的劉偉成了他們的頭兒。剛開始,劉偉只是偷偷摸摸將同學帶到家里玩,還有些懼怕父母責罵。可羅紅除了在吃飯穿衣方面偶爾關心一下外,其他時候,她都把滿腔心事放在女兒劉麗的培養上。劉青山三天兩頭在外跑車,回家來也是倒頭就睡,除了在飯桌上見著面,其他時候,做父親的都不愿走進偏屋倉庫,甚至不愿多看兒子一眼。后來,因又因牙齒碰舌頭之類的日常小事,劉偉與家人產生了一些矛盾,與最親近的母親都有了隔閡。久而久之,在家里,劉偉身份有些微妙,成了可有可無的邊緣人。父母只想圖清靜,他也樂得自在,索性天天把這幫同學叫到家里來玩樂,倉庫便成了他們幾個人的天堂。
然而,他們的玩樂需要花銷,也需要有人為他們的胡鬧買單。剛開始,只要劉偉開口,羅紅還會給他一些零花錢,可這點小錢遠遠滿足不了他們的需求。隨著索要的頻率越來越高,數量越來越大,在劉青山的干預下,羅紅不敢給,也不愿給。沒有經濟來源,他們就偷。起先,他們只是偷吃偷喝,慢慢發展到偷錢、偷東西變賣。后來,家里有了防備,他們又將目標瞄準鄰里、周邊。只要弄得到,雞鳴狗盜,他們無所不為。經常有鄰居因為失盜,跑到劉青山家里來吵鬧,讓他丟盡了顏面。
劉青山最無法容忍的是,劉偉偷看妻子和女兒洗澡。盡管修修補補,可劉偉左邊眼睛和四周依舊傷痕累累,讓人無法直視。從始至終,劉麗都怕看到哥哥那張猙獰的臉,平時能躲開盡量躲開。不過,兒子對女兒一直很好,對她的刁難處處忍讓寬容。劉青山知道一個成年男子渴望什么,羅紅也曾替劉偉張羅過,可現在手腳全乎的正常人都討不到老婆,何況兒子還是這么個丑陋的殘疾人。其實,真要花大價錢找,還是有希望娶到媳婦的,但也只能找門當戶對的。一個缺胳膊少腿的兒子已夠讓人頭痛了,再加上一個殘疾兒媳,那會是怎樣的日子!一想到這些,躺在被窩里準備親熱的夫婦倆便覺得置身冰庫,渾身涼透,頓時了無情趣,也就罷了這個念頭。
兒子早期的過激行為,父母的喝斥和打壓還能讓劉偉稍稍有些收斂。可劉青山發現,隨著時間的推移,父子矛盾日趨激烈,沖突次數日益增多,劉偉的抗壓能力越來越強,自己已然無法駕馭兒子。面對劉偉的種種出格舉動,劉青山要么把自己關在房里自罵幾句,要么只能望著兒子強壯的背影嘆息了事。
在一次激烈沖突后,劉偉曾外出很長一段時間,他那幾個如影隨行的同學也沒有再出現在倉庫里。劉青山很欣慰,也很慶幸,以為兒子負氣不會再回來了。可好景不長,一個月后,劉偉回來了,隨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劉偉告訴父母,對方叫燕子,是他落難時的朋友,也是他的救命恩人。眼下她落難,無處落腳,只能投靠自己來了。劉青山夫婦無語,也無話可說。燕子面容倒是嬌好,四肢囫圇齊全,可舉手投足,流里流氣,說話顛三倒四,思維混亂,一看就不是正經好人。endprint
按理,劉偉和燕子同居,做父母的應該及早了解他們的打算,并作適當安排。羅紅想替兒子張羅,可又不敢。在她看來,兒子不是常人,性格也非常人,為人處事不按常理出牌,稍不如他的意,便大發脾氣。女兒正值叛逆期,讓人煩心的事夠多的了,她不想在這方面沒事找事。而劉青山能躲就躲,根本就不想管兒子的事。事與愿違,夫婦倆不愿多管閑事,可兒子的閑事不斷地找兩人的麻煩。
在燕子到來后的第二天,在倉庫里委屈了四五年的劉偉不想再將就,把主屋一樓空置的兩間房撬開,替父親實現了當年的承諾。劉青山有些惱火,但也不敢出手阻止。他以為他們是想結婚。他也準備著用這兩間屋給兒子作婚房。可作父親的再一次失望。兩人在新房里只住了一個月,熱乎勁都沒過,劉偉便將倉庫收拾了一番,讓燕子坐鎮其間,重彩濃妝,搔首弄姿,正式對外接客。
劉家在前街雖不是名門望族,可也世代本份守成,耕讀傳家,還從未出現過如此下九流的人和事。劉青山很憤怒,也忍無可忍。謾罵之余,他勒令兒子和他的狐朋狗友立即滾出自己的家。其實,在這之前,劉青山已無數次吼叫著讓劉偉滾蛋。此話第一次從劉青山口中說出時,還著實讓劉偉愣了一會兒。不過,在其他時候,要么被當成耳旁風,隨風吹走,要么是做兒子的沖到父親面前,揮舞著拳頭,齜牙咧齒,一臉輕蔑。這次,劉偉沒有揮拳,也沒有掉頭走開。他拿起筆,在寫字板上寫了一行字遞到劉青山面前:作為監護人,我受苦受難的時候,你在哪?作為父親,我生活無著的時候,你在哪?作為家人,我需要你關愛的時候,你在哪?這話有些狠,也讓人無言以對。見劉青山一臉錯愕,劉偉直接將寫字板扔到父親臉上,頭也不回地走進倉庫。
當劉青山揮舞著菜刀沖進來想討回尊嚴的時候,坐在里間的劉偉連正眼都沒瞧父親一眼,揮一揮手,他的兩個啞巴同學便走出來,直接撲倒劉青山,搶下菜刀,又拖到外面的空地上,一頓拳打腳踢,硬是讓劉青山躺在床上,一個星期沒下床。
其實,劉偉的舉動已經很出格,不用自己出手,能整治劉偉的強力機構和專業人士有很多。劉青山想過其他辦法,也讓兒子進了幾回派出所,可每次都成了劉偉的訴苦大會。警察們都認識劉偉,知道他的經歷,也曾因為他立功受獎,都非常同情他,不忍加罪,只是和稀泥,每次都不了了之。反倒是劉青山自己,每每被警察喊過去,旁聽兒子的憶苦思甜,再被警官喝斥一番。
劉青山徹底絕望了。于是,他想到了一個一了百了的辦法。
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
八
回歸家庭五年后,劉偉徹底發生了改變。
除了吃飯的樣子還與剛進家門時狼吞虎咽一樣外,整個人已和當初孱弱的小乞丐完全不同。
平時,有兩件事劉偉始終堅持做到最好:一個是吃。早在康復時期,醫生反復叮囑,要增加營養,補充能量。早期家庭和睦時,母親想方設法給兒子弄好吃的,后來父母都不管他了,劉偉自己心疼自己,偷家里的錢,花了很多時間在菜市場和廚房。另一個是練。從康復醫院出來,對于自己的得意成果,醫生們精益求精,要求痊愈的患者每天至少一個小時進行身體鍛煉。劉偉陸續買回上萬元的體育器材,擺在倉庫里,吃飽喝足后,每天上午下午各一個小時,與兩個走得最近的同學一起勤學苦練,風雨無阻,把自己練得像頭壯牛。腿上安裝的機械腳因磨損嚴重更換了兩次,盡管走路還吱吱呀呀地怪響,可和強健的身體十分匹配,一掃烏賊觸須形象,與電影《變形金剛》里的人物不謀而合,有點鋼鐵俠的味道,讓人不怒而威。
沒有預告,趁著劉偉外出,劉青山婦搬走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帶著女兒突然離家出走,不知所蹤。劉偉知道,父母的離去是決絕的,一無反顧的。他也知道,自己的性格十分怪異,甚至有些變態,是自己的所作所為讓他們寒了心,冷了意。可劉偉沒辦法,過去十二年,他就是這么走過來的。表面是逆來順受,可在內心深處,他恨所有的人,恨之入骨,只要抓住機會,即時報復。在與父母重逢的某個溫情時刻,劉偉也曾想著要過正常人的生活,他不想這樣。可殘酷的現實讓他無法改變,他也不能改變,甚至變本加厲。就像燕子,從七歲開始就待寢秋叔,后來又是專寵于王雙。秋叔死后,王雙除了全面繼承他的遺產,還重操舊業,開辟了“放白鴿” “仙人跳”等新業務,燕子成了丐幫里的當家花旦。這讓她養成了見了男人就往上靠的職業習慣。盡管劉偉使計,在一次“放白鴿”過程中讓她成功跑路,自由單飛。可燕子不愿好好居家過日子,放著疼她愛她的夫家男人不要,到處勾三搭四,隨時隨地恣意妄為。當劉偉再次找到燕子時,她早已離開“白鴿”夫家,流落在街邊發廊與人求歡。盡管他把燕子帶了回來,可要她過上相夫教子的生活,那幾乎是天方夜譚。
劉偉對燕子有特殊的情感。當年燕子和他前后不到一個月時間被秋叔收歸帳中,按照規矩,剛采來的“生胚”要關在鐵籠子里半年以上。第一次被秋叔“折割”,就是燕子幫著照看自己,除了送飯喂水擦洗身體,還陪他說話解悶,讓他度過人生最黑暗的時光。丐幫苦海無邊,可兩人青梅竹馬,互幫互憐,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燕子是劉偉賴以存活下去的動力和希望。盡管長大后的燕子水性揚花,比潘金蓮還要潘金蓮,可劉偉對她的依賴是精神層面的,浸入骨髓。即使兩人都已完全自由、獨立,當病態的燕子提出要學王雙的手段,找個男人耍耍時,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劉偉也沒法不答應。隨著家庭矛盾日益惡化和尖銳,父母斷絕了對他的一切供應,他的生活也越來越困頓。除了菜米油鹽需要錢,還有燕子的穿衣戴帽,梳妝打扮,更是花錢如流水。自力更生、開拓財源成了他最緊迫的任務。
近來,劉偉有些懷念秋叔。
父母離去后,在第一時間,劉偉有些蒙。他跑到派出所請求警察幫忙尋找,自己也在大街上張貼橫幅,希望父母回家。他的努力也不是一無所獲,除了贏得路人的陣陣嘆息,還意外的獲得了一萬多元的捐款。也這正是這意外所得,讓劉偉看到了未來發展的方向,路人對不良父母的咒罵,也讓他再次看到了人性的薄弱環節。
其實,當時劉偉只想找回親人,并沒想著要重操舊業。他只是在街上站久了,有些累,便坐在橫幅下,將機械腳卸下來,放松一下不堪重負的小腿。煽情的橫幅廣告,再加上觸目驚心的傷疤,讓每一個路過的人無不側目動容,也紛紛慷慨解囊。
劉偉真正意義上獨立做成的第一單生意,是參照王雙傳授的技法,利用燕子弄了一次“仙人跳”。一個三十多歲的胖男人在酒吧閑玩,與只影單行的小燕子不期而遇。拋眉嗲眼之間,兩人熱血沸騰,不能自己,只想著貪愛求歡。在賓館房間里,胖子還沒把燕子的衣服脫完呢,就被“丈夫”劉偉和他的兩個啞巴同學現場“捉奸”。對方是個上班族,拼血本敲了他三千元,可劉偉還不解氣,又狠狠揍了他一頓。從頭到尾,劉偉憤恨難平,做得像真的一樣。
盡管報紙電視經常報道,可在社會上,以為天上會掉餡餅的人還真不少,貪圖免費午餐的人更多。劉偉發現,那些有錢了燒包,每天大魚大肉吃飽喝足了,想找刺激的,只要扔過去一根肉骨頭就會上鉤。那些好色的,面對女人眼送秋波,以為自己貌似潘安、美過唐璜、帥超劉德華,女人鬼迷心竅,會主動以身相許。特別是那些貪婪的,以為自己真的有這么幸運,唇贈香吻之間,以為自己的桃花運旺得發紫,身下的美人是白白送上門的嫩肉。卻不想,不要錢的最貴,最幸運的往往是最要命的。
不過,王雙倡導的這個行業雖然發展潛力巨大,收益也高,可風險同樣高。膽小怕事,退財免災的人很普遍,可一根筋,死嗑不放的人也不少。事后報警,跟蹤舉報,現場指認,經常讓劉偉竹籃打水一場空,有時還免不了牢獄之災。
劉偉不愿做白工,也不想做無謂的犧牲。于是,他想到了秋叔,也翻出當年丐幫留傳下來的“葵花寶典”熟讀。反復權衡后,他發現,王雙的手藝是比作乞丐體面,可不安全,也非長久之計。秋叔的買賣來得慢,可細水長流,最關鍵的是零風險。
當啞巴同學從外面弄回來一個三歲小孩時,他眼前一亮。盡管桌子上沒有白切雞,只是一盤焦黃的花生米作為下酒菜,和秋叔的排場沒法比,可瓶子里裝的卻是貨真價實的高度烈酒。酒至半酣,劉偉看著那細皮嫩肉的小腿,他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然后,舉起了手中的鐵錘。
那一刻,他的心竟然沒有一絲顫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