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炬明
他們怎么到的或者什么時間到的這個點上,至少在我講述的此刻無關緊要,關鍵是有這么一個點存在,并且他們已經抵達。四周灰茫茫的,只有月白色的墻裸呈著,說是墻還不夠確切,應該稱之為殘垣斷壁。這時候房子之類的建筑和比較熟悉的樹木以及其他植物還沒有顯現(xiàn),它們的缺失讓眼前的景色整體看上去就像一幅印象派畫家的杰作,昏暗而空虛,但畫面中不斷行走的人物絕對是真實的,有時他們是幾個人,有時會是更多的人,當然總的來說,我都在場。我們穿著統(tǒng)一制服,滿懷雄心壯志,義無反顧的前進過程中,時常會遇到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張三突然驚叫道,我忘了穿衣服,大家回過頭去,真的就發(fā)現(xiàn)張三有點羞愧難當?shù)囟自诘厣希靡皇謸沃蚁ドw,另一只手牢牢捂著雙腿間,由于四周景色單一,看上去他襠間的手就像一片小小的烏云。不一會兒張三就緊張得額頭上出汗了。他說要不你們先走吧。我想他肯定是窘迫得失去了熱切的盼望和非凡的勇氣,因為我們每一次的歸來都有著明確的目標,也都對沿途的困難和問題進行了分析論證,就算出現(xiàn)了新問題也是前進中的問題,必須靠繼續(xù)前進來解決,否則一切無從談起。我擔心因為他一個人而影響甚至徹底改變大家的行程,在如此惡劣的一個背景下,你就是有鉆天入地的本事,也未必能自在地生活著。要自由當然可以,俯拾皆是,只需你內心甘愿將信念剔除,讓遠處的目標在風雨中成為永遠的剪影。我決意開口鼓勵張三幾句,還沒想好說什么更為有效時,顯然李四對張三的表現(xiàn)也非常不滿,已發(fā)表了尖刻的譏誚,張三,讓你襠間的鳥飛唄,難道它有四只眼。看來李四的視力有了毛病,張三襠間分明是一片尷尬的手影,哪里會有鳥的存在,還懷疑是只畸形鳥,生著四只眼睛。其實,被困窘著的張三最有可能是個女性。張三的臉憋脹得燙紅的豬屁股一般,瘦長的胳膊扭動著,他在用力朝外拉拽著什么東西似的,襠間的陰影漸漸有了形狀,當它真正顯現(xiàn)出來,特別是被張三高高舉過頭頂之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朵黑色的花上,它是那么肥碩、妖冶,還散發(fā)出淡淡的腥香。李四患有重度過敏性鼻炎,對此最先做出了反應,痛痛快快打了一串響亮的噴嚏,捎帶著將鼻涕也貢獻了出來,它們炫耀般在李四面前十足的空白中陳舊的棉絮一樣搖來擺去。李四機警地彎下腰,抓了一把干土順利地將它們解決掉。再看這時的花朵,隨著張三手腕輕巧的抖動,如瀑布般迅速展映,張三兩只手捏著那片黑色瀑布上端的兩角,反正幾下,再猛地忽閃開來,當人們從塵霧中清醒后,那黑布已經變成一件一步裙束在了張三的腰間,看上去是那么的得體,就像精心設計過的一樣。我們齊聲歡呼,每一個人都后悔自己的健忘和偏執(zhí),張三是個技能精湛的魔術師,從他處來到此點的一路風塵中,正是張三的魔術給大家?guī)砹藷o與倫比的樂趣,因此可以肯定先前他的裸體也是一種做了手腳的假象。
真正令人大跌眼鏡的是王五。到達這個點上時,關于如何解決吃喝問題大家一度爭吵得十分激烈,沒有煙火,沒有食物,這是殘酷的現(xiàn)實,而已經被長途跋涉,加之饑餓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王五在大家立足本點,奮力尋覓時,卻側臥在地,將大家的討論當作耳旁風,似乎這一切與己無關,他更愿在精氣神嚴重虧損的情況下,以不期而至的夢作盾牌來抵擋災難。他的雙眼微微閉攏著,只是從隔三差五閃動一下的有點枯萎的睫毛,才能判定他最真實的狀態(tài)。大家爭吵得越激烈,離形成統(tǒng)一的認識越遙遠。有人異想天開,建議從墻上刮取那些白色的麩皮狀的東西來充饑,看上去它們確實有著麥子面一般的神采,可如此干燥的面粉怎么吞咽下肚呢?趙六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不想讓尿憋死,就將它像射精一樣用本能的欲望催促一番,哪怕壓迫出來的僅僅是點點滴滴,它們也能摻和著這神奇的墻灰成為挽救我們繼續(xù)前進的法寶。我們紛紛表示疑惑,盡管我們清楚自己的尿液不會有問題,卻沒有誰敢保證那些墻灰會不會存在問題,也許是有人特意為之,將它們涂抹在了這里,為考驗我們的智慧設置的一道關坎。在大家陷入片刻沉默之際,有一個聲音似乎是從地下傳來的,模糊而顫動,我們卻都聽得清清楚楚,是王五在說話,人類所需的食物絕對應該來自泥土之中,而不是孤芳自賞的墻體上。話音還在我們耳畔縈縈繞繞之際,王五已經開始實踐和探索了,他艱難地坐起,兩只手像功能卓越的耙子在灰白色的地上敏捷地梳理著,不一會兒,手掌中便有了幾個棕色的顆粒,它們圓圓的,十分堅硬,王五歪咧著嘴費盡心機地想打開它們,似乎效果并不理想。趙六不屑一顧,說王五一準是餓暈了頭,判斷力出了毛病,這樣的地下哪里會有果實,有的只是羊屎蛋。難道我們要靠著畜生們糞便的接濟走出困境嗎?趙六態(tài)度堅決,他要的是良知和意志。這期間,王五的努力已經有了些許回報,在打開一個棕色的顆粒后,他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驚喜地高叫道,趙六的挑唆不足掛齒,你們看這殼子里有內涵豐富的種子,充分說明它不是垃圾而是果實。沒有多少人搭理王五的話茬,因為一直以來,他都是以謊話大王自居,他曾經無數(shù)次自豪地說,你們猜猜我說過的話有多少是真的,我讓你們猜到太陽下山,從地下穿過,再從東海升起,你們也無法計算出一個令你們都信服的數(shù)據(jù),何況數(shù)據(jù)都是人寫的,筆頭一斜一劃,就能鐫刻在心上令人嘆為觀止么?王五自絕于眾人,他要這樣做,別人也沒有辦法,只是看在他與我們步調和目標一致的大前提下,沒人和他較真。我的好奇心比較強,當我從王五手中接過那顆打開的棕色果實時,發(fā)現(xiàn)殼中空無一物,只有粗糙的暗紅色內壁。王五似乎害怕我爭搶他的果實,一把奪過去塞進嘴里,艱難地咀嚼開來,臉上卻顯現(xiàn)出高潮一般的神情。不過,我敢保證,絕沒有其他人會吃這玩意兒。
在這個點上待得有點太久了,實際上只要稍稍轉換一下角度就會發(fā)現(xiàn)新的場景,如果運氣好的話,極有可能正是我們不遺余力追尋的目標。它聳立在那里,飽含著溫情,讓過往的風雨成為敘事的主題,它的一草一木正在成長為我們的骨肉和氣血,它的吶喊和傾聽正在變作蝴蝶和蜻蜓顯而易見地飛入我們夢的深處。那我們?yōu)槭裁催€要在這樣一個近于僵死的點上做過多無為的停留,難道問題作為問題之余,會成為阻礙我們創(chuàng)新思維、轉變觀念的羈絆嗎?讓前腳尖和后腳跟更換一下位置,那目標果真就出現(xiàn)在了我們渴望已久的視野里。一座相對高大的建筑,建筑所用的青磚經過了地火的熱煉,致密堅硬,當用兩塊青磚相互撞擊時,會發(fā)出青銅樂器一般悅耳動聽的聲響。最初我們相信它們一萬年都不會酥松,都會盡心盡職地將一種安全和舒適的庇護提供給我們,現(xiàn)在看來我們的認識太局限于自我感受,而忽略了自然規(guī)律的無比威力。在我們重新面對它們的時候,它們和被時間摧殘至老的人們一樣,極不情愿地顯現(xiàn)出了脆弱,不用仔細分辨,就可以歷歷在目,那些微型扁舟一樣的槽蝕如同苦難的文字記述了一段難掩的歷史。在這相對高大的建筑上,最深邃的部分有三個,一個是拱形的門洞,時常依靠兩扇朱紅色的大門來調節(jié)它的深度和高度,它是走出去和涌進來的一面鏡子,確實,麻布衣裳和原木車輪已經將門洞中的青磚打磨得锃亮,只要從門洞中經過,必將留下影印的同時,成就了對這面鏡子應有的擦拭;另外兩個可以算作一個來講,因為它們都是窗子,只不過一個在左一個在右,窗子的存在為建筑裝上了靈眼,手指粗細的紅榆木條是她俏麗的眉毛,眸子隱藏在窗子后,誰也無法知曉它在看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更無法從這里抵達建筑的內心。這有力地反諷了我們慣常的精彩比喻,眼睛是心靈的窗口,事實上當眼睛流淚時,也許內心正在暗暗發(fā)笑,當眼睛噴射著怒火時,心靈已經死寂一般。不過世間的事情都不是絕對的,如果只有馬和驢,而不讓它們忘乎所以地雜交,就不會有騾子生出來。我敢打賭,在門洞旁插手靜坐的老人會破解這個天大的秘密,他和目標一起出現(xiàn)在大地之上,他和建筑一同存在于藍天之下。他不說話,并不是他不會說話,他甘愿將所有的話語包裹在心衣內,讓它們發(fā)霉?jié)a爛,讓它們通過老人五臟六腑的努力變作熱氣或者廢氣散發(fā)出來,在目標中穿梭,然后緩慢升騰,融合云霧,再化成細雨降落在腳前松軟如華貴地毯一般的土地上。這里不需要語言,語言作為一種特權一直以來都在天空和大地之間無聊地循環(huán)著。對于老人來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抑或一切都真實地發(fā)生了。他喜愛緩慢地站起身,來到窗前,與一切對視,在幽深的虛空中感受虛空的幽深,只到有一天,他稀疏的眉毛栽種在那些已經腐朽的紅榆木條上,變得更加開放和厚實,就像林間樹體上自然生長的木耳,成為目標最具傳奇色彩的注腳和寓言。endprint
難道這就是目標的全部么,難道建筑就與我們無關了嗎?毋庸置疑,它肯定與我們息息相關、血脈相連。我們是在目標之中成長的,就像那些樹和莊稼們在太陽下成長一樣,充滿了激情和憧憬,就像那些家禽在院落里成長一樣,陶醉于舒適和安穩(wěn),所以有時我們覺得目標無限大又無限小,它簡直有著軟糖或者橡皮的特性。
它的大是一種胸懷,是一種力量,是一種風格,誰也抗拒不了,只要你心里還揣著目標,你就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就會在目標的烘托下,雙肋生翼,趾間生蹼,有著不可遏止的飛翔或者回游的渴盼。我們在建筑面前長高,卻無論如何也越不過建筑的高度,因為我們必須在建筑之下生活。我們對建筑的作用只能是用自己的心意裝點它,比如將一個雪人堆在它的身旁,讓它通體的色澤顯得更加純正、相對一致;也可以用新鮮的泥土填滿它開裂的縫隙,讓它有了新舊交織而完整的紋飾。自己的心意往往是極其微小的,而被強迫著去表達心意往往會顯得更加氣勢恢弘,影響深遠,比如在建筑上刷標語。那時張三和李四還年幼,沒有梯子根本辦不到,況且張三那時還沒有學會魔術這門手藝,李四的鼻子也沒有出現(xiàn)任何不適,如果放在現(xiàn)在,張三完全可以裝神弄鬼,讓虛假而生動的標語在建筑上翻新自如,李四如果愿意做出必要的犧牲,也可以用兩只鼻孔吸滿油漆,借勢鼻神經過敏之際發(fā)力,將它們擤甩在建筑上,算作草書的典范。當然,為了一個共有的目標,時代不會輕棄任何一個人,王五和趙六也被迫隨機參與進來。王五的喜愛說謊是與生俱來的,當他得知分派自己和趙六看扶梯的任務時,立刻手捂肚子哼咳起來,那痛苦不堪的樣子令建筑上的青磚都恨不得落淚。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無緣無故地痛苦,王五撩起衣衫,讓趙六檢驗他的腹部。趙六用手在王五的肚皮上輕輕拂動,很快就找到了王五提到的那個疙瘩,它的微微隆起,使本來光滑細嫩的皮膚有了破裂的擔憂。突然趙六以掌化拳,揮舞著朝那個疙瘩狠勁打去,伴隨王五的大笑,王五的腰彎了下去,翹起的屁股突然無所顧忌地釋放出一個巨大的響屁。我們都看到了張三和李四先后爬上了梯子,由于有風,梯子顫巍巍的,兩個人也顫巍巍的,手中的油漆桶和長柄毛刷樹葉一般擺動不止。有幾滴油漆飛濺出來,飄飄游游地落在王五和趙六的頭上,使得他們同病相憐,前嫌盡釋,不住地為對方清除著頭上的粘稠液體。我當然也有分工,我在遠處一個高高的土臺上站著,瞇著雙眼,盡可能讓它們觀察確定張三和李四的杰作是否完美。習慣在門洞旁插手默坐的老人走了過來,嚅動著只剩下一顆帶著煙垢的門牙的嘴說,有那一道就行了,凡事都是個樣子,別那么當真。說過又坐回去,就那么坐著,直坐到無影無蹤,就像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情況一模一樣。張三和李四開始書寫后,實在是難以解決毛刷所蘸油漆的飽和程度以及青磚與油漆親和能力這些關鍵問題,于是有了更多的油漆灑落下來,不過這時再也不用為王五趙六操心啦,他們用塑料布早已將自己遮蓋得嚴嚴實實,不要說無懼油漆的灑落,即便使用噴槍對他們痛下殺手,也不會受到實質性的傷害。越來越多的油漆在墻體上和墻角根淋漓著,最初保持著本色,像殷紅的血,后來風干了,全部卷曲成臆想的花朵,再后來全部被風收攏去了,只有標語還高高地面不改色地粘附在那里,傳遞著往日的率性和狂熱。
它的小卻旗幟鮮明,才真正令人刻骨銘心,那是一種慢慢的疼,是一種麻麻的木,是一種切切的悲,只要將目標印制在腦海里,誰也忘不掉,就算你在千里之外,在天涯海角,一個熟悉的字符都會讓你的疼迅速蔓延開來,從你的心尖上擴展到你的每個指尖,哪怕是日常反應最遲鈍的無名指的指尖。十指連心,你發(fā)達的血管里只要還流著最后一滴血,就有著目標潤養(yǎng)的成分,都是目標最鮮活的例證,目標何嘗不是無數(shù)血肉的堆積,堆積之后質和量的提升意義非凡。而麻木并不意味著拒絕,應該理解為形式之外的引誘和蠶食,雜亂的陰影如一頭不知疲倦的野獸在你床的四周竄動,它的洇浸如春風化雨般細膩而無孔不入。你在被迫地漸漸變小,你的心緒自然被切割得一片狼藉,所有的碎片都不可輕視,它們無緣拼接,卻恰如谷子和稗子一樣競相生長,剔除作為一種手段費時又費力,懈怠的空隙便是麻木任人唯親,登臺表演拉開帷幕之時。悲傷起于痛疼和麻木之后,它是對不達目標的一種絕望姿態(tài),在遠離目標的日子里,在經歷了無數(shù)痛苦的思念和多種形式的麻木蹂躪后,除了悲傷我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從自身體現(xiàn)出對目標的眷戀和懷想,也許沒有淚,悲傷在骨髓里。在某個雨夜,當無數(shù)的雨滴粗暴地敲打著地面,我們不由想起奔走的可能,雨下得多么疾速,奔走就有多么強勁,可帶著悲傷的四肢早已與奔走分道揚鑣,連從汗毛孔中分泌出的汗液都有了別處的氣味和濃度。我們害怕失去目標,想方設法將它最精華的部分珍藏起來。比如張三和李四各帶了一袋子的泥土,除了口袋的顏色不同,取土的位置也不同,也就是說土質也可能不同。張三是在他爺爺?shù)膲烆^取的土,甚至連長著的青草也捎帶上了。當張三在表演魔術過程中遇到難解的癥結時,就一杯接著一杯喝用這種土兌泡的水,有淡黃、翠綠、亞白的草屑梗梗葉葉地漂浮在上面,只喝得張三滿頭大汗、淚流滿面,那癥結便似這汗腺淚腺一樣悄無聲息地被打通啦。李四取的是炕土,它們干剌剌的,有點像玉米糝。白天李四總將裝著炕土的口袋系在腰間,時常伴著走動有一縷縷的細煙逸出,還能聽到類似沙子流淌的聲響,非常微弱卻深入人的魂靈。夜間他愛將口袋放在枕下,用來醫(yī)治他的偏頭痛,效果十分明顯,即使是在朔風勁吹的隆冬季節(jié),李四的偏頭痛一次也沒有犯過。王五的做派有點假公濟私,他趁著月黑風高將拱洞大門上的一只門鏈偷了,用一根粗大的生麻繩掛在胸前。由于他謊話連篇,打小就患了爛嘴角的毛病,一年四季兩個嘴角都赤紅疤拉的,到這個時候他就會將那只生鐵鑄造的門鏈放在雙唇間像吹口琴一樣推來拉去,并著意在兩個稍微上翹的嘴角處做適當?shù)耐nD,仿佛在對一個休止符進行追悼,這樣做的結果使王五始終陷入在說謊的惡性循環(huán)中不能自拔。趙六的心思最讓人感到受用,因為他是站在為公眾服務的立場上來弘揚那種優(yōu)良傳統(tǒng)的。他的帆布挎包里裝著一只苦楝木制成的老式尺子,尺子通體呈現(xiàn)出姜黃色,如果從已經磨損變得薄而近于透明的邊沿兒判斷,很容易讓你產生錯覺,誤以為是一塊不規(guī)則的松香,但我們卻不會這樣去想,我們想到的是楝樹那一樹如繁星般淡雅的紫色花朵,它們從不爭寵,自顧自地開放或者凋謝,讓楝豆在枝頭重生。這還不是最主要的,這尺子在我們對時序和歲月喪失理解和判別的特殊情境下,會發(fā)揮出不可替代的作用,李四可以將它垂直置放在陽光之下,通過計算它形成的影子的長度,準確預測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個古老時辰最新穎的表達,讓我們對自己的存在有了更科學的定位。我也懷揣著一件特殊的物品,那是我父母的一張合影。我倒不是出于私心雜念,要帶著父母外出周游,而是想告知他人,我是有來源的,我不是猴子變的,更非如同那個婦孺皆知的弼馬溫來自于巖石之中。這是我的通行證,也是我的身份證。endprint
講了這么多瑣碎的事情,不是要通過或大或小的感慨來判斷目標的好壞優(yōu)劣,這只是認識和評價目標的兩種方式和途徑。目標遠在天邊,也可能近在咫尺,目標隱匿在云霞之后,也可能搭建在基礎之上,只要我們不再盲目行動,不再故意逃脫,這目標所蘊含的感染力、向心力、凝聚力就永遠屬于我們每一個人。
當答案浮出水面時,我們都失望了,因為這一個目標是虛構的,缺少了許多富有生命力的元素。走得無影無蹤的老人就不再列舉了,只要他坐過的石門墩還在,當他清醒的時候還會回轉過來的,而那些散發(fā)著清香氣息的干草垛,布滿了馬蹄印痕的牲口圈,水井上的歪把棗木轆轤,殘留著香椿汁漬和粗鹽碎屑的麻石杵臼,那些淡藍色裊裊升向天空的炊煙,如流蘇般華美無比貼在窗戶上的余暉,酷似用銀絲紡織而成的蛛網,老槐樹依靠尊嚴生成的龐大濃蔭,有誰又能用什么魔法將它們置之目標度外,讓我們放棄本來就已千瘡百孔的久遠的記憶。
假的。王五用手撫摸著那目標的標志建筑歇斯底里地叫道,為了讓我們這次相信他在事實面前一改惡習說的是實話,他將胸前的那只門鏈與眼前的門鏈進行了比對,兩者根本不可相提并論。如果這還不足以證明一切,王五將右手有點彎曲的中指在口腔中吮唆了幾下,顫栗著朝那個讓我們頗感玄妙的窗戶捅去,可能是由于顫栗王五沒能把握好方向,他的手指直接與紅榆木窗欞對接了,它被木條上痦子一般突起的虛擬的木刺扎了一下,他的臉剎那間變得蒼白無色,但他很快在大家意圖明顯的嘲笑聲中鎮(zhèn)定下來,他將手指再次放進口中,用尖利的犬牙咬破了它,他盡力伸直手指,精準地放在窗欞之間的空當,他并不急于動作,而是氣沉丹田,將手指像一枚鐵釘般靠著無奇不有的內力一點一點推進去,那鮮血便是上等的潤滑劑,是偉大實踐的印章所用之印油。事實上王五很輕易地就將這層窗戶紙捅破了,手指捅出的窟窿像死鳥放大的瞳孔,我們通過這里看到的是更大規(guī)模的空白和虛無,一無所獲。說這樣的話也許有些偏激,因為接下來不少含著濕氣的風從洞中穿過,那張紙搖晃起來,越來越夸張地撕裂開來,最后變成一團團五彩繽紛的羽毛隨風而去。我們也搖晃起來,不得不閉上眼睛,決心在黑暗里沿著自己的心路繼續(xù)走下去。
這是一條坡路,仿佛精心設計出的坡度讓人走在上面十分舒心,既不會因坡陡產生前傾的恐慌,還可以對遠方的地平線一目了然,它們縹縹緲緲的,有著真實的內核,還充滿了表象的虛幻,似乎在告訴我們,只要你們繼續(xù)前進,很快就會到達地球的盡頭,卻也似乎在提醒我們,不管你們如何長途跋涉,你們都無法尋找到心中的目標,因為那被想當然認作為地平線的東西不過是天空中一條含混而不可觸及的云帶。我們每天都被這樣神秘的感覺支配著,不知其所終地在這條坡路上前行。
一切都無可避免,開始是路面上出現(xiàn)了一些堅硬的顆粒,它們無礙我們的行走,卻攪亂了我們統(tǒng)一的思想。當張三從泥土中將它們扒拉出來,小心翼翼地用裙角揩去其表面的泥垢,放在鼻子下面想用靈敏的嗅覺做出判斷失敗后,又投放進嘴里,想通過味覺來進一步驗證它究竟是不是一種被歷史遺落的果實,就像王五在那個關鍵節(jié)點上有了偉大的發(fā)現(xiàn)一樣,結果他為探索付出了慘痛代價,我們都聽見了一聲脆響,緊接著是張三躲避瘟神一樣的噴吐,吞下的是一個,吐出的是三個,他確實打破了堅硬的顆粒,也被堅硬的顆粒磕碎了牙齒。李四說,你是被自己的魔術技能麻醉了,根本就犯不上用咀嚼來驗證,用肉眼一掃描就完全能夠給出正確的答案。李四將雙眼閉上,不要以為他在裝腔作勢,他通常都是這樣來看待世界的,他的左眼視力有限,也就僅供走路所用,而他的右眼睜開時純屬一個擺設,只有閉攏了才可犀利地穿透一切。李四說這東西是料姜石。雖然李四的鑒別對我們解決食物的匱乏并無裨益,卻還是令我們頗感欣慰,在為那相對高大的建筑制造青磚的過程中,我們在目標周圍的泥土中曾經與這樣的物件多次謀面,只是這里的料姜石缺少姜的嫩黃,而顏色偏老。就算是它的變種,或者是它的后來居上,總歸一個序列,再愚蠢也不可能將料姜石誤認作果實,料姜石集結在地下,果實高懸在枝頭,就算落在地上,有著良好的地質保護條件,它終究還是一種過去的果實。看來李四說的有道理,張三真的是在自編自演的魔術中將自己弄丟了。然后,是道路上有了越來越多泥濘,這些泥濘有時像膠一樣粘滯有時像粥一樣沸騰,王五倒急中生智,他將那胸前的鐵鏈取下來,鋪墊在上面,借著連續(xù)完美的騰挪,保持正常的步伐,他還為此發(fā)出幸災樂禍的笑聲,伴隨著笑聲那兩個嘴角赤紅疤拉的瘡痂也愉快地冒犯著我們的容忍。王五說,這樣的路走起來才能證明到底是誰不畏首畏尾,勇往直前。我們憎惡王五,卻也為他痛改前非感覺欣慰,他這次說的仍然是真話,似乎從他開始學會講真話以來,再也找不到講假話的意趣,早已將那惡習拋到九霄云外。其實要解決道路上出現(xiàn)的越來越多泥濘的難題,比起尋找食物簡單得多,只要挑揀沒有泥濘的地方再出腳就行了,那泥濘就不叫泥濘,只是過客中的被俘者保持著無為的狀態(tài)。趙六偏不服氣,也許是王五有點狂妄的做派讓他心中氣憤不平,他決意也要展示一番自己不絕的決心和毅志,毫不猶豫地踏入了泥濘之中,當然他的行走遠不如王五的具有觀賞性,簡直可以用舉步維艱來形容,就恰似泥濘中潛伏著無數(shù)只無形的手在大施淫威扯拉著他,明明是朝前用力,身子卻向后擺去,搞得我們不住地大呼小叫。趙六有些羞憤難當了,索性伏身在泥濘上,手腳并用,這哪里是在行走,分明是在蠕動,他要找到一個穩(wěn)固的著力點都得費上好大工夫,行進的效果可想而知。驀地趙六想起了那把尺子,他騰出右手從身后的挎包里抽了出來,高高舉在空中,如英雄仗劍仰天長嘯,接下來的前進有尺劍相助就輕松多了。爬出泥濘后,趙六又自豪地用尺劍刮除著滿身的泥污,泥污們如同千年古樹上的鱗甲紛紛墜落,他渾身暴露在陽光里,顯得非常溫暖。
沒有一只鳥和任何動物,只有顏色更加凝重的泥土,腐爛的植物和灌木,隨著坡路的延伸,路邊的壕溝也越來越向下深切,陰暗的濕氣四處彌散,螞蟻成群結隊在起草搬家的協(xié)議,更大的昆蟲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它們反常的舉動,在分辨不清是動物還是人類留下的糞便上,屎殼郎審時度勢,伺機利用多毛的前爪打開突破口,上演一出比張三表演得更精彩的戲法。一些骨頭堆放在壕溝邊的洞穴里,散發(fā)著尸體的氣味,趙六用尺子反復測算著,也無法斷定它們是人骨還是獸骨,是雌性還是雄性。一些流沙出現(xiàn)在洞穴深凹的后壁上,王五用鐵鏈輕輕敲擊,它們便粉碎了。李四用閉著的雙眼掃視了一遍整個洞穴說,這里應該有火焰竄騰,稻谷儲存,佳肴膾炙,美酒流出,我們來晚了。李四的話讓我們每個人都深感沮喪,回望走過的長長的路程,我們說不上體面的、順當?shù)淖穼み^程中,時間是怎樣不知不覺流逝的?至少它應該有一排老牛臼齒般平滑的影子,而不應讓我們陷入目前無比的焦慮。endprint
惴惴不安中,我們聽到了一陣高過一陣的喘息聲,我們彼此檢查,確認絕對不是我們其中任何一個人故意作祟,便分頭搜索,當進入第十三個洞穴時,發(fā)現(xiàn)果真里面蜷縮著一個老人,一身五彩棉線織就的衣衫,早已失去了固有的緊密質地和養(yǎng)眼的亮色,如一團陳舊的羽毛骯臟而凌亂不堪,他的嘴深深地朝內凹陷著,兩只眼睛僅剩下細小的縫隙,看不見眼白和眼珠,反襯得兩個朝天的鼻孔出奇地大,有灰白色的鼻毛從中悍然而出,與眉骨上雪白而旺盛得開了花的眉毛形成對視。我恍惚覺得在哪里見過這老人,只是已經發(fā)生的所有變化阻撓著我的合理推測和想象,但我內心絕對沒有放棄,因為紅榆樹的根皮曾經填飽了我們干癟的腹腔,讓我們一次次平安渡過了饑荒難關,像玉米一樣健康成長,它也用神奇的功效喂養(yǎng)了一個老人的眉毛,讓它們如花朵一般綻放,難道這樣有著鮮明地域特色的奇跡還會發(fā)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嗎?那樣的話,還怎么稱得上是奇跡呢?如果說一顆門牙可以成為判斷是否的關鍵因素,那開花的眉毛就和那顆門牙有著同等效果,何況一個人的牙齒完全有可能脫落殆盡,讓牙落齦寒,而看似只是一種點綴的眉毛將與雙眼相伴,直到永遠。果不其然,當他努動多皺而松軟的雙唇,準確無誤地叫出我的小名時,我趕忙上前攙扶起了他,他渾身濕漉漉的,仿佛是水做成的一個人。快啦、快啦、快啦,他一連聲說,并費力地抬起手指向了遠方,陽光下我們都看清楚了,他手臂上的血脈蜿蜒曲折,一律地呈半透明狀,酷似古老臺地上四處流竄的溪水。這樣看來,老人也經歷了遠離目標后的探索和實踐,端坐和守護是一種風景,奔走和創(chuàng)新更是一種品質,當他耗盡了心血,收獲的只是滿身的創(chuàng)傷,便有了皈依的渴望,便不顧一切踏上了回歸的旅途。
遠方的路似乎已到了盡頭,但也并未完全斷絕,只是那坡路變成了開闊的草地,卷葉龍須、輪葉黑藻、播娘蒿、豬秧秧、酸不漿、丁香蓼、金絲草、水車前、野燕麥、紅枝莧、薺菜、澤漆、沙蓬、佛座組成了洶涌的綠浪,在草們或尖銳或圓滿的頂點,露水如珍珠般晶瑩剔透,隨著枝葉的搖曳,不斷地飛向空中或者墜落到地下,此外,也包括那些熟爛的果實和籽粒,為眾多的游禽、涉禽提供了良好的生態(tài)條件,成為黑鸛、白鶴、大鴇、鴻雁、灰雁、蒼鷺、夜鷺、牛背鷺、綠頭鴨、鳳頭鸊鷉和鳳頭麥雞們覓食和隱蔽的棲息地。我們走進自然之中,在自然之中變得自然,感受清新的空氣和綠色的善,感受溫熏的陽光和鳥們靈動的飛翔。我們將自身打開一個缺口,為講述留下位置,如果我們過分強調自然之美,只會增加困惑和痛苦。于是,我們放開了那些草和鳥,一副受傷的樣子,忍受著寒冷和饑餓,嘴里只有咸腥的味道和粉紅的舌苔,吱吱尖叫著向前奔跑。
還好,到目前為止,我們仍可以辨認出與草地為鄰的那河流,它豐滿的河床內暗流涌動,泥沙俱下,是一條更加波瀾壯闊的道路,粼粼波光刺痛我們的雙眼,當然那老人不用為此擔憂,他似乎胸有成竹,在高低不平的岸邊行走自如,如履平地,不一會兒,就將我們拋下了很遠的距離。我們用手卷成喇叭,高聲提醒他,目標應該在對岸,我們必須踏浪而行,橫向穿越,這樣順流而下,也許只會陷入跋涉的怪圈而于事無補。他不是耳朵聾了,就是故意假裝著沒有聽見,自顧朝前走去。設想這樣的現(xiàn)實還會有什么作用,我們不得不加快步伐,盡力追趕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