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靈丹難補天

王干

《紅樓夢》寫得最早的是石頭，開天辟地就是大荒山的石頭。寫得最多的是花，女人如花，花的命運也似女人。《紅樓夢》里，十二釵們都有自己對應的花名，比如晴雯對應芙蓉花，薛寶釵對應牡丹花，史湘云對應海棠花。《紅樓夢》中寫得最出彩的是茶，我在《茶事種種妙為用》已經寫過。而藥呢？在《紅樓夢》則是寫得最詳細的，那些處方據中醫考證現在還可以抓藥服用的。

有人粗略地算一下，《紅樓夢》涉及方劑四十五個，藥物一百二十七種，幾乎包含著中醫藥體系的各個方面。具體的藥方，如氣血雙補的人參養榮丸（第三回），補陰的左歸丸（第二十八回），補陽的右歸丸（第四十二回），滋養安神的天王補心丹（第二十八回），祛暑解表的香善飲（第二十九回），用于療瘡發背的梅花點舌丹（第四十二回），調和肝脾的六味地黃丸（第五十三回）、活絡丹（第四十二回），涼性開竅的至寶丹（第九十一回），溫性開竅的十香還魂丹（第九十一回），延年益壽的八珍益母丸（第二十八回）、調經養榮丸（第七十七回）、催生保命丹（第四十二回）、山羊血黎洞丸（第三十一回）、祛邪守靈丹（第五十七回）及開竅通神散（第五十七回）等。

《紅樓夢》不是醫書，如此大篇幅地寫到藥，不是空穴來風，在呼應小說的題旨方面、在塑造人物性格方面、在串聯小說結構方面都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下面重點分析小說中最值得把玩的三劑藥方，探討藥與人、與社會、與小說的諸多關聯。

一、 最有懸疑的處方

秦可卿在《紅樓夢》中是個謎，秦可卿的藥方也被紅學家們視為謎，以至于劉心武先生要為秦可卿專門設立一門“秦學”。圍繞秦可卿的的謎團主要是由于死亡引起的，她什么原因而死亡，為什么死亡的葬禮那么隆重，繼而人們對她的身份有一探究竟的好奇。秦可卿死因有兩種，一說是自縊，一說是病死。一般認為原來的版本是自縊于天香樓，有脂硯齋的批注作為佐證。因為自縊版本失傳，人們的興趣就集中在秦可卿的病因上，而焦點又集中在太醫張友士開的那張處方上。

小說里這樣寫的，這年中秋節剛過，秦可卿便覺得身上不好，以至于其公爹賈珍在會客時愁眉不展，使得前來拜訪的馮紫英主動詢問，于是，賈珍便把秦可卿生病的事情對馮紫英和盤托出，因此請來了“醫理極深，兼能斷人生死”的張友士為可卿看病。這個被眾多讀者視為“神醫”的張友士，為秦可卿寫下全書唯一一張有名稱、內容詳細的藥方來。這個方子叫“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

人參二錢 白術二錢 土炒

云苓三錢 熟地四錢 歸身二錢 酒洗

白芍二錢 炒

川芎錢半 黃芪三錢 香附米二錢 制

醋柴胡八分 懷山藥二錢 炒

真阿膠二錢 蛤粉 炒

延胡索錢半 酒炒

炙甘草八分

引用建蓮子七粒紅棗二枚

對于這張藥方，姜廣錄先生在《破譯張太醫藥方》一文中，指出該方演化自金人李東恒所擬、清代《醫宗金鑒》收入的《圣愈湯》。按照《醫宗金鑒》的注釋，此方對書中可卿所生之“病”也是對癥的。張友士在開出之前還進行了心理治療，“大奶奶這個癥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日期就用藥治起來，不但斷無今日之患，而且此時已痊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誤到這個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依我看來，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藥看，若是夜里睡的著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 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大奶奶從前的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必是常長的，是不是？”這婆子答道：：“可不是，從沒有縮過，或是長兩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長過。”先生聽了道：“妙啊！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夠以養心調經之藥服之，何至于此。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木旺的癥候來。待用藥看看。”

難怪一些研究者說張友士是“張有事”，看病之余還不忘進行人物性格分析，頗有新聞時評員的味道：“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這樣的話顯然是有弦外之音的，因而人們懷疑這張普通的處方是密碼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張友士是來自宮廷內的太醫，他來寧國府為秦可卿號脈不久，秦可卿就死了（自縊），劉心武先生等人認為，處方是一紙密令，而劉心武先生的“人參白術云，令熟地歸身”的解讀更為奇妙，說父母（生人的人，人生的同音字，劉還考證出南方口音）令秦可卿的歸身。之后還有人在劉心武的基礎上發揮，說“劉心武后半段分析得挺好：令（秦可卿）在熟悉的地方完結生命，很說得通。但是把人參、白術說成秦可卿的父母，似乎很牽強，無論拆字諧音都找不到秦可卿父母的痕跡。我覺得似乎是這樣的：人參的“參”是多音字，應該讀成can，意思是被人（賈元春派系人物）參了一本，白術應該是“白宿”，有這么多年來白白寄宿在賈家的意思”。

一劑藥方，引起了那么多的猜測和探佚，我們可以質疑它的科學性，但一部小說能夠提供人們解碼的可能，也該是作者有意無意布下的迷局。

二、不靠譜的療妒湯

在《紅樓夢》第八十回還有一劑荒誕的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么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

這是王道士為夏金桂開的一劑藥方。夏金桂在《紅樓夢》中代表的是一個妒婦的典型形象，都說王熙鳳是“醋甕”，夏金桂則是醋海了，她對香菱的嫉妒是公開的、惡毒的，持續不斷的，不像王熙鳳對尤二姐的妒意使的陰招，因而夏金桂是個公害。而憐香惜玉的賈寶玉為香菱的悲苦命運著急，正好碰到天齊廟賣膏藥的王一帖，病急亂投醫，找到這個江湖術士，王一帖信口開河人，胡謅出這種療妒湯的方子。

嫉妒是人性中固有的一部分，所謂“羨慕嫉妒恨”，是這種天性的三部曲，如果到恨的階段就是心理變態了，夏金桂的心理變態就變成了一種心理疾病，要不賈寶玉怎會想出找醫生來開藥方呢？《紅樓夢》里寫到女性之間的關系時，幾乎都帶著或濃或淡的醋意，林黛玉的酸，是醋意，晴雯的潑辣，也是一種醋意，史湘云對寶姑娘、林姑娘的調侃，也帶著醋意，王熙鳳對秦可卿的恭維和關心背后也藏著一股莫名的妒意。甚至王夫人對晴雯的痛恨，也有著老婦人對青春不可名狀的嫉妒和敵意。而賈寶玉生活在女兒國之中，自然感受到醋意和妒意的環繞，因而才會想出用藥方去治療妒這種頑癥。endprint

王一帖給了一個“療妒湯”，其中的成分很簡單，就是秋梨、冰糖、陳皮和水。簡單地說，就是去火。妒火中燒，吃點秋梨肯定沒有問題。這個藥方的療效如何，王一帖就自我解構了：

“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么！那時就見效了。”

《紅樓夢》與一般小說的不同之處，在于把假寫成真的時候，又恢復本相。當賈寶玉煞有介事地詢問治療夏金桂的處方的療效時，王一帖一語驚人：死了還妒什么！

妒之難治，難于上青天。女性命運的悲苦，除了來自男性社會的壓迫外，相互之間的醋、妒、傾軋也是難以擺脫的原因。

三 、冷香丸的奇美與俗世版

《紅樓夢》的年輕女子中，嫉妒心最弱的一個人可能是薛寶釵。有些人喜歡薛寶釵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的雍容大度，而薛寶釵為什么不像其他女性那么醋意十足呢？除了足夠自信以外，還有她的秘密武器。薛寶釵出身高貴，容貌端莊，又溫良恭儉讓，深受眾人的喜愛，這是她足夠自信的地方，但是小說寫到薛寶釵患有“熱毒”，這“熱毒”按照中醫理論也是上火所致，對于女性而言，最容易上火的莫過于妒火。也就是說，薛寶釵也具有其他女性的弱點，她不醋不酸的原因在于她常年服用冷香丸，以抵抗內心的熱毒：嫉妒。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難以忘記那個“冷香丸”。 冷香丸的用材極為奇妙，雖然只是花和水兩種，但這花和水可不容易配到。花要四種，“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這花蕊已經不易，而水，卻更為神奇，并用同年雨水節令的雨、白露節令的露、霜降節令的霜、小雪節令的雪各十二錢加蜂蜜、白糖等調和，制成龍眼大丸藥，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樹根下。發病時，用黃柏十二分煎湯送服一丸即可。花，雨，露，霜，雪，春，夏，秋，冬，十二，這些都是《紅樓夢》里最基本的元素，它不僅是時令更替，也是家族興衰、人物榮辱的外在符號，但通過一個冷香丸將諸多元素凝聚一體，就是冷香丸這個細節。正像小說里寶釵說的，要做成可謂瑣碎，要遍采春、夏、秋、冬四季的白花之蕊，又是要盡集雨水、白露、霜降、小雪四時的雨、露、霜、雪，幾乎不可能實現。小說里，周瑞家的已經發現難度，說，萬一雨水這一天不下雨，怎么辦？因為冷香丸強調“同年”，也就是說這些花蕊和雨露霜雪必須是同一年的，倘若這一年或雨水無雨、或白露無露、或霜降無霜、或小雪無雪，收集的花蕊和其他水材則無效。作家寫冷香丸，主要是突出薛寶釵性格的冷和香，那些花蕊香氣撲人，但花蕊入藥之后都是涼性，再加上雨露霜雪這些寒冷之液，足夠冷艷。可以說，冷香丸一個細節，將薛寶釵的性格和盤托出，和林黛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讀過《紅樓夢》的人，怎么也忘不了冷香丸這個奇妙的藥丸，就像忘不了薛寶釵的人物一樣。以致脂硯齋讀到此處，情不自禁地要飲上一杯，被其“新奇”折服，“以花為藥，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諸公且不必問其事之有無，只據此新奇妙文悅我等心目，便當浮一大白。”

雖然冷香丸是作家虛擬出來的神藥，但最近有位署名藍字青灰的網絡大神在《北京青年報》上撰文指出冷香丸出自東漢末年名醫張仲景的《王不留行散》方：

王不留行（十分、八月八日采） 蒴藋細葉（十分、七月七日采） 桑東南根（白皮、十分、三月三日采） 甘草（十分） 川椒（三分、除目及閉口、去汗） 黃芩 干姜 芍藥 厚樸（各二分）

這個散方要用到八月八日采收的王不留行的籽、七月七日采收的接骨草（蒴藋）的葉、三月三日采收的桑樹東南方向的白色根、花椒選四川的要去目（椒目，花椒里面的籽）去汗還要閉上口。八月八、七月七、三月三，和雨水、白露、霜降、小雪有多大區別，或者說有多么相似是不言而喻的了。而末兩味的芍藥和厚樸已經是花了，芍藥和牡丹花類同、厚樸和玉蘭花類同。還有不能忽視的地方是桑根用根、甘草用莖、接骨草用葉、芍藥厚樸用花、花椒用果殼而不是椒目、王不留行用籽，植物的根、莖、葉、花、果、實六個部位都用到了。

至于黃芩之苦、花椒之麻、甘草之甜、干姜之辣，除了青鹽之咸，五味中四味齊至，不知道這藥嘗起來是什么味道，如果拌上油炸過的老蠶豆，只怕和四川特色小吃怪味胡豆有那么點相似。

想想寶釵的“冷香丸”，先是各種藥和花蕊研成粉，加蜂蜜團成丸，用黃柏（檗）水送服，這和甘草取甜、黃芩取苦又是何等眼熟？比起來“冷香丸”只有甜和苦兩種味道來，這方子是又麻又辣、又苦又甜，還能有什么東西的味道奇怪得過它？還有比張仲景更刁鉆的醫生、比《王不留行散》方更促狹的方子嗎？

把《王不留行散》方細加分析，就發現開出寶釵“冷香丸”方子的曹雪芹在這張一千五百年前的方子面前是個好學生，隔世的再傳弟子，雖然沒有耳提面命口傳心授，只是翻書揀奇好讀書，也算是入室之高徒了。

有趣的是這位網絡大神最后認為這個方子是金創藥，專治刀傷棒傷。記得寶玉挨打嗎？賈政用大板子下死力打了五十幾板，打得血肉模糊，血跡從褲子外面洇出來。遭這么大的棒傷，才抬回怡紅院，還沒顧上請太醫，寶釵就送了棒瘡藥來；后來賈璉因弄不來石呆子的扇子而被賈赦打破了臉，也是平兒去問寶釵討的棒瘡藥。寶釵為什么有棒瘡藥？因為冷香丸有醫療創傷的功效。倒不是“冷香丸”就是棒瘡藥，而是“冷香丸”本是從張仲景的金創藥“王不留行散方”化來的。

如此解讀冷香丸，和劉心武等人解讀張友士為秦可卿開的的“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一樣有趣，冷香丸的世俗化和“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的密電碼化，都是曹雪芹給后人挖的“坑”，美麗的坑，詩意的坑，無解的坑。后來者前仆后繼地往下跳，無怨無悔，蔚為壯觀，成為《紅樓夢》傳播史上的一大景觀。

寫到這里，我不禁也要八卦一下：如果夏金桂長期服用冷香丸，會不會對香菱沒有那么仇視、殘忍？

《紅樓夢》如此頻繁地描寫種種藥方，還是因為賈府的病人越來越多，從第七回開始幾乎人人生過病，回回開藥方：秦氏臥床、黛玉久咳、賈瑞尋參、賈蕓買麝、寶玉挨打、賈璉受責、鳳姐小產、二姐墮胎、晴雯發燒、襲人吐血、巧姐出痘、賈母風寒……，到后來賈元春也病了，曾經豪華奢靡的榮國府、寧國府似乎被各種病魔困擾，而無論是太醫還是游醫，無論是年輕的胡庸醫，還是神秘太醫張友士，他們開出的各種靈丹妙藥，都沒能拯救大廈將傾的時局，而病入膏肓的病人們也是難逃厄運。正如小說開篇所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