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視聽覺等少數生存必需的基本功能存在關鍵期之外,人類的大多數心理功能都沒有關鍵期
喻柏雅
日前,一個出自斯坦福大學經濟學家羅斯高(Scott Rozelle)的演講視頻刷爆了朋友圈。在這篇題為《農村兒童的發展怎樣影響未來中國》的演講中,羅斯高先從“中等收入陷阱”概念入手,引用各種數據得出一個觀點:中國農村低水平的高中入學率將讓中國走不出中等收入陷阱。接下來,他探討了入學率低的原因,一方面源于生理層面的營養與健康問題,另一方面則源于心理層面的認知發展問題。后者被他稱作“更嚴重的、最大的、沒有人知道的問題”。最后,他介紹了其研究團隊的一項研究成果,通過媽媽給留守兒童進行為期半年的干預(包括講故事和玩玩具),兒童的認知發展恢復了正常水平。他據此結論,讓媽媽留在農村養育孩子,未來中國就可以走出中等收入陷阱。
面對這樣一篇充滿了數據跟圖表,論述上看似環環相扣的演講,一般觀眾想不被他說服都難。但在經歷過長期學術訓練的我看來,整個演講的邏輯轉進,存在三四處巨大跳躍。更不消說,演講中大量涉及我專長的心理學知識,而羅斯高的表述一錯再錯。
我無意在經濟學家面前班門弄斧,在進入正題之前,我僅指出一點:演講第一部分通過各國高中入學率,特別是韓國和墨西哥兩個個案與中國對比,單從邏輯上不足以得出入學率跟中等收入陷阱存在因果關系。我特地拜讀了作者就此議題發表的相關論文,文中也沒給出更充分的論據和模型,倒是充滿了“可能”“也許”這類不確定性的表述。而當這些副詞在演講中被隱去,留給一般觀眾的印象會是,這位專家給出了一個事實,但實際上它只是一個未經充分論證的觀點。
現在進入正題。在心理學方面,這個演講最嚴重的一個錯誤,是對“關鍵期”概念的濫用。首先引述一項經典研究來解釋何謂關鍵期。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Hubel和Wiesel曾把新生貓咪的一只眼睛縫上,讓它只能使用另外一只眼睛,三個月后拆掉縫線時,貓咪就無法形成正常的雙眼視覺了,那只看上去完好的眼睛實際上是瞎的。相比之下,就算把一只成年貓的眼睛縫上一年,它也照樣視覺正常。由此可見,在貓咪成長的關鍵期,一方面是已經寫進基因里的編碼要構筑藍圖,一方面需要來自環境的刺激提供材料,兩方面合在一起才能形成正常的視覺。
幾十年來積累的研究證據表明,除了視聽覺等少數生存必需的基本功能存在關鍵期之外,人類的大多數心理功能都沒有關鍵期。無論是大腦的可塑性,還是后天環境與先天基因的交互作用,都意味著我們的很多功能,是伴隨成長不斷發生著變化。而在羅斯高的演講中,卻反復強調,我們的認知和智商,“90%是0-3歲的發育決定的”,到了3歲,我們的腦子就“已經定型了,不能再提高”。這與心理學界的主流觀點完全相悖。羅斯高把他引述的這個觀點稱作“1000天假設”,他甚至在一篇論文中寫道:“如果大多數專家相信的1000天假設(認為孩子長大后的智商主要在兩歲半時就決定了)是對的……”抱歉,我和很多同行從未聽說過這個假設,更驚訝于這樣信口開河的表述會出現在一篇學術論文中。
不僅3歲決定智商是錯誤的。接下來,他又錯誤地把用于評價嬰幼兒認知發展水平的貝利指數等同于智商。大量的心理學研究表明,一個人3歲時的貝利指數并不能準確預測他未來的智商。多項研究均發現,很多貝利指數嚴重偏低的孩子后來的智商都是正常的。究其原因,正是因為3歲以前的嬰幼兒的認知發展不充分,而不同人此后又將經歷不同的成長環境。基于此,從他那個干預研究中,僅能得出的審慎結論是,媽媽講故事可以提高孩子的貝利指數,從這個結論到講故事可以讓中國走出中等收入陷阱,這中間隔了萬水千山。
我不太理解羅斯高為何如此鐘情于認知跟智商。一個人的心理發展,包括認知、人格、情緒和社會性等多個維度。最近幾年,頻繁見諸報端的農村惡性事件里常常能看到留守兒童的身影,折射出的是他們在情感支持和社會交往上的缺失。對于這些孩子,提升認知能力及智商更像是錦上添花,而提升其余維度才是雪中送炭。羅斯高在演講中說,3歲之后,我們很多智商以外的能力才得到發展,他又說錯了,情緒和社會性發展都是從一出生就開始的。每一個孩子都需要得到關愛。
在對各種干預效果的評估上,也不應該拘泥于智商這一指標,關鍵在于生活質量的提升。演講中提到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James Heckman,他關于早教投資回報率的研究里,所采用的數據之一便來自美國著名的Abecedarian項目。該項目對一群貧困家庭新生兒展開了長達五年的高質量干預,成年后的數據顯示,干預組的智商僅僅比對照組高出4分,而真正得到改善的,是干預組擁有更高的學歷和就業率,更傾向于晚育且更少犯罪。換言之,干預未必能提高智商,卻能改變他們的眼界跟價值觀。
羅斯高先生作為一個外國人,扎根中國農村做了幾十年研究,對此我深表欽佩。身為心理學人士,我也十分關注并支持對貧困地區兒童的生活質量進行提升,幾千萬留守兒童能否健康成長,將對整個國家的發展進程產生重大影響。只是面對這樣一份缺乏說服力的方案,我不僅無法表達我的支持,還隱隱擔心其中傳達的心理學謬誤,會借著專家的光環,淪為各色早教機構的宣傳語,平添我國廣大城市中產家庭的焦慮。到頭來,非但農村孩子沒能得到提升,反倒城里孩子被壓得喘不過氣啊。
(作者系中山大學-加州理工學院聯合培養心理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