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裴廣宇
體育班的語文課
★文/裴廣宇

一年前,當我得知要教體育班時,心里有一點點意外,一陣陣忐忑,還有一點點興奮。都說體育班根本上不成課,也許我能行呢?幾天之后,醒過神兒了,這個想法傻得令人發指。
我已經忘了自己第一節課到底說了些什么,因為總有人在下面插嘴打岔。陣腳有點亂,第一次失了條理。大概說的是高三一年的任務:一共要做100篇古文,50首古詩……剛才在另一個文科班,我給他們算的是300篇古文,150首古詩,50篇作文……到體育班,含淚打了三折……結果,正算得高興,底下一男生喊了一嗓子:“老師,你怎么不看我們?”
尷尬了。
我上課是有個毛病,喜歡沖著天花板講課,一方面源于兒時的內向和害羞,另一方面就是很容易進入自嗨狀態。
我努力看了看教室的各位,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去,然后,明白了。他們臉上都寫著一句話:這是個中年傻子吧,說啥呢?
直到現在,高考前十天,我才知道,我給他們上的第一節課,就是這一年最盛大的一節課——除了幾個人在外比賽,其余全都在座,而且,盡管各種插嘴打岔亂嚷嚷,畢竟大約的確在聽啊。
剛開始教他們就趕上暑假補課。那么炎熱的天氣還要訓練,誰有心情聽你的子曰詩云。睡覺者此起彼伏,前仆后繼。我把卷子卷成筒,挨個兒敲,這邊敲起來,那邊趴下去。讓我想起過去叢臺公園游樂場槐樹底下,有個游戲機,不停地播放“來呀來呀,打老鼠,你打不著”。
小胖和李睿磊同桌,在第一排,哥倆兒上課一齊趴桌睡,一胖一瘦,一動不動,像一個面盆和一個陶罐。
鄭紀棟個子最大,長得也洋氣,頭發全是卷兒,往桌上一趴,像木匠剛刨出來的一堆刨花。
馬玉潔上語文課有段時間總是斜倚著岳陳添,讓人想到動物園猴山上互相捉虱子的小猴。每次上課過不了五分鐘,倆人準會舉手要求上廁所。上廁所是體育生溜出去放風的最常用借口,大多數人都是一走一晃地到門口,撂一句“上廁所”徑直出門。董永順不這樣,順兒最認真,每次都要捂著肚子皺著眉頭飆演技,“老師,真不行了,憋不住了”。
后來馬玉潔再舉手,我就說:“能換個更有想象力的借口嗎?”她搖搖腦袋,覺得想別的理由太費勁。
再后來,她同桌換成屈楹。有時上課她跟屈楹閑聊,有時她給屈楹編小辮,編一頭然后再解開。有時她會自己在本子上寫日記。一次,她突然問我,“懵懂”怎么寫。我說:“我也不會。”然后指指窗臺上的字典。她同桌眼睛瞪得跟腦袋一樣大,“老師,你真不會寫?你也有不會寫的字?”
更鬧心的是,體育班總有一半人在外面比賽,趕上賽事密集,一多半人不在,在的人也不固定,今天你在,明天他在,講什么都不能連著,很多時候踏進教室的那一刻都不能確定自己要講什么。
有一次,班主任帶著女足出去打比賽,田徑隊員也在外比賽,男籃剛賽完回來。上午上課,講年節詩,開頭還有幾個亂接話的,后來只剩打哈欠的,講到一多半時,全班都趴下睡覺。教室里一時很安靜。《世說新語》上寫,晉朝有個叫殷浩的,整日用手指對著空氣寫字,有人偷瞄,發現他只寫“咄咄怪事”四字。
我覺得自己就在對空講課。
酷熱的日子終于過去,正式開學之后,上課漸漸有了起色。我隨手記錄了一些上課的片段:
1.上課提到一句詩:待曉堂前拜舅姑。“此處‘舅姑’即是公婆。”我說。
一個黑黑的女生也不站起來,斜靠著身后的課桌悠悠言道:“老師,你說得不對。楊過喊小龍女姑姑,難道她是他婆婆?”
我很高興終于有了一個聽眾。
“老師,你知道她叫啥?她叫席慕蓉。”旁邊李睿磊趕緊給介紹。
柴慕容,女足隊員。
2.講卷子。有句默寫,《離騷》上的,“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我解釋:“這句表面說眾人嫉妒我的彎彎的美麗的眉毛啊……”
話還未說完,岳陳添大聲說:“老師,我也有美麗的彎彎的眉毛!”
岳陳添,女籃隊員。昨天下雨,課間,體育班全班出動,在欄桿處看雨。我從旁經過,岳陳添說:“老師,我給你來個‘一字馬’。”話音未落,腳已忽地一下放在旁邊高大男生的肩頭。我一驚,趕緊劃動著老胳膊老腿遁去。
3.我給他們每人發了一張格子紙,跟他們說:“這節課咱們就干一件事,把《赤壁賦》抄一遍,用你們最好的狀態,看看能把字寫多好,抄完我們就看電影。”
不到十分鐘,馬玉潔喊:“我脖子快累斷了……”
“比訓練還累?”
“累多了!”
“老師,心累!”
殷銘昊一開始不動,我說你抄不完大家誰也不能看電影。他埋下頭假裝開動。我繞背后一看,紙上寫仨字:赤壁賊。
《赤壁賦》有點長,主要還是他們不懂文章大意,句與句字與字連不起來,單崩著抄寫,自然又累又費工夫。好不容易抄完,該下課了。
“你看,說好的電影看不成了。平常寫字太少,書寫速度不行吧?”
“套路,套路。”馬奔搖搖頭。
4.“我再講一道題,剩下時間你們愛干啥干啥。”
然后,我把這道題講到下課。
“行,又是套路。”馬奔說。
下次再用這招,大家就喊:“直接說選啥就行了,不許展開講。”
5.剛進教室,就見韓琦凱準備睡覺。
“韓琦凱,剛才歷史老師在辦公室可說了,說你上歷史課不僅不睡覺,而且聽得很認真,非但聽得認真,還記筆記,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韓琦凱瞪圓了眼睛喊:“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語文老師的套路。”馬奔說。
6.馬奔是體育班班長,也是我的課代表。每次預備鈴一響,馬奔準在教室門口站著迎我,等到相距六七米的時候,他開始抱拳,拉長了聲調念白:“裴——老——師——”
馬奔上課,一般總要先撐著聽幾分鐘,幾分鐘后晃晃腦袋,表示自己已經盡力了,奈何實在太困,然后開睡。
彼此相熟之后,馬奔依然愛在教室門口挺拔地站著迎我,依然是相距六七米時開始抱拳,依然拉長了聲調念白,只是“裴老師”三個字變成了“裴老”,聲調拉得更長,以補足空出的音節。
(摘自《老裴的語文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