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跳樓

伍中正

我 跟沙發最后一次吵架，是在春天的黃 昏。黃昏的微雨一直在飄。飄忽不定的微雨讓平時清晰的村莊不再清晰。因此，那天的微雨顯得特別迷蒙，那天的黃昏顯得特別漫長。

沙發是我的男人。沙發經常在外面喝酒，經常夜不歸屋，經常倒在路邊一覺睡到天亮。

沙發經常被村里人指指點點。一次醉酒后，沙發認不得回家的路，醉倒在路邊，在路上閑逛的野狗毫不留情地舔了他的嘴還舔了他的臉，他卻渾然不知。對于沙發，村里人給他一個結論，屬于爛泥巴扶不上墻的那種人。

那個黃昏，沙發帶著一身的酒氣回來，像往常一樣地發起了酒瘋。他先是砸碎了一個結婚時買的瓷碗，接著撕壞了結婚時買的一雙布鞋。最后，兇兇地站在我面前，開始大吵大鬧。

我很委屈，眼里含著淚水，跟沙發大吵了一次。

那一次，沙發堅定了他跟我離婚的決心。

我跟沙發在他弄來的離婚協議上簽字是夏天的中午。

沙發在鎮上的一家打印社打印好離婚協議書，急匆匆地跑回家來。那個夏天的中午，我剛躺下，就聽見沙發大聲地對著我身后的墻壁吼其實是對著我吼：“趕快簽字，簽完字，我就跟你結束了。”迷迷糊糊中，沙發還補充了一句，“一切都結束了。”

我把名字很流利地寫在離婚協議上。寫完名字，我知道，我跟沙發的一切就結束了。

沙發帶著離婚協議書走進了夏天的蟬鳴里。那天中午的蟬鳴聲聲緊，又聲聲慢，格外揪心。

看著沙發高興遠去的樣子，我跳樓的心都有。

我之所以沒有跳樓，完全取決于一個人。那個人是宋小豬。

我看見出現在庭院兩棵樹之間的一條小橫幅，是在沙發走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宋小豬一瘸一拐地走進我的庭院那天。

宋小豬不為別的，就為張掛一條小橫幅。

在我的庭院，在一棵樹與另一棵樹間，宋小豬很費力地拉起了一條小橫幅。站在二樓，我看清了橫幅上寫著的字：“請不要跳樓。”

宋小豬送來橫幅是安慰我，不是氣我。我還他咧嘴一笑。

“宋小豬，你的字太丑了，能不能工整點？”站在樓上，我對宋小豬說。

宋小豬只是很習慣地點點頭，沒有回答我。

宋小豬很快地拉下橫幅，一轉身，就走了。

宋小豬除了腿瘸之外，還是啞巴。

宋小豬在村里拾荒。不管刮風下雨，他每天高一腳淺一腳地在村里轉悠，只要遇見廢紙廢塑料廢銅廢鐵，他不嫌棄，用袋子或者籃子裝著背回來。

一些人家的廢物廢品，不是賣給他，而是送給他。

“宋小豬，我那里有廢鐵，你挑走就行了。”有人這樣喊。宋小豬的臉上就一笑，一高一低地走過去。

“宋小豬，我那里有廢紙，你挑走吧，回頭到家里喝杯茶。”也有人這樣喊。宋小豬還是一笑，還是一高一低地走過去。

村里人沒有跟宋小豬過不去的。

村里人倒是很看重宋小豬，我也一樣。

沒過幾天，宋小豬用心地做了一個牌子擺在我的院子里，那塊牌子上寫著一行字：“請不要跳樓。”

我一看，牌子上的字比先前條幅上的字工整多了，好看多了。我知道，那不是宋小豬的字，是胡一安校長的字。

胡一安是村小校長，也是村里的名人。他寫的字有體、有力。他給村里很多人家寫過春聯、婚聯，偶爾也寫挽聯。

“宋小豬，那是你找胡校長寫的字。”我對宋小豬說。

宋小豬又習慣性地點點頭，留下牌子，轉身走了。

“宋小豬，你好好練字吧！”我對著宋小豬的背影說。

一場秋雨后，天氣冷起來。我沒有想到宋小豬在村里有了一個驚人的舉動。宋小豬找到村主任，愿意把拾荒十年積攢的錢全部捐出來，給村里考上大學的一個女孩做學費。村主任勸他別這樣做。宋小豬堅持要捐款，還“說”，人家女孩考上大學不易，也就一點心意！

宋小豬讓村主任刮目相看。

宋小豬也讓我刮目相看。

宋小豬再沒有找人寫字，他在一塊木板上寫下了“請不要跳樓”。然后，他抱著木板，一瘸一拐地找到村里的柳駝子。柳駝子是名氣不小的雕匠。柳駝子拍著宋小豬抱過來的木板嘖嘖稱贊：“好木好木。”

柳駝子答應把那塊木板上的字雕出來，雕得好好的，并且一分錢不收。

字雕好，柳駝子要宋小豬來取。

宋小豬執意給柳駝子工錢。柳駝子堅持不收。

宋小豬欣喜地把那塊木板抱回來，徑直走到我的院子里。

宋小豬把木板乒乒乓乓地釘在一棵樹上。

我清晰地看見那塊木板和那塊木板上的字。

宋小豬釘好木板，轉身就走。

我的眼里一陣潮濕，對著宋小豬大聲喊：

“宋小豬，我不跳樓！”

宋小豬還是習慣性地點點頭，沒有回答我。

宋小豬讓我沒有跳樓。三年后，我把宋小豬接到我的院子里。

宋小豬成了我的男人。

村里人說，宋小豬真是福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