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線裝了甘肅

胡云昌

絲路如線，橫穿隴地

線裝了一冊大美甘肅

——題記

銅奔馬踩響了天空暗藏的一枚驚雷

奔馬駐足于飛鳥，風云嘯聚

一瞬間，就把整個天空藏于蹄下

被風沙打磨得非常光滑的馬蹄

踏天無痕，踩云無印

不管是飛燕，還是龍雀

此時，都是一個騰飛的支點

將積蓄了一輩子的電流，傳導給了一匹渴望飛

翔的駿馬

一匹馬，眉宇間的蒼茫

帶著漢唐的風聲，裹著宋元的月色

馬蹄，一聲比一聲急促

鋒利到了大漠的內心，深刻到了天空的骨髓

這是一匹剛剛從東漢隔空疾馳而來的奔馬

滿身的古銅色張揚著鍍亮歷史的耀眼光芒

一匹獨行于天空的駿馬，連馬蹄上的滄桑也不

成雙

飛揚的鬃毛和馬尾，制造了一場呼嘯而過的大風

一匹壯志凌云的奔馬，借飛燕的雙翅搏擊長空

深邃的藍天被生風的四蹄，攪得波瀾四起

順便踩響了天空暗藏的一枚驚雷，讓蒼穹顯得

不那么虛無

落日還未成型。奔馬的身姿占據了大半個天空

從塵世里脫身的駿馬，擁有了脫俗的飛翔

路遇的山水，已成蹄下的故國

風塵仆仆的馬蹄，一一指認了群山的遼闊

在夕陽落山之前，在飛燕歸巢之前

銅奔馬盡可能地從甘肅武威，一步奔到天涯

用一個蹄印泊下一輪疲憊的落日

而銅奔馬從未吐露過，來自漢朝的半分疾苦

一匹銅奔馬踏空而過

讓一只雄鷹驚魂未定，不得不收斂了桀驁不馴

的羽翼

馬尾橫掃過天際，一些積雨云落荒而逃

被馬蹄踩過的天空，晴空萬里

飛天的女子是莫高窟里最精致的隱喻

千年之身，仍無法保持矜持

用多彩的舞姿，從唐朝一路追了過來

音樂打動了時間，在琵琶的弦上寄養了一場盛

大的歌舞

盛唐豐腴的腰肢仿佛又被風沙勒緊了一寸

一幅幅壁畫懸掛在人間，將三千弱水纏于腰間

出自塵世，而逍遙于塵世之外

笙歌走下洞壁，舞姿落地

生根的，是大唐的宮商角徵羽

音符隨黃沙彌漫，重創了大漠的荒涼

一條絲綢之路，仍活在叮叮當當的駝鈴上

懸于墻壁的女子，腳下已寸草不生

那一支畫筆仍滴著虹的色彩

飛天的仕女反彈著琵琶

把音樂舉過頭頂，欲與天籟齊眉

云朵在她身后慢慢下沉，風在急速上升

在敦煌莫高窟，我看見一群古代的美女

用衣襟帶出了翅膀，用裙裾生出了天堂之風

用反彈琵琶的蘭花指，撩得一個盛唐徹夜難眠

這輕輕一撩，就掀開了整整一個大漠的月光

露出絲綢之路上，連綿不斷的馬蹄與駝鈴

謙遜成一冊古籍，被漫天的黃沙一再修訂

這一群飛天的女子，正以破土而出的姿勢

蓄積著飛升的力量。而黃沙里埋著難于上青

天的道路

在風沙的夾縫里，仍有纖細的駝隊從容走過

她們是神的閑筆，適宜后人在紙上懷想

適宜后來者的畫筆，迷失在她們的側影里

她們已被時光摩挲成了暗暗發黃的樣本

飛天的女子是莫高窟里最精致的一個隱喻

飛天的光芒，照亮了駝鈴深入骨髓的鄉愁與十

萬畝寂寞

而一些旅人直到今天，還在對峙自己的腳印

嘉峪關收集了一個又一個蒼茫的塵世

八百里加急的馬蹄攆著月光，疾馳而至

叩關的不是西風，就是殘月

只要狼煙不起，就天下太平

那一把狼煙早就陣亡于關前，守關人早已卷刃

春風閑掛的月，夏夜流連的螢

秋天私藏的酒，冬雪催旺的爐

現在都成為了嘉峪關代天巡狩的王

一陣風打馬出關，就像獨自路過了一個人間

馬蹄聲早已枯瘦，荒涼得沒有一點兒水份

而嘉峪關仍在拼命收集南來北往的行人與方言

收集古道上的絲綢、茶葉、瓷器，以及銹跡也鎖

不住的駝鈴聲

收集西來的佛教、僧侶與汗血寶馬，以及行吟

的邊塞詩人

收集一身征塵的戰馬，收集月光凝霜的鎧甲與

星星裝飾的長矛

收集刀口上的一朵雪花，收集劍刃上的一鉤彎月

收集斷箭上的一場硝煙，收集半封家書里夾帶

著的一絲白發

收集關前的落日與身后的故國

收集明朝以來，嘉峪關骨節間刮過的一場又一

場大風

嘉峪關啊，收集了一個又一個蒼茫的塵世

立在歲月的風口，收割了一輪又一輪熟透的圓月

此后，邊關的夜晚，空出了更大的寂寞

長城外。古道邊。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絲綢之路像一個國度古老的脈息

問診天下的人，遠在天涯，手執良藥與偏方

僅僅一劑湯藥，就換了人間

一群人提著自己的影子和鄉愁，戍守邊關

朝廷借走的一個人的體溫，早就煨熟了邊關的

冷月

停馬關前，漂泊的人就有鄉可還，無懷可傷了endprint

天下第一雄關，不會拒絕每一個風雪夜歸之人

陽關三疊啊，每一疊都有溫暖人心的羌笛

楊柳無怨，春風已到關外

在崆峒山做一個道德嶄新的古人

此生，已是殘局

我閑坐塵世。貪酒。好色

今生無須青石磨劍，云中撫琴

只在崆峒山，與得道高人對弈。榻上高臥

勤修道，收拾余生的一局殘棋

我手執拂塵，盤腿讀經

踮起腳尖，悟道

經卷粗糙，將人間的悲憫磨起了毛邊

行一個道家的稽首禮

明月仍積習難改，依舊陰晴圓缺

花開花落。我不語，卻淚流滿面

拱手之后，我已鶴發童顏

捋須。悟道。神情高古

山門外，草木已枯榮千年

長滿青苔的道童，輕掃落葉，如掃天下

黃帝問道，天地心有靈犀

崆峒十二景，融道融人融山水

在崆峒山，我要依山傍水地

做一個道德嶄新的古人

麥積山石窟寄養了天下的大悲憫

形如麥垛，盛產精神食糧

以一座山的石窟壁畫寄養了天下的大悲憫

奇崛處，或有妙入毫巔的筆法

鑿石成經，戳中了人間的七寸要害之處

這些巖石天生就有佛性，癡迷于佛經的雕琢

一動刀斧，便意味著坐化，或就地重生

只要洞窟一旦成型，就是諸佛遍醒的時刻

凋落的石塊，仍是身外之物

路人帶著影子上路，把心留在石窟修行

坐蒲團，念佛經，面壁千年

入定。不轉身，即為修成正果

才能將浩瀚的心事修煉成安詳的神態

將青山內斂于心，鑿石的人

是在向草木問禪，是在向土石悟道

麥積山下的馬蹄，深一行，淺一行

深的是來路，淺的是歸宿

以匠心凸顯佛心，以佛心拯救人心

在麥積山石窟，眾神合唱，經卷掩山，悲憫積土

成山

每一尊佛像都經由烈日冶煉、冬雪淬火

面善者成佛陀，怒目者為金剛

一個人從大唐來，從古絲綢之路來

認領巖石上的梵文，讀取轉世輪回的密碼

讀悟性與空靈

讀一個人在極樂世界的未完待續

而麥積山散養多年的白云，跟著一陣風，跑了

這些石窟里的苦修者，已經與巖石融為一體

以鐵石心腸，修煉人間的大慈悲

麥積山用千瘡百孔的身體，讓萬佛棲居

歲月剝落的那些疼痛已落地，入定為塵埃

在麥積山石窟

我削發為僧，六根上綴滿悟性

不許目光產生幻覺，不許紅塵滋生癡妄

拉卜楞寺的寺檐抬高了天空

這風疾塵高的人間，大風吹折了羊群

四散的羊蹄擴散成一個荒野

不管奔向哪個地方

都是從歲月里剝落的流浪

拉卜楞寺用一種定力拽住風的尾巴，戈壁在頭

羊眼里打盹

轉經輪已經旋轉著上路，飄出的佛家偈語

像朝圣途中的一個等身長頭

每一次伏地合掌

都是對塵世的一次重創，讓一個膚淺的腳印無

地自容

拉卜楞寺的屋檐開出了經卷和蓮花

三炷香火的時間，我在一跪一拜之間

重新扶起了，我在人間的滄桑

要入世，磕一個頭，顯然火候未到

要出世，三炷香火，顯然劑量不夠

只要你來過拉卜楞寺，入世或出世

僅在一念之間，都是塵世間的一個漏洞

只是有人剩下灰燼

有人留下一粒舍利

有人讓切身的隱痛繼續鈣化，有人中途退出了

悲憫

這樣一個泥沙俱下的夜晚，只有拉卜欏寺才能

濾出純凈的月色

用轉經輪捕捉人性里的善，香火再一次被點燃

晨鐘暮鼓不再無中生有地響起，光陰到了讓人

取舍的時候

寺檐抬高了天空，塵囂走遠

天葬臺上堆砌的思想，被一只大鳥叼走

在天空最蔚藍的深處，繼續輪回

而肉身則是對禿鷲最尊貴的布施，靈魂主宰了

俗世的沉浮

拉卜楞寺的誦經聲，瞬間就扼住了一個人的命脈

我是一個六根不凈的人，在塵世無力自拔

一座古寺心懷舊經卷，佛法無邊

拯救的人卻依然有限，人間大多數的骨頭都拋

荒已久

許多人在暮年，還面臨著懸崖的勒索

而拉卜楞寺給了我一個忠告：

誦經，必得大胸懷

我在人間拍遍欄桿的沖動，已被經卷堵截成了

斷頭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