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抵抗冬天不如探索冬天入門（外八首）

臧棣

梅里爾·斯特里普入門

以青春為堤岸，寂靜的晨霧

摩挲濕滑的斜坡，直到它狠狠插進

人生的寓言。羞澀的異端啊，

經歷了蘇菲的選擇后，每個漩渦

都奉獻過不止一個警句。

迷失在愛河中，至少能讓你看清

對岸有沒有法國中尉的情人。

另一處，特效來自紫苑草，

盲目的崇拜未必就不能過濾

獵鹿人也曾在黑暗中哭泣。

我幾乎愛過在她背后出現的

所有幻象：在核電廠上班的

嗅覺靈敏的女工，撒在廊橋橋頭的

愛的骨灰。那意思仿佛是說，

唯有離別，能成就內心的高貴。

再遙遠一點，走出非洲之前，

她也曾在新澤西州的薩默塞特賓館

給人端過盤子。她的微笑

甚至讓咖啡也符合過滋味的邏輯。

和我們有關的人生角色，

無論多么復雜，從來就難不住她。

英國人約翰·福爾斯說的沒錯，

她屬于那種“不知來自何處的女人”，

以便我們在麻木的處境中

依然有機會見證到偉大的情感。

注：約翰·福爾斯，英國小說家，著有《法國中尉的女人》等多部小說。

火爐入門

詩人是偉大的反專業者

——梅·斯溫遜

冬天的魅力本來就范圍狹小，

就仿佛它只愿意在角落里

協調一種秘密的視線，

令生硬的樹枝充滿北方的性感。

而這樣的美，本來偏僻得就如同

在你和那些樹枝的關系中，

每只展翅在偶然中的喜鵲

都是可愛的第三者。

看不見的雪，只是封住了前門，

卻放任后門，與寂靜配對——

向著內心的深林無限敞開。

冬天的郁閉度，心靈投下的影子

將鉛灰的云海趕向野貓的無家可歸史。

好多缺頁，不恰恰從反面

說明了從通紅的爐膛里伸出的

火焰之手，為什么會如此顯眼嗎？

據記載，惠蒂埃就曾把惠特曼的孩子

扔進輕蔑的爐膛，以便你

有機會領略：僅憑心靈的召喚

還不足以完成那絕對的辨認。

注：本詩最后一節中，“惠特曼的孩子”指《草葉集》。據記載，《草葉集》最初發表時，曾引發強烈的抵觸。美國詩人約翰·惠蒂埃就將惠特曼的《草葉集》扔進火爐，以示輕蔑。

與其抵抗冬天不如探索冬天入門

為了探索你的冬天，

黑夜在通往北方的路上

挖了一個洞：很原始，一只棕熊

如果找不到愛情的秘密

出口的話，會在里面走上一百年。

瘋狂的腳步，它們丈量出的

漫長的迷失，已彌散為

一股代價昂貴的氣流——

你以為百年孤獨是怎么來的？

沒錯，的確有一些看起來

像是早有預防的措施

令你感慨：深入未必就意味著

缺少神秘的光亮。那里，

旺盛的爐膛野蠻如

一個美麗又開放的器官；

源于人體，又擴展了人體。

傳遞中，火苗打著唯一的拍子——

生命的節拍，愛的節拍，

甚至宇宙有時寧愿委屈一下

自己的替身的節拍，都已含混在其中。

但你的頭腦卻很清醒，

就好像那一刻，明亮的寂靜

勝過了一切時間的凝固。

神仙池入門

遠處，海拔4000米的山頂

積著的雪，像白色的翅膀。

近處，密林和灌木構成

天然的浴簾，將美麗的鈣化池

圍在世界的起點。比湛藍

還安靜，就好像偌大天地間

再不會有別處：一種氣氛

能勝過風水的奧妙。真要

下水的話，甚至偉大的新生

都有可能輸給一次陌生的浸泡。

旁邊就有神泉，免費如你的手

才伸到一半，水的蓮花

已捧到胸前。按藏語的意思，

這里也確是仙女沐浴的場所。

天香已將空氣滲透，只要吸幾下，

人的肺腑就是神的縫隙。

沒錯，仙女曾經在此濯洗

她們的天資，將來也還是；

但此時，唯有風景在支撐現場。

唯有仙女的幻影匿藏在

迷人的清澈中，考驗

你我的眼力究竟有沒有

過人之處。最深的印象

如同一個總結：風景的秘密

無非是生命從不缺少

一個奇跡。更奇妙的，

在這里，你剛喝過的水，

兩百年前，沒準就曾參與

沐浴你的一個前生。

小雜貨店屋檐下的燕巢入門

租來的房屋，簡陋的

屋檐下，小雜貨店

曖昧小買賣，半死

卻不等于半活。遞向起色的

起子，基本上無人接手。

起風時，二十元假幣就能刮出

橫心是恒心的差價。

知道后果和水果有何不同的人

必須得從臭烘烘的河底

撈起一把兇器，才能免于endprint

邏輯的懲罰。即使重新

回到起點，可愛的小燕子

也不得不依據同樣的邏輯

把它們的燕巢構筑在

那排唯一的屋檐下。

飛入時，責任的影子輕快而精準，

因為待哺的嗷嗷聲聽上去

就像一個童年的漩渦。

飛出時，恐懼的影子更敏捷，

像一串耳光，誤拍在翹起的臀部。

小秋頌入門

燕園的深處剛巧也是

秋天的深處。落葉干脆，

嫉妒你有一只黑熊的體重。

越來越沉，乃至摩擦也不堪微妙。

樹枝上，霜紅惹眼

如剛涂過口紅的舊恨；

斜對著紫燕消失的方向，

唯有霜黃的葉子

安靜得像風景的襯裙。

全都光禿了，沒有葉子的樹冠

與瑟瑟抖動的樹梢

還有什么區別？總不能

因為狗娘養的齊澤克

辱罵過偉大的泰德·休斯，

就把比黑心還粗心交給風的別針吧？

畢竟，現在最迫切的事情是

如何巧妙自然的道德

正好奇你我身上究竟

還有沒有可以外借的種子。

立冬日早市入門

郊區市場，大棚高過了

火車站的屋頂，但流通方面，

空氣濃濁得卻像一塊

你正往上面釘釘子的木板。

每個人生的縫隙里都站著

不止一個木偶。旁邊，貨品堆得

像廉價的獎品，應有盡有，

甚至下下輩子你要的東西也在里面。

仿佛和生活的竅門有關，

疲倦注解了豐富，但狡猾的鈔票

并不領情。一切都逃不過

野狗偶爾抬起的眼神。

最好的石榴十塊錢一斤，最好的

山楂四塊錢一斤，但最好的表情

沒有一點線索，雖然最好的時間

注定只能在你的舌頭上稱出。

紫菀入門

密林的深處，你的告別

對它毫無觸動。它更在意

牦牛的糞便落下來時

千萬可別像盲目的隕石。

它夢見枇杷葉的次數

遠遠多于感覺到你的次數。

從神仙池歸來，它甚至渴望

在沸水中翻滾的桔梗

能把偏方的顏色一直加深到

幾只蜜蜂完全忘記了

它們曾用它頭上的紫紅花心

增進過一種尖銳的技藝。

注：神仙池，位于四川省九寨溝縣大錄鄉。

制高點入門

世界將借由我的聲音知道我

——奧維德

游戲的受益者，但看上去

卻一點也不神秘：喜鵲

不是戰士，它甚至對喜鵲精神

也一無所知。領地是開放的，

灰瓦比走神的日光還緩慢；

它飛上高翹的檐角，獨占只有

它才能認出的制高點。

它很機敏，對我們走近它的

任何方式都很敏感，但它不是

典型的獵手。和盤旋的鷹相比，

它更像是舞蹈家；你呼吸過的空氣

是它的柔軟的舞鞋。每次，

從開花的木槿旁邊經過，

它都會穿上那雙無邊的舞鞋，

歡呼你的到來。甚至你缺席了，

它也不會缺席。甚至愛缺席了，

它依然會扇動它的黑白翅膀，

向死者送去一個邀請；

甚至死亡缺席了，它也會把你的影子

叼回到世界的回音中，

以此迷惑我們的輪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