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品《白鹿原》中,鹿子霖這個人物形象的個性也是比較突出的,他是小說中一個必不可少的主要人物。他一生經歷風雨,也過得夠精彩,是大時代中的小人物,雖說沒有白嘉軒那樣的氣概和胸襟,卻也頗具個性,可圈可點。他表面上慈眉善目,偶爾還與孩子們開開玩笑,但實際上卻是一個性格極端復雜的人;是一個追名逐利、陰鷙、淫亂、孱弱、齷齪、卑劣、丑惡、充滿私欲的人。
鹿家祖輩以臥薪嘗膽,定要出人頭地的欲望與決心,積攢下可以與白家相抗衡并炫耀于世的產業家財。積淀于鹿家血脈傳統之中的個人奮斗因素與“讓別人伺候自己”的理想也就成了鹿家在白鹿原得以生存的壁上觀,同時也是時時警醒鹿子霖的家訓信條。“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以出人頭地、光宗耀祖是鹿子霖提醒自己與教育孩子的理念,但源于性格的弱點,他又時時刻刻腳軟。在歷經大起大落,見到過各色人等,坐過牢,上過數以十計的女人的床,經受過兒子的“犧牲”和背叛等等后,不僅未能使他風光起來,甚至使他的花樣把戲不斷敗露而丑陋面目越來越清晰了。正因如此,由鹿子霖在政治上的種種得失、與田福賢、岳維山為代表的國民黨反動勢力分分合合的關系在作品中顯得真實可信,生動地描寫出不同時期政治活動的復雜性與長期性。鹿子霖的活動與他的個性相互契合并由此展開,形成一條重要的副線,有效地寫出了鹿子霖其人。
首先在政治活動中的鹿子霖,跌宕起伏。在政治風波波及白鹿原以后,同白嘉軒那種和政治保持一定距離的狀態相比,鹿子霖躍躍欲試,并被任命為鄉約。參加了半個月培訓的鹿子霖平步青云,剪掉辮子,穿上制服,洋洋自得、心花怒放而又刻意保持低調的模樣回到原上:“在縣府受訓。滿了。十五天滿了。這衣裳……制服嘛!”回到家后,他忍俊不禁對孩子說:“爸革命了。”①革命的真實含義是什么?他不知道。更別談什么解放生產力,推翻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的反動統治,使中國人民的生產力獲得解放了。革命在他看來是一種手段,是一種成為人上人的資本,鄉約是官,當官讓他志得意滿,可以讓鄉民臣服于他。從鹿子霖的心態中也反映出當時的革命宣傳的不到位,讓別有用心之徒得以鉆了空子,迷惑群眾。狹隘的鄉土觀念和光耀門庭的思想讓他在創建了保障所,放了“草炮雷子銃子”后,倍感告慰老太爺“中一個秀才到我墳頭放一串草炮,中了舉人放雷子炮,中了進士……放三聲銑子”的在天之靈②。
此后,鹿子霖以奴才心理和行為的“知恩圖報”,成為田福賢的爪牙。他因抓到了保障所鄉約的大權,便大吃二喝地大搞鄉約掛牌儀式,并以“建立革命新秩序”為名傳達收取“印章稅”等等款項的規定。這實質上是他在向白鹿村村民示威,也是他和白嘉軒較勁兒、給白嘉軒下馬威的一招。上任后他參加的第一次政治活動是破壞交農運動,幫助半路上竄出來的史縣長強迫鄉民繳納農業印章稅。當他領著田福賢堵住白嘉軒家門口,想要讓農民運動失去領袖而流產時,他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攀上了國民黨這個好靠山,能光耀門庭,飛黃騰達,至于是否有違于自己的本分或者傷害同鄉人的利益,這一切都無所謂。由此可見鹿子霖對功名利祿的迫切需求,是一個無恥的利祿之徒。
隨后,原上的運動轟轟烈烈開展起來了。國共兩黨“你唱罷來我登場”。鹿子霖也跟著時沉時浮,順著大潮不斷漂浮。但無論如何,保住“鄉約”的位子是他得意的資本。因此,他愿意被田福賢隨意使喚。兒子不幸被捕了,他反而痛心疾首地錘頭頓足:“活該!死得!把這孽子拗種處治了,我倒好說話,好活人了!③”反襯出他對“道不同不相為謀”、老是連累他、讓他的苦心鉆營成為泡影的共產黨兒子鹿兆鵬的不滿。在這他并未注意到家庭倫理,沒有意識到家庭的生命是一脈相承的整體,他個人的生命是父母生命的延續,而兒子的生命又是他個人生命的延續。在他看來,親情永遠比不上烏紗帽重要。有烏紗帽就有了他的一切,沒有烏紗帽就沒有他的一切,這就是典型的社會蛀蟲的本性,不管是在怎樣的社會里,他都會必然地成為這類蛀蟲。
在受到鹿兆鵬牽連而被罷職的時候,鹿子霖氣急敗壞、坐立不安,感覺天都要塌陷了,考慮再三最后還是厚著臉皮找田福賢訴苦,渴望官復原職。“以官為本”的官本位思想控制著他,一切為了做官,做官為了一切,有了官位就光宗耀祖,封妻蔭子,失去烏紗帽則連生存的樂趣都沒有了。當他官復原職時,他更加忠心耿耿了。不遺余力、心狠手辣地幫助田福賢在戲臺“耍猴”——整治農協成員,凸顯出狗的本性。正如魯迅先生認為,中國國民的惡劣性在于主奴相通,他曾說:“專制者的反面就是奴才,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則奴性十足。”[1]鹿子霖的奴性表現在缺乏主人意識,對權勢的不假思索、惟命是從,將身家性命的榮耀綁在虛無的官位上。
但鹿子霖的共產黨兒子總讓他難以應景應時。岳維山槍斃了共產黨郝縣長后,要挾他去城里找尋鹿兆鵬時,他無所適從。只好灰溜溜找到在城里當國民黨連長的二兒子鹿兆海,鹿兆海拉上團長帶著槍到原上在岳維山面前威風了一把。鹿子霖回鄉時又趾高氣揚,不可一世了。田福賢一針見血地諷刺他:“(鹿兆海)是個吃糧的糧子,能在這駐扎一輩子? ④”他立馬發現“自己目光短淺”⑤,強龍豈能壓住地頭蛇?后來鹿兆海“犧牲”了,沒有了靠山的他真正陷入兩難的境地。從此又搖尾乞憐,夾起尾巴做人。見風使舵、阿諛奉承的本事,無人能及。
抗日戰爭勝利后,鹿子霖改任保長,協助國民黨發動內戰“剿共和征丁征糧⑥”,盡管他上竄下跳、忠心耿耿,但最終還是因為鹿兆鵬是共產黨的原因而未能逃過牢獄之災。沒有任何人出面保釋他,在“磨沒了對田福賢的期望”后,他這一跤在監獄中跌得遍體鱗傷,歷盡人生的酸苦辣澀。
兩年零八個月后,鹿子霖方才出獄,回到因為保釋他而被妻子鹿賀氏千金散盡、只剩殘亙斷壁的家。至此他似乎才明了朱先生所說的“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⑦”這句話的含義。至交田福賢一直沒來看他,他盡嘗了事態冷暖。特別是牢獄之災使他參透悲歡離合,徹悟成敗榮辱,洞明是非得失后,按道理這個時候的鹿子霖應該能看透世事,收斂舊時所為,平和地按本分做人行事。可生活總不會老老實實按照既定的軌道行駛,所謂“人生彎彎曲曲水,世事重重疊疊山”。這時,他的生命又重現亮光——他一直未知的鹿兆海的媳婦帶著孫子回來認親,真是“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孫子的出現讓他欣喜若狂,以前一直忽視的親情在他落魄潦倒時又被重拾起來,他的人性暫時得到回歸。他感覺到最珍貴的東西不是家產、權勢,而是人。但是在帶媳婦去給鹿兆海上墳時,他發現有人“不惜冒險爬上碑石頂端拉屎拉尿⑧”,頓時氣憤得涕淚縱橫:“人還是不能裝鱉哇!裝了鱉狗都敢在你頭上拉屎……⑨”在沒有權利附身時,他迫切感受到權力帶給他的曾經的榮光,他要重拾輝煌。之后,他又回到白鹿聯保所,“當無賴裝死狗”繼續他的營生,可見他“官癮比煙癮還難戒⑩”。這回除了爭一口氣外,還為了給小孫孫討食。看來只有權力才能帶給鹿子霖生存的希望。
但是最終,鹿子霖還是被這權力收拾了性命。解放戰爭結束后,在處死岳維山、田福賢、黑娃的集會上,鹿子霖被迫陪斗,當場嚇得屎尿俱下,精神失常,失去最起碼的自理能力。一直相信他的半邊屁股比自己的整個臉面有用的妻子鹿賀氏也因逐漸厭惡而放棄他,他最后在寒冷的冬夜孤獨死在柴火房里。這是追隨國民黨反動分子、畢生機關算盡、陰險狡詐的鹿子霖的悲劇性下場,也是一切社會蛀蟲必然的下場。
其次在生活上的鹿子霖,作風讓人難以恭維。這個表面上的正人君子,滿口“仁義道德”,背地里卻干著男盜女娼的事;當面衣冠楚楚,背地里卻是一個見了女人就連自己的褲頭都管不住的人,還有什么人格魅力可言?在小說末尾,他在原上四處認“干親”。用他的權力為這些私底下結出的果“逃壯丁”,可見他私生活長期的淫亂、不檢點。小說前面沒有明說,但從他趁人之危霸占田小娥的情節描寫可“窺一斑而見全豹”。甚至在自己的家中,醉酒后無意猥褻守活寡的大兒媳婦,又借他的老謀深算給媳婦施加壓力,導致精神壓力過大的她患上“淫瘋病”而被父親冷先生下啞藥,最終悲慘死去。這都和鹿子霖的卑劣行徑脫不了干系。他的下場如此非同常人也就不足為奇了。
從鹿子霖的活動這條副線中可以看出,在白鹿原這個宗法制的社會中,還是有一部分人在宗法“仁義”的幌子下混水摸魚,干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勾當。鹿子霖的壞、心思的縝密,一般人少有,不寫并不代表不存在,小說對他的描寫體現得非常到位,讓人意想不到。
注 釋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陳忠實.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12):90.91.300.452.530.562.559.560.612-613.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作品(五)//南腔北調集·諺語[M].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2004:68.
(作者介紹:吳彩云,海口經濟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現當代文藝批評研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