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驍鋒(浙江)
帝國的迷航
●鄭驍鋒(浙江)
滄海桑田并不是神話。考古學家說,280萬年前,這里是片綠樹參天的森林。
——時間對于海洋缺少意義,人類自以為是的幾千年文明,不過只是朵偶然泛起的浪花。大海的記憶更是短暫的,即使在昨夜殺生無數,日出之后,出現在幸存者眼前的,仍舊是一副無辜的嬰兒笑臉。
然而,此次的東海之行,我還是想在翻卷的波濤中尋覓一股一百多年前的暗流,回首一段沉重的往事。
我相信大海還沒有來得及忘卻:掬一捧海水,細細嘗了,每個炎黃子孫分明都還能品出四萬萬先人的苦澀。
快艇開足馬力朝東北方向駛去。迎著朝陽,海面閃著金色的粼光。
越來越藍的海水提醒我離大陸已經越來越遠。其實,這一路過來,要過了岱山之后,海水才開始漸漸變得清澈。兩天前的黎明,我曾經登上定海竹山的曉峰嶺,俯瞰山下的海灣;晨曦中鐵銹色的海水渾濁稠厚,潮水起伏遲鈍,像是每一次沖刷沙灘都要消耗很大的能量。
在近代史上,定海是一個令人感到疼痛的地名;當年,就是在這里,英國人第一次出重手,狠狠地扇了大清帝國一個耳光,從而正式拉開了鴉片戰爭的序幕。
1841年的定海保衛戰,血戰六天六夜,被稱作是整個鴉片戰爭中最激烈的一戰。多年以來,很多人都說在此役中,英國人雖然獲勝,但也付出了較大的代價,但越來越多的資料表明,英國人的損失比想象中要少得很多,有學者已經考證出了具體數據:死二人,傷二十七人。清軍的傷亡數字則爭議不大:定海三總兵葛云飛、鄭國鴻、王錫朋及參將章玉衡、副將托爾泰等將領全部戰死疆場,參戰的五千多名士兵,絕大部分陣亡。
在竹山山頂的三總兵石像前,我耳邊總是痛苦地響起一陣輕快而詫異的口哨。哨聲出自一名英國軍官,因為他在清理戰利品時發現對手的大炮居然標著240年前的出廠日期。
定海只是我途經的一站。我以為,除了風口浪尖的悲壯,歷史還在波濤深處悄悄留下了什么,這才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
當英國軍隊第一次在定海登陸時,有位隨軍秘書寫下了這么一句話:“歐洲的第一面旗幟已經作為征服者在這片開滿鮮花的土地上升起。”我要前往的,也是一座以“開滿鮮花”而出名的島嶼。
據說,那座島上長年多霧。我想探訪的目標,就隱藏在濃霧之中,影影綽綽。
四季花草叢生,形似飛鳥展翅。花鳥島,一個只有三平方公里的小島,位于舟山群島的最北端,距離公海只有十二海里。
航行一個多小時后,快艇抵達了花鳥碼頭。重新踩定土地時,竟覺得有些頭昏。這輕微的不適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一個與此島有莫大關系的人。
1854年,在定海的硝煙散去13年之后的一個九月,一艘從香港出發的150噸小輪船“愛渥娜”號來到了舟山洋面,它的目的地是上海。這艘同時運載鴉片的客輪上,有位年輕的乘客正經受著嚴重暈船的折磨。
這位不時干嘔的十九歲少年來自遙遠的北愛爾蘭,他的身份是大英帝國駐中國領事館的見習譯員。對于這個目前還聽不懂一句漢語的年輕人來說,這次航行明顯不那么愉快。他有每天記日記的習慣,當“愛渥娜”號因惡劣的天氣而不得不在定海拋錨時,他心情沮喪地寫道:“我敢說在我到達上海之前,他們就要開始把我列入海上失蹤者的名單……我該在中國度過一生,還是明年就回家去做一名律師?”
大概是為了強調,在這篇日記的結尾,他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鷺賓·赫德。
最終,這位想回國做律師的赫德,替中國整整掌管了近半個世紀的海洋門戶——28歲起,他就擔任了清政府海關總稅務司,一干就是45年,長期控制著清政府的財政命脈。
逝世之后,中國人曾經在上海為赫德立了一座銅像。銅像的銘文篆刻了他的諸多成績,其中一條是“中國燈塔的建造者。”的確,在中國,真正現代意義上的燈塔,幾乎全部在赫德手里才開始建造。而最有名的一座,就在我腳下這座小島的西北角上,并且至今仍在使用。
花鳥燈塔,是我國沿海數百座燈塔中規模最大、設備最先進、歷史最悠久的一座,在世界上也位居前列,被譽為“遠東第一燈塔”。
與想象有不小差距,這座“遠東第一燈塔”并不算很壯觀,圓筒狀的塔身看起來大約只有四五層樓高。分為三部分,底層為磚石混凝土結構,漆成白色;中層烏黑,裝有一圈金屬欄桿;最高層由玻璃拼成墻體,有一個黑色的杯蓋形圓頂。除了正面一個狹長的拱形門用黑白兩色圍成邊框,通體再沒有其他修飾。遺憾的是,因為是海事重地,內部不對游客開放,我無法進入親眼看見資料照片上那組發著藍光的大型透鏡,那還是赫德時的原物,據說已經無法復制了。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見到燈塔,說實話,這座設計簡潔的燈塔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濃郁的異域風格,矗立著就像一枚巨大的國際象棋棋子,感覺多少有點不太協調。畢竟,這里是我們的東海。
這又使我想起了赫德那次經過舟山的旅程。在舟山赫德第一次見到了飛檐翹角的佛塔,他在日記中饒有興致地寫道:“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塔——一座非常漂亮的建筑。”可能,他還會向同船的中國人耐心地學習“塔”的漢語發音,只是不知道,別人有沒有向他介紹過:在海島上,這種宗教性的建筑物,往往還擔負著一個他所熟知的任務:引航。
赫德之前,我們也是有燈塔的。當然,相比赫德營造的以玻璃透鏡聚集燈光,可以將光束發射到數海里外的先進燈塔,古人的手段是極其原始的,不過是點油燈,擊銅鐘,敲鑼,或者干脆在山頭生一堆火。舟山群島上,至今還有很多諸如傳燈庵、放火山之類的航標遺跡。
然而,除了技術上的差異,同樣是引航,傳統的塔標海燈與英國人建造的燈塔還有著本質的區別。前者指引的主體,是本鄉本土的漁民;而后者服務的對象,卻大部分來自遙遠的大洋彼岸。

插圖:張四春
一個是尋找回家的方向,另一個卻是避開陌生的暗礁,進入一個神秘的國度。
1868年,赫德在一份文件上鄭重地簽署了自己的名字,在這份文件中,他向清廷建議:“為了中國沿海進行貿易的船舶利益,一般地說,真正的需要如下:在遠航中給予船舶以危險的警告,這就應在必要的地方設置燈塔。”
但誰都清楚,遠涉重洋而來的,絕不只是商船,貿易的商品也絕不只是棉布鐘表。打開陰暗的艙門,塞得滿滿當當的,也可能是我們熟悉的鴉片;腥臭的帆布下,說不定就架著擦得發亮的槍炮,黑洞洞的炮口,已經瞄準了不設防的城墻。
也許,這些不請自來的船舶上所有的一切,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力量。
花鳥燈塔建成的一百年前,在赫德的祖國,有一天,英王去參觀一座工廠。當英王詢問工廠主最近在忙些什么時,他聽到的回答是:“陛下,我正忙于制造一種君主們夢寐以求的商品。”英王不解,工廠主解釋道:“是力量,陛下。”
這位工廠主就是瓦特的合伙人博爾頓,十幾年后,他們的商品,一種新式的蒸汽機終于問世,飛速運轉的活塞與連桿推動英國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
而在瓦特的悼詞中,他的發明得到了這樣的贊頌:“它武裝了人類,使虛弱的雙手變得力大無窮。”
短短幾十年后,由蒸汽機武裝起來的拳頭就越過太平洋,揮到了東海邊上。
英國人是幸運的,因為當他們從望遠鏡中發現這片美麗而富饒的大地時,這個高齡的帝國正處于文化與王朝的雙重暮氣籠罩之下,空前的虛弱。
出現在英國特使馬戛爾尼面前的乾隆皇帝,已是一個83歲的耄耋老人。按照越南朝鮮的規格,乾隆慈祥地接待這位“貢使”之后,逐條回絕了他的所有通商要求,口氣親切而不容置駁:“咨爾國王,遠隔重洋,傾心向化……”
不知是為了示好還是示威,馬戛爾尼主動提出為軍機大臣福康安表演歐洲火器操;福大帥傲然答道:“此種操法,量也無甚稀奇,看也可,不看也可。”
苦果已經悄悄地種下,無聲無息地抽枝、發芽。
在英國人眼中,中國人的抵抗簡直可以說是一場鬧劇。
把幾百丈長、“粗如碗口”的鐵鏈縱橫固定在兩旁的山石上,用來鎖住洋面,試圖阻滯英艦的深入(設計這個工事的,是林則徐)。
有人想出了一招妙計,利用猴子把燃燒的鞭炮帶到英國人滿載火藥的船上去。可惜誰也不敢帶著猴子進入敵人的射程范圍去執行,妙計只好流產。
還有人選定了寅日寅時對侵略者發動攻擊。寅者,虎也;洋人者,羊也;以虎搏羊,上上大吉。
至于潑黑狗血之類的傳統巫術,更是當仁不讓首當其沖。
只是十九世紀的世界已經缺少奇跡,結局早就注定了。
從版圖上看,定海正處在帝國的前胸,它的淪陷,對中國而言,就像被人當胸揪起,重重地扯下了云端。
英國人的炮彈在東海水面炸起的大浪,激得幾千里外的紫禁城也劇烈地動蕩著。隨著國門被洋人的炮火轟得粉碎,滾滾波濤洶涌而來,放眼望去,四周竟已都是一片汪洋。
面對一只硬塞過來的船舵,諳熟于春種秋收的古老帝國手腳無措。這塊滿載著四億億不識水性的人的巨大陸地,無助地陷入了迷航。
正是由于中國人初入大海的迷茫,成就了赫德的事業。可以想象,崩潰邊緣的清廷,突然聆聽到一位來自敵對陣營的紳士,操著流利的漢語對他們一條條剖析當前的形勢,并熱心地出謀劃策時,心中的欣喜與感激。時人回憶,當赫德用一系列可靠的數據來論證有效管理海關不僅能幫帝國渡過目前的難關,并且每年還能創造連從前太平年代都無法想象的巨額財富時,文祥,大清第一代總理衙門大臣,眼中發出了明亮的光。
不久,總理大臣,甚至還有總領朝政的恭親王,都開始用“我們的赫德”來稱呼這位身材并不高大的愛爾蘭青年。很快,帝國把燙手而敏感的海岸線,鄭重地托付給了“我們的赫德”。
赫德還曾經向清廷呈交過一份《局外旁觀論》,指出了朝廷的種種弊政,大力鼓吹全面的制度改革。早有學者指出,這份措辭激烈地說帖曾對中國的洋務運動起了關鍵性的促進作用。1902年,當帝國再一次承受空前的屈辱后,慈禧太后想起赫德當年的建議,心中充滿了懊悔。
評價這個照片上看來神情陰郁的洋人,對中國人來說是一個尷尬的難題,有人說他是“西方殖民者的代理人”,“中國海關主權的徹底破壞者”;也有人說他是“對中國最友好而且是最賢明的顧問”,是“中國近代化之父”;而《清史稿》則認為他是個“不負所事”的忠臣。但這樣的事實不容回避:赫德為中國建立了一整套比較完備的近代海關管理制度,在近五十年的歲月里,他領導的海關,為清政府提供了約占總數1/3的財政收入;更難得的是,海關始終是清政府最廉潔、最高效的衙門——須知,鴉片戰爭之前,中國海關的腐敗無能在世界上都是聲名狼藉的。
不管怎樣去評價赫德,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為中國普及了相當有用的海洋知識,為這艘東方巨輪指出了航行道路上的許多暗礁——雖然你不一定認可他的方向,但礁石是任何一條航線都必須避開的。在這個意義上,赫德就是帝國在迷航中找到的第一座燈塔。
“我必須盡力弄清我們西方文明的成果中,哪些將對中國最為有利:通過什么方法使這些變革能夠最有希望得到引進。”
不知是否出于真心,擔任總稅務司后的第一個圣誕夜,赫德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無論赫德曾經為中國引進了什么,到了今天,在這片他幾乎為之付出一生的土地上,他的事業遺跡,大概只剩下孤懸海島的這一座座燈塔了。
花鳥燈塔的邊上,鮮艷的五星紅旗迎著海風獵獵飄揚。
赫德一直知道必定會有這么一天。在評價義和團的排外運動時,他就說過:“外國的發號施令有一天必須停止,外國人有一天必須離開中國,而目前引起注意的這段插曲就是今天對于將來的暗示……今天的這段插曲不是沒有意義的,那是一個要發生變革的世紀的序曲,是遠東未來歷史的主調;公元2000年的中國將大大不同于1900年的中國。”
說完這段話的八年后,一個晴朗的春天上午,北京永定門火車站,在反復演奏的《友誼地久天長》樂曲聲里,七十三歲的赫德揮手告別送行的人們,乘坐專車離開了中國。據在場的記者描述,那天赫德神情落寞,憔悴而疲憊,禿頂的頭顱令他看上去格外蒼老。
1911年9月20日,赫德在自己的祖國病逝;短短二十天后,中國的武昌,打響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槍。
在燈塔前,回憶過去一個多世紀的艱辛歷程,我想起了北方的長城。我總覺得兩者的體量雖然不能相提并論,但燈塔閃爍的燈光中也蘊涵著極大的意義。
可以這樣認為嗎?秦始皇筑造的長城,為我們兩千多年的農耕時代夯實了基礎;而晚清修造的燈塔,卻引領我們進入了嶄新的海洋時代。
赫德的時代,李鴻章哀嘆,帝國遭受的劫難是“三千余年一大變局”;那么我們能不能借助燈塔,跳出幾千年的循環,走出迷航呢?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我們絕不能忘了赫德,也不能忘了他建造的燈塔。
天氣預報說未來幾天很可能會有大風,為了避免被困在島上,我只能當天就返回。這令我很有些懊惱:因為這意味著我將無法感受燈塔在黑浪狂風中的雄姿。
等船的間隙,對著靜靜的燈塔,我只能盡量發揮自己的想象,想象著它在暗夜中的光芒。但不久,我的思緒就莫名發生了游離,時空轉換到了九世紀的錢塘江邊。一位怒氣沖沖的國王正率領著他手下的勇士,將弓箭對準奔騰而來的大潮。
古書上說,那次,他們把潮水射回了大海。
鄭驍鋒,1975年生,浙江永康人,獨立寫作者。曾用網名菩提刀、江南藥師。已出版作品:《逆旅千秋》(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本草春秋》(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眼底滄桑》(山東人民出版社)。同時在港臺發行繁體版文集《落日蒼茫》(臺灣知本家文化事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