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排云到碧霄
——鄧星子詩集《楚風凰》印象

葉瓊瓊

晴空排云到碧霄
——鄧星子詩集《楚風凰》印象

葉瓊瓊

一、胸懷邱壑天地寬

但凡女子寫詩，內容上多愛關注個人情感，題材偏狹窄，境界偏小。通讀星子的詩，忍不住要叫一聲好：好一個包羅萬象的世界！好一顆豐富博愛的心靈！好一份清堅執著的情懷！

星子的詩內容極其豐富：既有血濃于水的親情，也有風花雪月的愛情；既寫浩蕩楚風吹拂過的故鄉山水，亦關注它鄉的喜怒哀樂；向內傾聽靈魂的歌哭，求索救贖之路，向外觀察世情變換，辨別世界的黑與白；回看歷史，與古人同杯共飲，展望未來，星子要用她瘦弱的雙肩擔道義，寫春秋！星子的目光掠過雙親與孩子的眼睛,掠過愛人的黑發,掠過故鄉的村莊與河流，投射向蒼茫大地與廣袤的時空，獲得了極大的創作自由！

豐富的內容源于豐富的情感。星子的詩里充盈著豐沛的愛：她感恩父母，寫不盡對父親和母親的愛：“今天，我不說您的愛/只說那春風可是再浩蕩的春風不如您/我不說您的情/只說那海水可是五大洲四大洋遠不及您懷抱的寬廣/”(《母親，今天獨不說您的好》)“牽著我的小手時我便有無窮力量/自認為可以隨時立于天地/您背我過河時面對再湍急的流水我也不急/因為只要有您就沒有我害怕的難題/我們血脈相連您嵌入我的骨髓/以為這樣就可以不寫您/”(《寫不盡的父愛》)她寵溺孩子，用細膩的筆觸表達著為人母的驚喜和感激：“你開始為我的琴聲亮分/你開始為我的字跡潤色/就連那淡淡的眉梢/你也要親手為我添上兩筆/……很多人說我是你的天使/可誰人知你更是我的靈魂/(《母女連心》)她愛生養自己的故鄉：“我愛你黃梅/無論我在哪里/都愛你賦予的縷縷鄉愁/就像愛呼喚兒女繞膝的白發娘親/”(《我愛黃梅的山和水》)她牽掛著大涼山下那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孩，設身處地地感受著小女孩的悲傷和堅強，甚至她恨不能“盤上發髻系上花圍裙/用一盤西紅柿炒雞蛋描述母親的慈愛/”，她還想教大涼山下的小女孩們“就從簡單的“一”字開始辨認艱難的人生/……課余學會栽種棉麻/學會照顧親人學會五谷雜糧的流程/還有學會堅強耕作在烈日下/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想方設法留住生娃疼娃的爹媽/”這份愛多么貼心，多么細致，多么周到，又是多么深沉開闊！一個有赤子之心，悲憫情懷的女詩人形象在詩行里呼之欲出！

星子愛一切美好的事物，她有十足浪漫的情懷：她愛第一縷晨光，愛清脆的鳥鳴，喜歡碧空如洗的山谷，喜愛一地無暇的白月光，她要“率領春天歸隊”“給所有花朵取上美麗的名字/所有植物都各就各位”(《率領春天歸隊》)她要和一切美好的事物結盟，她要以“大地為枕左擁右抱著群山/”“給小溪做鬼臉換一捧清泉”(《與一切美好的事物結盟》)星子愛高潔的靈魂，傾慕高尚的人格。她向屈子獻上了一曲又一曲熾熱的贊歌，邀李白飲酒，與蘇子對詩，她在這特殊的對話里不斷淬煉著自我的靈魂。

星子深深地愛著這個世界，難能可貴的是，她的愛并不是糊涂的愛，不分是非的愛，不是只有感性沒有理性的愛，而是透過一雙慧眼看透變幻的世情后，對生活做出的一個選擇。星子經歷豐富，她曾北上求學，南下經商，對生活與人性的復雜多變有充分的領略，但是她既沒有憤世嫉俗，也沒有悲觀失望，更沒有隨波逐流，而是堅守自己的底線。星子堅決地拒絕游戲紅塵，她的愛情觀簡直是一種”潔癖”：“如果你愛我就要讓/初戀、熱戀、黃昏戀化分為總/如果你愛我/還要將紅顏、知音、愛人合N為一//如果你愛我/就不管耳鬢廝磨或者天涯海角/我就是你眼里所有的風景/哪怕是障目之一葉遮住了泰山//如果你愛/不要管順境逆境只管風雨兼程/如果你愛我/除了高大偉岸的外形/還要有精致的情懷/。……”(《如果你愛我》)這是對理想愛人的期待，也是對堅貞、純粹、古典、唯美、浪漫愛情的期待與堅守，更是一份不容絲毫褻瀆與輕慢的愛情誓言！輾轉滾滾紅塵，卻不染半點塵埃，這份“潔癖”簡直要令人肅然起敬了。這，大概也是星子為什么在朋友中欣賞者眾多的原因之一吧。

鄧星子《我將日夜思念你》

星子詩流瀉著灑脫、豁達與通透,對人性的弱點和世事的變幻無常她用一顆悲憫之心表示諒解,理解：“有時候要原諒一只鳥/它代替你回故鄉/卻不知如何把靈魂安放/有時候要原諒黑夜/它能陪你一起孤獨/卻不懂你朝圣的向往/”(《原諒》)這里隱隱透出佛家的禪意，星子，是黃梅這佛教圣地的山水孕育出的好女兒啊。

因為這份悲憫與豁達，星子的詩歌洋溢著一派明媚、寧靜，還隱隱透出一絲祥和之音，即使是面對無可挽回的時光，星子的傷感也是明亮的，充滿理解，透著平和。她要“懷揣愛與良善”去想象萬物的萌芽，每天清晨醒來，她會忘記“昨日的不快”“只對著陽光微笑/忽略陰影只記得生命的美妙”，她知道“即使千丘萬壑坎坎坷坷/也不怕/靈魂的舒展總需要容顏/付出折折皺皺的代價/”。(《靈魂歌者》)她相信“離地幾米處”，“總有高于蒼穹的童話”。(《愿你如童話》)言為心聲，星子的心靈灑滿了陽光，沒有一絲陰霾；星子，一個靈魂散發著香氣的女子！

這份明媚與樂觀讓星子的詩一掃女詩人常見的哀凄悲涼之音，也少見纏綿悱惻，顧影自憐之情，她的詩深情中有豪情，婉約中有豪放，奔放中有嬌俏：明明柔情萬縷，深情無限，偏用“霸道”“不講理”的口吻說出，讀來既俏皮可愛，引讀者會心一笑；又厚重大氣，令人擊節叫好。

二、推陳出新吐奇香

星子詩歌中的意象深深烙上她生活和思想的印跡：小麥籽，大紅喜字，村莊，田野，唐詩宋詞，前庭后院，空谷幽蘭……這些意象絕不炫奇炫怪，而是透著生活的親切和溫暖，就像一個溫婉的女子在與你娓娓談心，如一株蘭花靜靜地散發著幽幽的香氣，沁人心脾。但是，這些看似平常的意象經過星子奇思妙想的映射和烹煮之后，散發出奇異的光彩：“如果還來得及我會將我的文字/

放進小麥籽里拌勻/在老屋幾百米開外廣泛撒播/到來年我回家鄉喚你呼母親/她們也將成群結隊、或者油菜花夾道/”(《離鄉》)原來文字是可以和小麥籽拌勻廣泛撒播，還可以生根發芽，成群結隊夾道歡迎游子歸鄉！這樣的文字有了生命，這樣的詩行，有了靈魂！

寫故鄉的詩很多,故鄉，是最近的，又是最遠的，是時刻渴望回歸的，卻又常常渴望逃離的。我與故鄉，血肉相融，卻又仿佛格格不入。故鄉，腳下的土地，峭拔的高山，既讓我牢牢扎根大地，又托舉著我走向生命的巔峰。星子的《重回故鄉》寫出了故鄉與游子之間“回歸”與“逃離”的復雜情感。

再如寫母愛和父愛的詩，固然星子也是從兩鬢霜花，錦繡年華，晝夜關愛等尋常細節寫起，但是她巧妙地換了一個相反角度去寫，母親有千般萬般好，今天“我”卻偏偏不說母親的好！為什么不說，因為這樣的好，已經刻在骨子里，留在血液里，是說不完，道不盡，千言萬語也不足以表達的。時光無情，父母的衰老無可避免，星子卻偏偏執拗地向時光叫板：她要“率蒼蒼蒹葭來阻止歲月”，要“率漫漫長路來阻止時光”，她，就是不允許根根白發悄悄朝著父親的兩鬢繞！一個弱女子，得有多么深厚的情感才敢向悠悠天地，浩渺時空發出傲人的挑戰！星子這個從不可能的角度去寫可能的情感的手法，猶如將一條河曲曲折折引到高山懸崖，然后突然開閘放水，頓時水勢滔滔，驚魂動魄！

星子詩歌的語言平易流暢，質樸動人，淡中有味，有些句子讀來明白如話，但卻有千鈞的力量，重重擊中讀者的心房：“你燈下許的愿望是什么/為何到了天涯/仍然走不出你的牽掛。娘啊，你密密針腳里縫的是什么/為何我長著長著/就長成了你日夜繡著的那副挑花”(《長大后我成了娘的挑花》)這些平常的字眼浸泡在深厚真摯的情感中，便有了不同尋常的感染力，在讀者心中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再如這首《三尺之上》：“杯莫停行不止/每醉一次就多一次頓悟/每走一步就多一顆星星登場/你和我山與樹互相敬畏/一場秋天在身邊/無數雙眼睛像神明都在三尺之上/”也有很強的口語化特點，但是讀來字字千鈞，滿口余香。

星子詩歌語言還有很強的樂感。她十分講究“節的勻稱”和句子的“均齊”，節與節之間，句與句之間，甚至句子內部常常是對稱的，形成很強的節奏和多變的韻律。如這首《與一縷輕風結伴回鄉》：

一定有一粒詩歌的種子/落在故鄉/不然在我想起你時/哪兒來的無數縷炊煙/動情飄蕩//一定有一陣嗩吶/掉進了故鄉的田園/不然如煙往事/怎能動人得一如天籟//這時候一襲紅裝的愿望/左右著所有河流的走向/這時候所到之處是故鄉

這首結構非常整齊，三小節結構大同小異，詩歌每一小節詩行長短結合，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叮咚有聲。每一小節內部押韻，每節則換韻，詩行和韻腳都是整齊當中有變化。首段和二段形成很好的鋪排，三段既是高潮，又是收捎。詩歌在高潮處戛然而止，余音縷縷，不絕于耳。這首詩，若是譜上曲，就是一首好歌了。

星子腳踏生活的堅實大地，頭頂傳統詩歌和現代漢詩的絢爛星空，用一顆真摯的心，用滿腔最純凈的情，用樸實的語言，不跟風，不炫技，忠實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成就了自己清新明媚，剛柔并濟的獨特風格！

三、一汪清泉待深化

一個人的優點往往也是缺點，星子詩歌中的意象有濃郁的古典韻味和田園氣息，但是現代感稍稍有點欠缺。固然古典意象，傳統意象凝聚了詩人獨特的情感之后，可以傳達一定的時代氣息，但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氣象，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意象圖譜，有些情感用傳統意象來表達，始終覺得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古典氣息，不能得到痛快淋漓的表達。星子詩歌內容豐富，但是在意象的選擇上，仍然是秉承傳統審美觀，傾向于傳統的“風，花，雪，月，云，星，煙，河，鳥”等輕、甜、軟、靜、清等特質的事物。事實上，現代詩歌意象的選擇是無所不包，無所不有，摩天大樓，原子彈，宇宙飛船，地鐵，飛機，麥當勞……經過詩人詩思的映射之后，無不可以入詩。當然，詩人根據各自特點，選擇的標準會有不同，但是若是目光總是盤桓在傳統審美標準的事物上，創作的突破會有一定障礙。

星子詩歌感情真摯，語言平易流暢，與當前某些佶屈聱牙，不知所云的詩歌比，顯得親切明澈，如一汪清泉，清晰見底。有些句子如電流，瞬間擊中讀者心底痛點。但是與傳統詩歌相比，現代人的生活是瞬息萬變的，現代詩歌的情感是復雜的，立體的，多面性的，這樣的生活和情感需要與之對應的詩歌形態。星子有些詩，內容過于明晰，情感偏向單一，內涵有些清淺了，沒有寫出現代人情感與生活的復雜與糾結，這如同乘順風船順流而下，痛快固然是痛快了，但是目的地到得太快了，錯過了細細欣賞沿途風景的體驗，令讀者多少有些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