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江波
一
作為十三經之一的《禮記》,是除《論語》、《孔子家語》之外,后世了解孔子頗為倚重的一份原始材料。《禮記》由孔門七十子后學所編,時代距孔子未遠,對孔子的描述當無大誤。孔子在《禮記》中多次出現,且主要集中于《檀弓》篇。《檀弓》絕大部分是雜記喪禮的文字,清人孫希旦評論道:“篇中多言喪事,可以證《士喪禮》之所未備。”又,這些雜記喪禮的文字,多與“哭”有關,因哭喪有制,哭而有禮,喪葬之禮中,“哭禮”原是必不可少的內容。在《檀弓》中,孔子及其門徒對哭喪禮之施行(有時他們本身即是哭喪者),對各個環節、不同人等的哭喪之行為,對大量失禮(不當之哭)之現象,有諸多的辨析和批評,這些言說,既可作為春秋戰國時期禮崩樂壞的佐證,同時也代表了儒家試圖恢復禮制的嘗試。
從文本來看,《檀弓》作為“記孔子言行或孔門弟子及時人雜事的篇章”(梁啟超語),各則大多有場景、情節、人物、對話,其議論并非嚴肅的道德說教,而像是一個個平實而生動的小故事,這些故事包含了豐富的語言、表情和形象描寫,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幅先秦時期栩栩如生的民情風俗畫,使我們深感先秦喪禮文化之博大幽深和精致入微,同時,也為后人了解故事中的人物提供了第一手的資料。《檀弓》各則中出現的人物不一而足,或為孔子,或為孔門弟子甚至再傳弟子,等等。若按出現的次數計,孔子的頻率最高(一共出現了五十三次),以下依次是曾子、子游、子夏、子路、子貢、有子、子思等人。有孔子出現的地方,多數時候,孔子是作為局外人在品評他人哭喪之行為,借以表達他所鄭重其事的哭禮。其中四則,孔子更是作為哭喪的當事人,透過其言傳身教,成為哭禮的展示者。這四則記載中的孔子言行豐富而靈動,為我們塑造了一副特殊的、不常見的孔子形象:“哭泣的孔子。”這副形象,也與其他儒家經典所塑造的孔子形象大有出入。而更有意思的是,“哭泣的孔子”似乎是一個“矛盾”、“兩面”的孔子:一方面,孔子以慣常的“齊之以禮”的形象出現,以禮自律、以禮教人;另一方面,又可見孔子之隨性行禮、漠視成規,非但沒有恪守所尊之禮,甚至可說是明顯地失禮。此中抵牾,該作何解?
二
對形成于西周的“哭禮”,后世并無系統流傳,只在五經之《禮經》(漢后稱《儀禮》)中留下了片段性記載。然而,為釋《禮經》編輯而成的《禮記》,卻包含了極為嚴格而細密的哭喪之規,如“哭有形”、“哭有位”、“哭有在”、“哭有節”、“哭有時”、“哭有變除”、“哭有親疏”、“哭有不為”等等,從中我們得窺“哭禮”之概貌。這些哭喪之規,在《檀弓》那四則記述中,由孔子親口道出、親身演繹的,至少有“哭有時”、“哭有變除”、“哭有在”、“哭有親疏”等。
一者,哭有時,哭有變除之期。所謂“變”,指喪期之中前后哭之漸減。所謂“除”,“卒哭”,終止也。儒家主張,對于親人之喪亡,并非一味哀哭不知節制,而應以“隨時”為要。因為亡者已去而生者猶存,當以生者為重,故送死有期。若喪亡之時既遠,哭泣之禮亦可廢止。對應這一“哭有變除”的要求,孔子對于期除之后的哭喪行為,態度是堅決否定的,認為這是違禮之舉動。《檀弓》載有一事:
伯魚之母死,期而猶哭。夫子聞之曰:“誰與哭者?”門人曰:“鯉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魚聞之,遂除之。
此事亦見載于《論語》、《孔子家語》,且各處記載大同小異。伯魚即孔子的獨子孔鯉。母親已經死了一年了,孔鯉卻還在哭。孔子聽到了哭聲,問:誰在哭?弟子報告說:孔鯉。孔子聽了,說:太過分了!孔鯉聽罷,也就不再哭了。這里的語言非常口語化,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對于孔鯉“期而猶哭”的行為,孔子用一個日常經常會用到的語氣詞“嘻”,將其不滿之情表露無遺。而孔子生氣,個中緣由是,孔鯉的母親是孔子休出門的妻子,對于孔鯉來說只是“出母”。按照《儀禮·喪服》的規定:父在而母死,子為母服期(一年喪),若母已被父所出,子就不當為出母服。孔鯉本就不應當為自己的出母服喪,現在服了一年的喪,已經超過了禮的規定,而過了一年仍在哭喪,就更不符合禮的規定了,所以孔子感到不滿。孔子可曾為休妻哭喪?我們不得而知。《儀禮·喪服》也有妻子去世后丈夫為服喪一年的規定。可既已出,當無這個義務。在此,孔子借責怪自己的兒子,明確表達了哭禮應以“適度”為準的意思,即使是對至親之人,也應“有時”、“有變除”。
二者,哭有在,哭有親疏。所謂“在”,指哭喪的場所。“在”不同于“位”。“位”是指哭喪的位置。“位”與“在”的區別在于在場與否。哭有位,是要求現場吊喪者,應就其位而哭,否則將被視為“委巷之禮”,無知之為。而哭有在,是要求未能親臨喪所吊唁者,應就近哭泣致哀,但又不可率意而為,而要選定適當的場所。哭之所在,因與喪者關系親疏而有別,也由哭者各據與己之關系而定。可見,哭有親疏,并非只體現為服制有異、除期不同,哭喪的場所也有一定的禮規,不容絲毫馬虎。不過,有時親疏關系的不明確,會讓人難定哭之在。《檀弓》中孔子就為哭喪之所躊躇了一回:
伯高死于衛,赴于孔子,孔子曰:“吾惡乎哭諸?兄弟,吾哭諸廟;父之友,吾哭諸廟門之外;師,吾哭諸寢;朋友,吾哭諸寢門之外;所知,吾哭諸野。于野則已疏,于寢則已重。夫由賜也見我,吾哭諸賜氏。”遂命子貢為之主,曰:“為爾哭也,來者拜之,知伯高而來者勿拜也。”
伯高死在衛國,有人把消息告訴了孔子。由于孔子和死者的關系不明確,所以哭喪的地點難以選擇,乃有“吾惡乎哭諸”(我在何處哭他?)一語。按親疏的不同,于哭處有不同講究,以示對死者的尊重。孔子的說法是:如果是兄弟,因為是先祖的子孫,所以要在祖廟里哭他;如果是父親的朋友,一方面他們是父親志同道合的人,另一方面又不是先祖的親人,所以要在祖廟門外哭他;如果是老師,因為是造就自己的人,所以要在正寢(自己所住的地方)里哭他;如果是朋友,因為是自己所重的人,所以要在正寢門外哭他;如果是只知曉姓名的泛泛之交,因為較師友為輕,所以要在野外哭他。而按照這一套標準,孔子對哭伯高感到了為難,因為與伯高的情誼恰在深淺之中、親疏之間,這讓孔子覺得:如果在野外哭他,顯得禮數太淺;如果在正寢里哭他,又顯得禮數太重。經過親疏輕重的權衡之后,考慮到伯高是由自己的學生子貢介紹才相識的,所以孔子決定,到子貢家去哭他(實際上是要哭于子貢的寢門之外),并讓子貢臨時作為哭祭之主。按《儀禮》的規定:凡喪之正主(真正的喪主,死者的家人),對于前來吊喪的人,不管他是和死者本人相識還是與死者的親朋相識,都要拜謝之,而臨時的主喪人(代為喪主),對只與死者相識的來客便可以不拜。所以孔子又特地交代子貢:“如果是你的朋友,因為你哭伯高而來慰問你的,你可以向他回拜答禮;如果是伯高的朋友,為哀悼伯高而來吊祭的,就用不著拜謝。”人與人相處,有親疏遠近的不同,感情自然也有深淺厚薄的差異,所以相對的態度也應該有等差的區分。禮制的訂立,其顯著的功用就在于區分等差,能遵守禮制的規定,在行為舉止上自會懂得分寸。孔子計較哭喪之所在,正是思慮于深淺厚薄之間如何才能做到合宜,并體現出親疏遠近。而最后交代子貢的話,也是由于子貢作為臨時的主喪人,和真正的喪主還是有所不同的。endprint
三
以上兩例,可見出孔子復興禮制的縝密思維與良苦用心。禮是孔子所主張的立身處世之準據、一切行為之根本,“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禮的要求就是適宜,如果過分了或是不夠了,都是失禮。孔子認為,哭喪也應符合一定的禮數。此時,似乎還可加上一句,“非禮勿哭”,因表達哀戚也要適宜。所謂適宜,是一個籠統的說法,一言以蔽之:“孔子惡野哭者”。對野哭之“野”可做不同理解。野哭,可以認為是在野外哭,漢代大儒鄭玄即解為“哭于野”。然而,后人意識到,此解與上文“所知,吾哭諸野”明顯矛盾,于是紛紛另出新解。孔穎達注為:“哭非其地謂之野。”胡銓解為:“哭不以禮為野。”王夫之則釋之曰:“野哭,謂不為位。”綜合起來,所謂“野哭”,不是指到野地里哭,而是指違禮而哭,不依禮數而哭,不分對象、不管場合、不合規矩而哭。然而,孔子本人是否于一切行事中都恪守了自己所立之哭禮呢?似也并不盡然。《檀弓》另有兩則,以孔子的標準來看,從中可得出孔子自身即一野哭者的觀感:一者,孔子“哭無在”;二者,孔子“哭無節”。
《檀弓》中有如此一則記載:
孔子哭子路于中庭,有人吊者,而夫子拜之,既哭,進使者而問故,使者曰:“醢之矣。”遂命覆醢。
這一則“孔子哭子路于中庭”,文字雖短,可是呈現了跌宕的情節,意味深長婉曲,值得我們仔細推敲。文中以孔子的行為舉動為主線,前后接連,一哭、一拜、一問、一覆醢,四層結構,層次清晰明朗。清人孫濩孫曾在《檀弓論文》評這一段說:“哭中庭,拜吊者,視之如子也。二句總寫哀慟倍常,卻用‘既哭二字略一停頓,補出使者來,以見當日聞喪便哭,不假問故光景,愈托出首二句突兀之妙。末句傷心慘目,雖不露一哭字,而有無數哭聲在內。”而我們卻可以在這陡落出筆的情節中直觀感受到,孔子的舉止似乎處處有違哭禮。依照舊禮,孔子應當于寢門外哭自己的學生,而他卻是哭子路于寢之中庭。鄭玄注云:“寢中庭也,與哭師同,親之。”有人來吊唁,孔子又以喪主的身份親自行拜禮答謝——“夫子拜之”,這是多么失禮呀!因為這樣做不僅不合于禮而且無疑是自降身份,就跟我們現在在殯儀館看見長輩為晚輩答禮一樣。另外,孔子當時是怎么哭子路的呢?對此,《檀弓》所述不詳,《左傳·哀公十五年》有補充記載。獲聞子路死,孔子哀哭道:“噫!天祝予”(哎呀,這是老天爺要斷絕我呀!)。然而,至此還沒有結束。哭罷,孔子才想起向使者詢問起子路的死況來,得知已被砍成了肉醬,慘狀如斯,孔子就命人把家里的肉醬倒掉,“遂命覆醢”,因為“痛子路之禍而不忍食其似也”。可以說,孔子哭子路,是一而再地失禮,既“哭無在”,又“哭無節”。而如此失禮的表現,在《檀弓》中并非個案,試看這一則:
孔子之衛,遇舊館人之喪,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貢說驂而賻之,子貢曰:“于門人之喪,未有所說驂,說驂于舊館,無乃已重乎?”夫子曰:“予鄉者入而哭之,遇于一哀,而出涕,予惡夫涕之無從也。小子行之。”
此則說的是,孔子到了衛國,恰巧過去在衛國時下榻館舍的主人去世,就進入喪宅吊唁,哭得很傷心。哭完出來,還讓學生子貢解下驂馬作為禮品送給喪家。對于老師的行舉,子貢不理解,提出了異議,理由是:以前有學生過世時,孔子都沒有解下驂馬相贈,現在卻要贈給過去下榻館舍的主人之家,禮數未免太重了吧?這樣的做法,于禮有據嗎?子貢的疑惑,應該是為顏回之喪而發。據《論語·先進》篇記載,孔子最喜愛的學生——顏回過世時,孔子雖然傷慟,說:“噫!天喪予!天喪予!”但對顏回的喪事,孔子卻秉持“適度”、“有節”的原則,沒有同意顏無繇(顏回父親)求孔子賣馬車為顏回置棺樽之請,也沒有同意其他學生想厚葬顏回的計劃。對子貢的質問,孔子解釋說,自己進入喪宅憑吊時,正巧悲從中來以至涕淚縱橫,況且他討厭那種光流眼淚而沒有實際表示的做法,因此要解下驂馬相贈,只有這樣做,才能符合自己剛剛哀傷的程度。在孔子看來,行禮似乎要表里如一,哭得哀而出涕,說明內心之悲,但如果不輔之以合適的外在形式,也是不太正常的。
四
一面立禮,一面失禮,該如何看待孔子的“自相矛盾”?我以為,這種矛盾,其實不只是孔子自身的矛盾,而是情與禮的矛盾。是情與禮的對決,讓孔子處于矛盾的尷尬境地。禮為何物?孔子有著清醒認識,他說:“君子禮以飾情。”禮儀是用來體現情感的。在制度設計的層面,圣人出于理性的考量,設禮以制情,人們對于禮的制情功能通常會有明確認識,而在實踐層面,于臨事之際,人們時而又會舍禮去拘,盡抒己意。不過,這才是真實的人性。即便是儒門弟子,事關己身,亦不免順情而為,難以抑己斂束其情而使行為合于禮的范式。就孔子而言,在情與禮的博弈中,亦有盡其情而不拘于禮制,哀哭逾禮之時。本來就存在兩個孔子:一個是立禮時的孔子,一種是失禮時的孔子。前者高大至圣,完美無瑕,萬世所仰,絕對的嚴氣正性,毫不茍且,令人望而生畏;后者則平和有情,有人所共通的普遍情感,令人動容,也更顯真實。正如王元化先生所說:“孔子一向被視為不茍言笑的圣人。他本人也常常宣揚做人要居恭色莊,可是他并不總是這樣道貌岸然。相反,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也和常人一樣,在失望時也會發感慨。在不滿社會黑暗時也會發泄憤懣,也有感傷,也有發脾氣的時候。”在“哭子路”、“哭舊館人”處,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面對自己鐘愛的弟子慘死時倍感痛苦的人的反應,是一個溫良平實、作為性情中人的孔子,而不是一個似乎參破世情、無嗔無喜、超凡入圣的仙家者流的面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