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琳
在地下控制室焦急等待著的李占奎,突然聽到外面一聲巨響。“完了。”他心頭一緊。
發射僅僅42秒之后,控制系統突然斷電,導彈因失穩而自毀。
“這是東風五號第三次飛行試驗,一次不如一次了。第一次算成功吧,第二次還保住了彈,只是發動機被換掉了,第三次干脆連彈一起毀了。”時隔40多年,回憶起1973年4月的那一天,時任東風五號副總設計師的李占奎仍需要背過臉去強忍悲傷。
正如張愛萍將軍所言,東風五號“生于亂世,先天不足”。但即便這樣,中國航天人扛住了接二連三的挫折。7年后的1980年5月18日,我國自行研制的第一枚洲際導彈飛躍8000公里、跨越6個時區,準確濺落在南太平洋預定海域。
在蔚藍的海面上漂起一片由標志染色劑染出的翠綠,當直升機飛抵落點上空,它的旋翼吹起粼粼碧波,這美妙絕倫的景色深深地印在了時任東風五號副總設計師梁思禮的腦海中。他回憶說,“打撈員從直升機拽繩而下,把測量儀器艙從海中撈起,整個580試驗取得圓滿成功。”
“沒有洲際導彈,毛主席睡不好覺”
1965年3月,中央專委決定研制洲際導彈,并將其命名為東風五號。這也是錢學森主持的《地地導彈發展規劃》中“八年四彈”的最后一彈。也就是在這一年,一批科技人員剛剛完成東風二號的研制任務,就投入到了東風五號的研制中,這其中就包括梁思禮。
隨著“文革”的開始,正在蓬勃發展的航天事業遭到嚴重破壞和干擾。梁思禮所在的導彈控制研究所是個重災區,“文革”一開始,他就遭遇了沖擊,精神上十分孤獨和苦悶。
在“四人幫”猖獗的日子,雖然七機部的研制工作沒有停止,但“文革”破壞了正常的工作秩序。李占奎描述當時的工作狀態說:“東風五號方案論證來論證去,進展不下去,一拖就是好幾年。”
而此時,超級大國的核威脅不期而至。1969年,中蘇邊境的珍寶島武裝沖突使中蘇關系進一步惡化。
葉劍英元帥說:“沒有洲際導彈,毛主席睡不好覺。”因此,軍管會加緊推進洲際導彈的研制工作,并要求科研人員在第二年國慶前將東風五號發射上天。
為了趕進度,軍管會還提出減少導彈試驗數量、縮短研制周期等措施,承擔主要任務的北京地區專門組織了導彈各分系統的生產“大會戰”,這些措施雖然加快了導彈研制進度,但這種不按科學規律辦事的做法,為后續工作埋下了巨大的隱患。
在白紙上畫畫
“八年四彈”規劃明確提出,要在1965-1972年這8年內,研制出東風二號甲中近程導彈、東風三號中程導彈、東風四號中遠程導彈和東風五號洲際導彈。
前三者之間都有技術繼承性,而東風四號到東風五號的研制跨度比較大。概括起來,東風五號要攻克十大關鍵技術,比如大推力火箭發動機技術、計算機制導技術、推力矢量控制技術、新型突防技術、地下井熱發射技術等等。每一項新技術都是研制人員需要面對的攔路虎。
在東風五號之前,導彈上的計算裝置沒有用計算機。作為洲際導彈,東風五號要求目標打擊精度更高,于是,梁思禮提出采用剛剛問世的運算速度較高的集成電路計算機。
我國的計算機處于從電子管向晶體管轉變的時期,整體技術還比較落后。因此,梁思禮的這一提議,無疑是大膽而且超前的。
萬事開頭難。當時的很多工作都需要手工完成,大量的數據只能靠穿孔紙帶輸入,實際運算一次要花費很多時間。沈緒榜告訴記者,那段日子,他和同伴們度過了一個個不眠之夜,攻下了一道道技術難關,他們就像流水線一樣不停地運轉著。1966年9月,一臺自行設計全部國產的雙極小規模集成電路箭載數字計算機的模樣機誕生了。
正當大家如釋重負的時候,一個壞消息讓所有人的腦袋都耷拉下來:所有數據都達標,但是計算機體積過大,裝不進彈艙。
梁思禮開動腦筋和大家一起商量:“我們搞一個增量計算機,只會加減不會乘除,這樣能大大減少彈上計算機的集成電路量。”在科研人員的努力攻關下,這臺用于東風五號洲際導彈的計算機,竟然是只有12條指令、沒有乘除法指令的算術型增量計算機,存儲量小得只有768個字。而航天科技工作者借助智慧的頭腦用小機器完成了大使命。
就這樣,經過反復論證和試驗,東風五號各系統的技術方案逐漸確定下來。
兩個“大干一百天”、三次不圓滿的飛行試驗
一般的導彈總裝測試只需要一個多月,而東風五號從進入總裝廠開始,一干就是一百天。梁思禮也跟著大家沒日沒夜地干了50天,結果尿血,不得不住進了醫院。剩下50天由同為東風五號副總設計師的王永志主持,他在回憶文章中提到“干這個測試,問題是真多”。這種問題層出的局面一直持續到導彈總裝完成并運送至發射場,研制團隊在發射場又干了一百天,最后才算把所有問題基本上解決了。
1971年9月10日,我國第一枚洲際導彈終于點火發射。導彈起飛正常,一二級按時分離,只是二級發動機提前6秒關機,造成導彈沒有落在目標區域。
隨后設計部門針對試驗發現的問題提出了十項較大的改進措施。第二年,東風五號迎來第二次飛行試驗。這一次大家信心很足,然而在一級發動機點火過程中,由于電爆管短路,導彈自動緊急關機,發射被迫中止。
“導彈一定要趕在毛主席12月26日生日那天發射,結果不爭臉,點火后很快自動關機。那天會餐也沒吃,大家都很沮喪,簡直什么都不想干了。”想起那次失利,李占奎眼中淚光閃爍,連連搖頭。
東風初破曉 一彈震全球
1976年國慶節剛過,從北京傳來“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抖落“文革”的桎梏后,東風五號也迎來了重生。重生的東風五號叫02批,技術方案和各系統設計進行了徹底改動。此后,東風五號的研制進度明顯加快,可靠性也大幅提高,在之后數次不同彈道的飛行試驗中都獲得成功。
1980年5月9日,一則授權新華社發布的公告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中華人民共和國將于1980年5月12日至6月10日,由中國本土向太平洋南緯7度O分、東經171度33分為中心,半徑70海里圓形海域范圍內的公海上,發射運載火箭試驗。”這次試驗代號為580。endprint
“這么一來,就等于向全世界宣告了我們中國的科學技術要在世界舞臺上表演。”梁思禮和所有研制人員一樣,都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分的緊張。
這是個不小的挑戰。公告中提到的70海里相當于130公里。蘇聯之前進行的一次洲際導彈試驗劃定的試驗禁區是半徑為240公里的圓形海域,最后,一塊彈片還落在了禁區外。而第一次進行洲際導彈全程飛行試驗的中國敢于公開宣布這樣的禁區范圍,需要勇氣、智慧,更需要實力。
1980年5月18日凌晨2點,酒泉發射場,我國首枚洲際彈道導彈東風五號矗立在發射臺上,發射操作人員正在進行臨射前的各項準備工作。此時,從西北大地到南太平洋試驗海域的全體參試人員都已進入臨戰狀態。
進入“1小時準備”時,航天某研究所防熱專業主管設計員劉連元和觀測組進入現場。為了尋求好的觀測位置,他登上了17000噸大船的指揮塔頂。遙望著藍天、大海和威嚴雄壯的艦隊,他的心情很復雜,對于這個時刻,他和所有人都等得太久了。
北京時間上午10點整,東風五號在發射場拔地而起,直上云天。
不久后,“發現目標!”一個響亮的聲音打破了寂靜,數十秒后,海平面上揚起一股幾十米高的巨大水柱,這是彈頭落水激起的“沖天浪”。船開足馬力向落點奔去,直升機的巨大旋翼開始轉動,潛水員開始登機。大概半個小時后,深藍色的大海上出現一條綠彩帶,這是數據回收艙的染色劑發出的標記。很快,數據回收艙順利打撈完畢。
“我們成功了,這是多么令人激動的時刻!”劉連元在回顧580試驗的文章中這樣記敘到。
東風五號全程飛行試驗的成功,標志著我國擁有了第一代洲際導彈,也標志著我國成為繼美國和蘇聯之后世界上第三個進行洲際導彈全程試驗獲得成功的國家,它打破了超級大國對洲際戰略核武器的長期壟斷。
“洲際導彈這個東西,你們叫殺手锏也好,叫核王牌也好,我叫它打狗棍。”面對成功,張愛萍激動滿懷,當晚即揮毫寫下一首蕩氣回腸的《清平樂》:
東風怒放,烈火噴萬丈。
霹靂弦驚周天蕩,威震大洋激浪。
莫道生來多難,更喜險峰競攀。
今日雕弓滿月,敢平寇蹄狼煙。
當東風五號第一次刺破蒼穹的時候,就有人形容,它讓中國的彈道導彈從猴子變成了人。航天內部也有一種評價,它使中國航天從一個青年人開始走向成熟。
“不光是技術,還有人才培養和國外的科學管理(模式)等,都是通過東風五號帶動的,它在整個航天技術事業的發展中功不可沒。”原航天工業總公司總經理劉紀原的評價十分中肯。
就在發射成功的同一天,遙遠的西南大山深處,一家軍工廠里傳來了高亢嘹亮的歌聲。原來,每當有彈發射成功了,廠里都以這種形式來慶祝。后來人們才知道,東風五號02批的首枚遙測彈就誕生于此。
時至今日,仍有一支研制隊伍在這里堅守。外面的世界變化萬千,而扎根大山的航天人正如東風五號一樣,無論順境、逆境,追求理想信念的無怨無悔不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