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榮
就我們的一生而言,大地上的事物確實太多。因為我們無法看完,所以只能有選擇地去看。而且,我們經常會把事物看錯,譬如以貌取物而誤會了事物內部的本質。關鍵在于,同樣的事物,由于我們自己每時的心情不同,也會把事物看向別處。散文詩的敘述,其真正魅力恰恰在于它激發出一個寫作者把我們司空見慣的事物看到別處的能力。我們說著地面上的事,卻把天空當成聽眾。這個時候,天空才能不虛無縹緲。
讀三色堇的散文詩,我感受到她善待眼中事物的真誠。這些寫作的目標,經常是她經過選擇而認真注視過的存在。出于一貫的敏感和細膩,她每每都會用文字記錄下來。不同的是,她沒有用分行詩歌來記錄,而是選擇她以前并不擅長的散文詩來完成。
塵埃在風中靈動跳躍,最終卻要回歸大地。
大地堅實,它能夠允許我們一邊慢慢行走,一邊認真觀察。遇到山川可以抒情,遇到溝壑可以思考,一些被慣常忽略的細節我們可以多看幾眼,多說幾句,這或許便是散文詩的優勢之一。三色堇作為一名成熟的詩人,步入中年之后,開始大量的散文詩寫作,這使得她的文本擁有很高的起點。雖然,她面對事物以自己言說為主,還沒有充分地發揮出散文詩敘述時讓事物本身出來說話的特長,但是,她詩性的語言足以證明自己已然成為一位優秀的散文詩寫作者。
總有一些夜醒者,他們醒著,回憶白天見過的事物,在陽光下,這些事物擁有屬于自己的色彩與迷人的特征。
三色堇是否像許多人一樣在深夜寫詩,我不清楚。從我自己處理所看過的風景而言,我一般都是在夜深人靜時把白天的場景一一回顧,然后試圖完成對分散又相對獨立的景象進行萃取。每一個地方總有許多獨特的地理或者人文的存在,這些存在是分開來說還是有機組合,取決于寫作者的偏好。三色堇是喜歡分開來說的人,她認為自己有時無眠正是因為白天所見到的風景總是揮之不去。
她的心在悸動。
“生命因為邂逅,黑暗便在光明的出口戛然而止。”(《悸動》)
我們的國家非常大,僅地理上的美就足以讓人一生無法窮盡;我們的國家在人文上非常長壽,隨便一段往事就會令人悵然深思。三色堇的筆下,有西域風情,有江南婉約,有青藏高原荒涼的城,有龐大的森林和遼闊的海洋,她足之所至,必將變成詩文。
“七月的高原,我沒有強悍的體魄,落地生根的思想,沒有足夠的力量拔劍出鞘,只有與這片浩蕩的馬蘭草擺弄著陽光?!保ā恶R蘭灘草原》)
“高原上的細雨,它了解這群人的內心,它知道帕尼爾海拔的意義。它清楚高原的風從集體的呼喊到閃電雷鳴的過程?!保ā陡咴系募氂辍罚?/p>
“回旋的陡坡,陽光成堆,一伸手,就能觸到云朵。”(《車過果子溝》)
一般來講,以詠嘆的方式記錄事物,容易給事物增魅。尤其是那些與革命有關的地理存在,我們在敘述時需要去魅。還原它的客觀,是對它的尊重。它之所以悸動了我們,正是因為它自身的內涵和外形的美好。三色堇采用的筆法恰恰多在于主觀單向的描繪與感喟,她用感喟去把場景與自己的生活進行關聯,以事物對她所產生的作用來彰顯事物的意義。這樣的寫法雖然簡單,但是極具風險,更考驗一個寫作者對文本的駕馭能力。
簡單,在于我們面對客觀存在,總會出現屬于個人的一些態度;其風險則在于如果你的態度曲解了事物,或者不慎囿于個人化的抒情,就會影響更多的人對你筆下事物的看法。從這個角度來說,三色堇詩歌技巧充分,而在發揮散文詩的敘述優勢方面稍顯不足。
散文詩的敘述,一般來說,要充分尊重事物本身。我們要沉住氣讓事物先說,說西部的邊陲,不說遙遠,只說它存在的理由;說江南,不說它的柔美,說它一直為自己雖然也是土地,但卻沒能生長遼闊的草原而內疚。因為,每一處存在都是我們經驗里土地的一部分,我們的內心能否把它們相互融合而呈現土地的完整風貌,取決于我們心靈的容量。這樣說,不等于不同意三色堇把景致一處一處地說。相反,我在閱讀中時時受到感染,仿佛自己也身臨其境。她擅長由外向內地反觀,似乎任何有特點的事物都能夠讓她的心靈悸動,這樣的悸動可以幫助我們遠離或者超越現實生活中的具體惆悵,然后又使我們在從風景的啟示里找到繼續認真地對待現實的理由和力量。她且詠且贊,有時寧愿委屈了自己,也要把美好的話語訴說給眼前的風景?;蛟S正是這種由衷的贊嘆,使她能夠一直賦予生活以斑斕的色彩,使她的文章成為生動的畫面,從而構建她文字里那種樂觀熱情的調性。這樣的調性,其實就是寫作者應該給予他者的饋贈。
使她內心產生悸動最多的是她的第二故鄉——西安。歷史的穿梭,更多的是關于古都長安和漢唐。
這是一座她只能熱愛的城市,在從古到今的熱鬧里,她發現了一塊磚的冷靜。在現代喧囂的氛圍里,這樣的冷靜帶有寂寞的悲苦。她不說寂寞,只說美好。因為一座城市,如果沒有往事的參照,它今天的一切就是全部,而如果它因為往事而黯淡,它給人的思考將會異常沉重。三色堇深諳個中道理,她在用前朝記憶給她所在的西安加重的同時,更關注它今天的真實。她的熱愛與尋常感動于是就從日常所見開始:
“我開始愛上這座古城,愛上它灰色的主題,愛上暖暖的姿態,緩緩的眼神,再也不用心急如焚,它改變了我的矯情,我的任性,我的攜著憂郁的舊時病癥?!保ā对俅螌懙介L安》)
“一個沾著露水和花香的長安,一個刻滿了歷史的烽火,青銅一般厚重的長安,承載了多少時光的薄刃?!保ā冻醮?,長安》)
唐代距今已遠非六百年,我對古城西安不是很了解,是否明代又有修建?歷史的虛實或許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三色堇已經用日常的目光看到了這個城市久遠的檔案,城市不能沒有出處,就像人的愛與恨同樣需要出處。謎底的表象是歷史里的灰,如同眼前灰色的墻磚,但是謎底揭開后的真相卻一定和我們今天的生活一樣炫目。三色堇把她對這座城市的熱愛具體在今天的生動里,由此可見她處理歷史時的高明。
三色堇雖然也是贊同離開都市,在類似終南山這樣的地方隱遁,但是她只能選擇繼續生活在熱鬧的都市,終南山對于她,只是一次出游,一次心靈的休憩。這樣去認識終南山,我以為足夠。我一直以為,凡是只能在山中安靜的人,都不能稱為高士,高士的安靜是不需要環境的,他們即使身處繁華的都市也能獲得心靈的寧靜,所謂“小隱于野,大隱于市”,是中國古老的哲學智慧。
這本《悸動》里,我最喜歡的當是她寫下的感悟類文字,比如“只要這個世界還有陰影,只要真理不會枯竭,陽光必定會刺穿巖石一樣的冷夜?!保ā墩胬淼囊饬x》)比如“美妙啊,這光芒之喉,一團熾烈的火的頭顱高掛天空,直刺蒼穹!”(《閃電》)
這幾個月來,我個人事務非常繁忙,我一邊陸陸續續地讀,一邊被三色堇的文字感動。雖然覺得在許多地方她本可以慢下來,可以不急于迅速贊嘆她所看到的事物,但是,我贊同她省略了地理上的諸多溝壑,省略土地上荒蕪的部分,甚至也省略了我們經常惆悵的環境的暗淡和人性中依然存在的黑暗,贊同她固執地呈現世界的色彩斑斕。她試圖用散文詩的光芒,喊亮這個世界。
她的這一文字方向,比她的文本更加可貴。如果我們大家一喊,世界就多一些明亮,我愿意也用光芒之喉,和她一起喊。
責任編輯:丁小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