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敬
羅振亞:與先鋒詩歌一起成長
○吳思敬
在20世紀90年代成長起來的青年詩評家中,羅振亞一直是我所看好的一位。
我與振亞相識已有二十余年了。在黑龍江的蕭紅故居,在北京的香山飯店,在天津的南開校園,在大大小小的詩歌節(jié)和研討會上,我們曾多次見面。令我印象頗深的一次是2000年在梅州參加“紀念李金發(fā)、林風眠誕生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我去了,振亞陪同他的博士導師龍泉明先生也去了。白天緊張地開會,晚飯后我與他們師徒二人在嘉應大學的校園漫步,談天說地,當然更多的是談詩。龍泉明先生是我所敬重的一位學者,他致力于現(xiàn)代主義詩學的研究,立論公允,又有鮮明的個人見解。振亞受教于龍泉明先生,得其真?zhèn)鳎瑹o論是堅持現(xiàn)代主義詩學的研究方向,還是保持那種謹嚴、求實的學風,都能看到龍泉明先生潛移默化的影響。當然振亞也并非簡單地承襲老師的衣缽,而是在龍泉明現(xiàn)代主義詩學研究的基礎上,做出新的開拓,寫出《20世紀中國先鋒詩潮》,對詩歌史上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流派做了全面的梳理與深入的研究。同時把探索的觸角向下延伸,對新時期以來,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出現(xiàn)的諸種先鋒寫作現(xiàn)象予以歸納與解剖,先后寫出《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研究》《與先鋒對話》《1990年代新潮詩研究》等有份量的專著,成為國內研究先鋒詩歌的重量級學者。
羅振亞以詩歌,特別是以先鋒詩歌為自己主要的研究對象,是在多種因素下促成的。既有導師呂家鄉(xiāng)、龍泉明的引導,更是他基于自己的心理氣質、閱讀經(jīng)驗、藝術趣味做出的一種選擇。詩人與批評家同是從事文學事業(yè),但畢竟是兩個行當。西方有個傳說,說柏拉圖起初并不是哲學家,而是一位詩人。但自從他結識了蘇格拉底,便改變了志向,因為他意識到一項新的使命有待于他去完成,這是一項哲學使命,要求他作出巨大的犧牲。于是,他便把寫下的詩付之一炬。①波德萊爾也說過:“批評家僅僅出于批評家的天賦。”“一個批評家變成一個詩人是不可能的,是一種怪異。”②他們的話不約而同地表明,批評家有著不同于作家的天賦與修養(yǎng)。羅振亞根據(jù)自己的天賦、修養(yǎng)與興趣、愛好,把做一個詩歌評論家作為自己人生的歸宿,并為之做了長期的準備和堅持不懈的追求,終成正果。
羅振亞這一代青年詩評家,是在以謝冕先生為代表的老一代新潮批評家之后成長起來的。以謝冕為代表的評論家,是在朦朧詩人“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新生事物的生命力,并為之鼓吹,為之呼喚。他們以巨大的勇氣,肩起了沉重的閘門,為年輕的藝術探索者爭來了較為寬闊的生存空間。這一代評論家深受“五四”新文學的滋潤,受別、車、杜等俄蘇文學理論家的影響較深,但由于他們長期處于封閉的環(huán)境,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等則較為隔膜,以致當以“第三代詩”為代表的后新詩潮席卷而來的時候,由于與青年詩人的知識譜系與審美心理結構不相適應,造成解讀與交流的障礙,他們中有些人失語了,如袁忠岳先生所表述的:“激情像沙漠中的流水在急速地蒸發(fā)消失,提起筆來竟至于無話可說。我寧愿坐在電視機前無聊地打發(fā)時間,而不去面對稿紙苦思冥想。”③
新的詩歌形態(tài)期待著新的解說,新一代年青詩人呼喚著自己的批評家。而改革開放后的新的形勢,使新一代詩評家的出現(xiàn)成為可能。羅振亞這一代年輕的詩評家,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應運而生的。他們普遍受過專業(yè)的教育與訓練,經(jīng)歷了思想解放運動的洗禮,接觸了被隔離多年的西方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的文藝思潮,這使他們在評價當代先鋒詩人時能以新的角度、新的思維方式予以觀照,再加上他們與“第三代”詩人屬于同時代人,對同代人詩歌中流露的情感、欲望、意識等容易溝通,因而使他們對先鋒詩人的批評更能切中肯綮。正是在老一代詩評家面對“第三代”詩人的先鋒寫作失語的時候,羅振亞這一代年輕的詩評家肩負著新的歷史使命起步了。這樣看來,羅振亞以先鋒詩歌為自己的主要研究對象,既是詩壇大氣候使然,也是他的自我承擔與自我定位。
正是這種強烈的承擔意識和使命感,使羅振亞能以飽滿的熱情,始終站在詩歌批評的現(xiàn)場,以一顆敏銳的詩心關注當代,追蹤新的詩歌潮流與詩歌現(xiàn)象。關注當代,意味著對生活的熱愛、對詩歌的責任,倚仗著對紛紜復雜的文學現(xiàn)象的判斷力與分析力。振亞認同陳超所說的:“漢語先鋒詩歌存在的最基本模式之首項,我認為應是當代經(jīng)驗的命名和理解。這種命名和理解,是在現(xiàn)實生存——個人——語言構成的關系中體現(xiàn)的。”④振亞自踏上詩歌評論的陣地以來,始終站在第一線,密切關注詩壇的新變化,對當代經(jīng)驗及時做出自己的評述與回應。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數(shù)字技術、網(wǎng)絡技術為傳播手段的新媒體空前發(fā)達,網(wǎng)絡詩歌迅猛發(fā)展,詩歌的生產機制、傳播渠道,詩人的寫作姿態(tài)發(fā)生了新的變化,羅振亞對此始終予以密切的關注,并連續(xù)發(fā)表多篇文章,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在《新媒體詩歌:“硬幣”的兩面》一文中,他以豐富的例證和科學的闡釋,剖析了新媒體詩歌為詩歌帶來的自由精神以及空前的亂象,并富有前瞻性地指出:“幾年前人們還在熱議,對于網(wǎng)絡世界紛繁的亂象,‘只有無秩序才能拯救秩序’,現(xiàn)在看來那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神話’。所以對網(wǎng)絡這個巨大的‘推手’一定要學會甄別,不能一味地佑護,或任其自然生長,而要保持必要的清醒和規(guī)約。當然,我也相信網(wǎng)絡不可能把所有的詩歌都降格為大眾消費品,徹底取消紙媒,畢竟詩美有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讀者對虛擬空間和實體空間的需求也永遠是多元化的。”⑤對新媒體詩歌,既不是一味地唱贊歌,也不是一棒子打死,而是透過具體的分析,做出判斷,提出對策,體現(xiàn)了羅振亞的批評家的主體意識與實事求是的批評風格。
羅振亞對理論有濃厚的興趣,但又不同于那些孤芳自賞的理論家,關在屋子里搞純理論的研究,使理論越玩越玄。他的研究始終堅持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際出發(fā),堅持從文本出發(fā),每做一選題,必先做田野調查工作,以對詩歌現(xiàn)象與態(tài)勢有充分的把握,在這個基礎上再通過梳理與分析,產生自己的觀點。這一特點在振亞對詩歌現(xiàn)象的描述以及對先鋒詩人的個案研究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前者有代表性的如《九十年代先鋒詩歌的“敘事詩學”》⑥。20世紀90年代的詩歌現(xiàn)象非常混亂與駁雜,但此文扣住“敘事”這一特點來立論,便抓住了牛鼻子,在此基礎上,環(huán)環(huán)緊扣,提煉出自己的觀點。文章寫得從容不迫,既針對現(xiàn)象世界,又有理論色彩,特別有說服力。再如對先鋒詩歌的代表性詩人西川、于堅、翟永明等的論述,應當說是頗有難度的,這不僅是由于這幾位詩人作品的豐富與復雜,也是由于讀者對他們的理解與評價分歧很大。振亞還是堅持從文本出發(fā),通過對他們不同時期代表作的深入剖析,揭示其作品的哲理與心理內涵,歸結出他們創(chuàng)作的基本特征,肯定他們的獨創(chuàng)之處,也指出他們的某些局限,不光對西川、于堅、翟永明本人,對于當下的其他先鋒詩人和廣大讀者也會有深刻的啟示。⑦
羅振亞不僅用自己的研究為中國當代詩壇增添了新綠,而且致力于哈爾濱師范大學和南開大學的學位點建設,重視研究生的培養(yǎng)。他熱愛學生,關心他們的成長。近年成立的以他為首的“南開大學穆旦新詩研究中心”,不僅是中國新詩的研究重鎮(zhèn),而且也成了年輕詩評家成長的搖籃。在他的言傳身教下,一批批優(yōu)秀人才成長起來,成為相關學校的教學科研骨干,從中還涌現(xiàn)了如陳愛中、劉波、盧楨等有影響的青年評論家,詩壇的“羅家軍”已儼然成形,并將對當代詩壇產生深遠的影響。
羅振亞之所以能為詩壇做出多方面的重要貢獻,從根本上說,是由于他對詩歌事業(yè)的熱愛。我在給北京大學文學博士陳旭光處女作《詩學:理論與批評》一書所寫的序言中,說過:“在當今這個社會中,寫詩是寂寞的事業(yè),搞詩歌評論是加倍寂寞的事業(yè)。”如今,詩人邊緣化了,搞詩歌評論的就更加邊緣化。朦朧詩人江河曾同我聊起過與老詩人蔡其矯、小說家李存葆一起到西北旅行的觀感。當時李存葆發(fā)表了《高山下的花環(huán)》不久,走到哪里都成為關注的焦點,許多人爭著讓他簽字,與他合影。而當江河向眾人介紹蔡其矯的時候,許多人露出愕然的神色,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蔡其矯是何人。大詩人蔡其矯的遭遇尚如此,更何況我們!振亞想必對此會也會有深刻的體會。但他在一個浮躁的社會里,不慕繁華,甘于寂寞,堅守評論家的獨立品格。他研究詩歌不是為了謀私利、逐浮名,而是為了讓自己的潛能得以實現(xiàn),讓自己的心靈有個安頓之處。因此才能甘心坐冷板凳,三十年如一日,不斷地追求、探索,也才有了今天的累累成果。
期待羅振亞能在詩歌之樹上采摘更多更鮮美的果子!
我愿從振亞身上汲取活力與新知,助我生命的燃燒。
我愿與振亞攜手,在探索中國當代詩學建設的道路上不斷前行。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
①卡西爾《語言與藝術》[A],見《語言與神話》[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179頁。
②雅克·馬利坦《藝術與詩中的創(chuàng)造性直覺》[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61頁,第237頁。
③袁忠岳《無主與失語》[J],《詩刊》,1996年第4期。
④陳超《深入當代》[J],《詩歌報》,1993年第2期。
⑤羅振亞《新媒體詩歌:“硬幣”的兩面》[J],《詩探索·理論卷》,2017年第3輯。
⑥羅振亞《九十年代先鋒詩歌的“敘事詩學”》[J],《文學評論》,2003年第2期。
⑦羅振亞《“要與別人不同”:西川詩歌論》[J],《中國文學批評》,2015年第3期;《論于堅的詩》[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8期;《詩人翟永明的位置》,《當代作家評論》,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