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軍 周敏
論宋詞的災害書寫
○李朝軍 周敏
在宋代詩文乃至辭賦里,自然災害都成為文學表現的一類重要題材,那么,作為“一代之文學”的宋詞有沒有此類寫作呢?在人們的心目中,唐宋詞具有“以富為美”“以艷為美”的特質,①似乎與反映災害異趣,可是如果我們不把災害書寫局限于災情描述、災難書寫,那么宋詞有關自然災害的內容還為數不少,并且不乏全篇主題、命意都在于此的作品。這對于題材相對狹窄的宋詞來說,不論是對于加強其題材內容本身的研究,還是據此審視詞體特點和詞史演變,無疑都具有獨特的意義和價值;而以往的詞學研究還缺少這一觀照角度,故本文擬以宋詞為例,嘗試從這個角度切入詞史研究。
縱觀兩宋詞壇,關涉自然災害災情及其消退、救治的內容和篇目從無到有,由少到多,初步的統計顯示有一百余處(篇),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型,即整篇的災害主題的表達和局部的災害意象的運用。本文擬先分別梳理二者的基本情況,然后在此基礎上探討其價值、特點和成因。
在《全宋詞》中,整篇以現實災害事件為表現主題的詞作計有二十余首,主要涉及水旱災害。其中較早出現也堪稱典型的災害詞作是釋凈端(1030年-1103年)②的《蘇幕遮》:
遇荒年,每常見。就中今年,洪水皆淹遍。父母分離無可戀。幸望豪民,救取莊家漢。最堪傷,何忍見。古寺禪林,翻作悲田院。日夜燒香頻□□(原文已不存),禱告皇天,救護開方便。
詞里直接描述了一場特大洪水淹沒了廣大地區的田園和房舍,流離失所、骨肉分離的農民本指望“豪民”富室的救助,結果卻不得不投靠不堪救濟重任的佛寺過活;身為釋徒的詞人只好無奈地“禱告皇天”,祈求上蒼的“救護”。此詞不但反映了洪災給“莊稼漢”帶來的深重災難,同時也反映了寺廟因此而遭受的困苦,暴露了官府救援失位的真相和災害發生時冷酷的世情,具有豐富的社會內涵和思想意義。
不過,此種風范的災害詞作卻屬于鳳毛麟角,詞人們的災害書寫一般不以社會災苦為中心,而側重于表現干旱、暑熱消退后的歡欣和喜悅。因而宋詞中災害題材的寫作以喜雨詞數量最多。在這方面蘇軾作有《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反映他知徐州時為旱求雨“應驗”之后去謝神的歡樂心情。由于作者在喜雨的心情下著力描寫農村風光、抒發樂政親民之懷,盡管詞中也透露了旱災的遺患,③但通常這組詞被當作農村詞。如果說蘇軾詞的主旨還不在于災害,那么后來多位詞人的喜雨之作則確實以旱災及其緩解、救治為主要內容。如李之儀(1048年-?)的《浣溪沙·和人喜雨》:
龜坼溝塍草壓堤。三農終日望云霓。一番甘雨報佳時。聞道醉鄉新占斷,更開詩社互排巇。此時空恨隔云泥。
寫旱災“龜坼溝塍”,農家渴望雨水;“甘雨”應時而降,文友們集社歡賀,縱酒吟詩,讓身在異地的詞人聞訊羨慕、抱憾不已。詞題標示為和作,顯示此類創作的普遍性。比較而言,陳克(1081年-?)的《虞美人·張宰祈雨有感》善于多角度抒寫大旱逢甘霖的歡樂:
踏車不用青裙女。日夜歌聲苦。風流墨綬強躋攀。喚起潛蛟飛舞、破天慳。公庭休更重門掩。細聽催詩點。一尊已詠北窗風。臥看雪兒纖手、剝蓮蓬。
先寫村姑村婦不用再終日辛苦車水救旱,繼寫官府的文人聽雨賦詩,再寫歌女伸手剝蓮蓬。從底層民眾詠及官僚文人、市井細民,富有濃郁的生活情趣。
然而,更多的喜雨詞卻不是這樣出于抒情言懷,它們往往帶有歌功頌德的目的。這類詞作中幾乎沒有對于自然災害的直接描寫,而是更多地稱頌對方“緩解災情”的功績。如南宋臞翁的《滿江紅·孟史君禱而得雨》歌頌孟知州精誠禱雨并“得雨”,從而緩解旱情、豐收在望的功勞:
禱雨文昌,只全靠、心香一瓣。才信宿,沛然膏澤,來從方寸。早稻含風香旖旎,晚秧飽水青蔥茜。問螺江、恰見線來流,今平岸。君作事,看天面。天有眼,從君愿。信瑞蓮芝草,幾曾虛獻。此雨千金無買處,豐年飽吃君侯飯。管釀成、春酒上公堂,人人獻。
雖然歲旱禱雨在當時是一種普遍觀念和慣例,此詞也抒寫了時雨潤澤莊稼、漲滿河流的喜人景象,但全詞仍多華而不實的祥瑞內容。更有一些詞作將祝壽和賀雨結合起來,其諛頌色彩更加明顯。姚述堯的《減字木蘭花·厲萬頃生日,時久旱得雨》便是這樣的作品:
飛龍利見。前夜君王方錫宴。今日相逢。卻向南陽起臥龍。果為霖雨。洗盡蒼生炎夏苦。喜氣匆匆。好向尊前醉晚風。
因為壽主的生日和久旱得雨的巧合,便贊頌其為“洗盡蒼生炎夏苦”的霖雨,雖然巧妙,但不免牽強。這類詞作還有廖行之的《水調歌頭·壽汪監》和胡幼黃的《水調歌頭·壽段知事。時方旱,祈雨大作》。當然也有一些詞作專門頌揚官員救旱賑災的功德。如洪適的《望江南·答徐守韻》:
嗟故歲,夏旱復秋陽。十雨五風皆定數,千方百計為災傷。小郡怎禁當。勞拊字,惠露洽丁黃。田舍炊煙常蔽野,居民安堵不離鄉。祖道免赍糧。
詞中回顧徐知州在一場大旱中千方百計賑災濟民、幫助百姓渡過難關的業績,雖然意在頌人,但敘事記實,顯得真實,較少阿諛奉承的色彩。同時,此詞記述“夏旱復秋陽”的連旱情景說明上述喜雨詞雖然著重寫旱后的歡欣,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旱時的災情。
值得注意的是,在對旱災的反映中,宋詞還有一些特別的情形。如張先(990年-1078年)的《惜瓊花》以旱災妨礙航行寫離別相思,堪稱別致:“旱河流,如帶窄。任身輕似葉,何計歸得。斷云孤鶩青山極。樓上徘徊,無盡相憶。”又如劉過(1154年-1206年)的《清平樂》為了達到鼓動抗金北伐的目的,詞述嘉泰三、四年(1203年-1204年)金國遭遇嚴重旱災的情形“:新來塞北。傳到真消息。赤地居民無一粒。更五單于爭立。”二詞意在說相思和恢復大計,主旨已不在受災、救災本身,但旱災已構成詞作的重要內容和表達手段,較之傳統的題材內容,其生新的面目特別能夠顯示宋詞日益貼近現實生活的趨向。
宋詞的旱災書寫角度較多,除上述情形外,姚述堯的《鷓鴣天·渴雨》還從盼雨的角度描寫了旱災之時舉國企望甘霖的情景:
幾陣蕭蕭弄雨風。片云微破月朦朧。田家側耳聽鳴鸛,寰海傾心想臥龍。堯日近,舜云濃。圣仁天覆忍民窮。會看膏澤隨車下,只恐詩人句未工。
下片歌詠朝政清明、天地仁圣,雖然有粉飾太平的意味,但其對于甘霖降臨的信念是詞中罕見的。
此外,喜雨詞還反映了酷熱天氣及其消退的情景:
今歲渝州熱,過似嶺南州。火流石鑠如,尤更熾于秋。竟日襟常沾汗,中夕箑無停手,幾至欲焦頭。世豈乏涼境,老向此山囚。賴蒼靈,憐赤子,起龍湫。剎那頃耳,天瓢傾下足西疇。蕩滌兩間炎酷,蘇醒一番枯槁,民瘼庶其瘳。清入詩脾里,一笑解吾憂。(李曾伯《水調歌頭·暑中得雨》)
云頭電掣如金索。須臾天盡幃幕。一涼恩到骨,正驟雨、盆傾檐角。桃笙今夜難禁也,賴醉鄉、情分非薄。清夢何處托。又只是、故園籬落。(吳潛《秋夜雨·客有道秋夜雨古詞,因用其韻,而不知角之為閣也。并付一笑》)
前詞寫今日“火爐”重慶昔日的酷暑及其消退后的清爽,后詞寫雷雨消除秋暑的快意。其中“清入詩脾里”“一涼恩到骨”二句都堪稱妙句,對酷熱方退、甘霖布澤體會甚深;“蘇醒、民瘼”二句語帶雙關地表現了作者對“民瘼”的體恤和關懷。
相比之下,反映水災的宋詞明顯要少,專意寫水災的詞除前引凈端的《蘇幕遮》外,大約只有劉辰翁(1232年-1297年)的《烏夜啼·中秋》了:
素娥醉語曾留。又中秋。待得重圓誰妒、兩悠悠。向愁旱,今愁水,沒中洲。看取明朝晴去、不須愁。
中秋詞寫水災之憂,盼月圓時“愁水”盼晴,堪稱別調,水旱災害的攝入對于傳統題材創作的突破,其意義不言而喻。
除水旱災害外,宋詞對航行中的風潮災害的書寫也比較突出。向子(1085年-1152年)的《虞美人》寫其行舟鄱陽湖遭遇巨大風浪:“銀山堆里廬山對。舟子愁如醉。笑看五老了無憂。大覺胸中云夢、氣橫秋。”雖然船夫都感到惶恐,但詞人卻表現了闊大的心胸和豪邁的氣魄。陳著(1214年-1297年)的《減字木蘭花·丁未泊丈亭》寫自己的航行為風潮所阻:
夜帆初上。準擬今朝過越上。及到今朝。卻被西風挫一潮。丈亭一處。要得縱觀贏得住。行止皆天。誰道人生客路難。
但滯留卻讓詞人得以“縱觀”當地景物,詞作一反羈旅行役的愁苦老調,表現出樂觀豪健的風調而又富于哲理。李處全的《水調歌頭·冒大風渡沙子》寫自己行舟不怕風濤“掀舞”,但卻因收復壯志失落而感悟“風波”可畏;以自然災害襯托人世的坎坷,表達了深沉的愛國情感,主題得到升華:
落日暝云合,客子意如何。定知今日,封六巽二弄干戈。四望際天空闊,一葉凌濤掀舞,壯志未消磨。為向吳兒道,聽我扣舷歌。我常欲,利劍戟,斬蛟鼉。胡塵未掃,指揮壯士挽天河。誰料半生憂患,成就如今老態,白發逐年多。對此貌無恐,心亦畏風波。
除了現實題材外,宋詞的災害書寫還涉及歷史題材。辛棄疾在鎮江知府任上憑臨大江緬懷歷史上大禹治水的辛勞和功績:
悠悠萬世功,矻矻當年苦。魚自入深淵,人自居平土。紅日又西沈,白浪長東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生查子·題京口郡治塵表亭》)
作為平生“以功業自許”④的英雄詞人,他極力推崇治水平天下的“萬世功”,在他那個“南共北,正分裂”(《賀新郎》)的時代,無疑寄托了收復河山、實現統一的報國壯志。然而時年已經65歲的英雄詞人面對江河日下的國勢和昏昏噩噩的南宋統治者,他所感到的時代使命又不單單只是軍事上的統一;詞人臨景思慕大禹那樣的治水英雄,不但有功業的向往,更有治國平天下的擔當和深沉復雜的人生感懷。
通觀兩宋詞的災害題材寫作,雖然其題材范圍遠不能與詩文相較,但自北宋以來相關寫作日漸增長,南宋更是明顯多于北宋,涉及罹災、救災和災后慶賀及多個災種,思想性、藝術性都有一定展現,特別是這些詞作大多以災情及其應對為中心主題,表明單列一類“災害詞”基本可以成立。
除了上文那些全篇以應對自然災害為主旨的作品外,宋詞還多局部、片斷的災害書寫,有關災害及其救治的意象頻繁出現在詞作里。如在《全宋詞》中,關于瘴疫的“瘴”就出現了31處,關于救旱的“霖雨”出現了37處。依據學界有關詩歌意象的基本認識,筆者把宋詞中這些有關災害的片段視作“災害意象”予以探討。縱觀兩宋詞史,涉及災害書寫的意象主要有“瘴癘”“為霖”“補天”、治水等。其中“瘴癘”屬于當時社會生活實有,后三者主要屬于典故運用。
(一)瘴癘
瘴癘是中國古代一種嚴重的區域性疫病,主要分布于我國南方,自秦漢以來其分布范圍具有逐漸南移的趨勢。⑤至宋代,西南、嶺南仍有許多瘴疫記載,一些瘴疫嚴重的地區甚至有“大法場”“小法場”之稱。⑥黃庭堅的《醉落魄》詞序也直接反映了當時人們對瘴疫的憂懼:“老夫止酒十五年矣。到戎州(今四川宜賓),恐為瘴癘所侵,故晨舉一杯。”自北宋中后期以來,隨著歷次黨爭的興起、金人的入侵、宋室的南渡,大批文人貶謫、赴任南方邊遠地區,宋詞里逐漸出現了“瘴癘”“瘴氣”“瘴霧”“瘴雨”等與瘴癘相關的意象,具有比較典型的思想情感內涵和突出的文學表現作用。
以北宋來看,逐漸增多的“瘴癘”意象主要具有環境描寫和襯托作用。一些詞作以物喻人,歌頌了他們在南遷的惡劣環境中表現出來的堅貞氣節和樂觀精神。蘇軾的《西江月·梅花》歌詠梅花在“瘴霧”中保持“冰姿玉骨”的“仙風”:“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么鳳。”惠洪(1071年-?)的《鳳棲梧》(碧瓦籠晴煙霧繞)寫被江瘴籠罩的梅花在“通靈春色”的醫治下亦然氣度“不凡”:“道骨不凡江瘴曉。春色通靈,醫得花重少。”而陳師道的《南鄉子》(九日用東坡韻)則是在料想南遷友人將遭遇瘴癘的惡劣處境:“瘴雨無花孰與愁。”(其二)體現詞人對貶謫友人的牽掛。
南宋初期,許多詞人都有流落嶺南、西南所謂“瘴癘之地”的經歷,因而在他們筆下出現了許多瘴癘意象,成為他們所處環境的寫照和心境的襯托。按照詞作思想主題和情感基調的不同,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一類被運用來表達傷時憂國的沉重情懷。洛陽人朱敦儒(1081年-1159年)在南渡以前有笑傲王侯的狂放作風,詞風瀟灑明快,南渡之后則有濃重的中原淪陷之悲和身世飄零之憂。如其《浪淘沙》寫其流落南越的中秋感懷:“圓月又中秋。南海西頭。蠻云瘴雨晚難收。北客相逢彈淚坐,合恨分愁。”南渡初曾與金兵鏖戰的向子也有類似的時代悲音:“誰知瘴雨蠻煙地,重上襄王玳瑁筵。”(《鷓鴣天·番禺齊安郡王席上贈故人》)“瘴雨”環境都特別容易觸發他們的異鄉之感和家國之恨。
另一類則被運用來表達南遷志士的樂觀勁健風節。南宋名臣李光(1078-1159)因秦檜的排擠打擊,曾久謫南荒,但其詞作卻表現了泰然自若、翛然自適的情懷。盡管他也深感“流轉海南”太久、年華老大,但他卻能做到“行盡荒煙蠻瘴“”瀟灑任吾年”(《水調歌頭》)。他的《減字木蘭花》(芳心一點)詠贊梅花“瘴霧難侵塵不染”,與蘇軾的《西江月·梅花》有異曲同工之妙,是其不畏瘴癘、睥睨人生憂患的藝術寫照。他的《漢宮春·瓊臺元夕次太守韻》寫他在瘴癘環境下吟賞奇觀勝景“:清江瘴海,乘流處處分身。”在這些詞作中,瘴癘意象有力地反襯出詞人曠達的心懷。
第三類是書寫謫居“瘴鄉”的艱難處境。高登(1104年-1148年)是一位敢于同蔡京、秦檜等權奸作頑強斗爭的愛國志士,“臨卒所言皆天下大計”⑦。其詞直接記錄了他在貶所遭受的巨大磨難:
瘴氣如云。暑氣如焚。病輕時、也是十分。沉疴惱客,罪罟縈人。嘆檻中猿,籠中鳥,轍中鱗。休負文章,休說經綸。得生還、已早因循。菱花照影,筇竹隨身。奈沈郎
尪,潘郎老,阮郎貧。(《行香子》)
在瘴氣、暑氣都很酷烈的環境下,久病的詞人身心都遭受著巨大的創痛。此中有重病的煎熬、罪身的束縛、生還的隱憂、衰老的侵凌、貧窮的折磨;人生的災苦云集一身。不過,即使是病倒“瘴鄉”,詞人仍不乏高情勝致。其《驀山溪·容州病起作》寫他身處瘴毒最嚴重的“黃茅時節”,“瘦得不勝衣”,“短發已無多”,但重陽節在兒曹的攙扶下,詞人依舊賞菊泛新,脫略形骸:“東籬興在,手種菊方黃,摘晚艷,泛新,誰道乾坤窄。”表達了豁達樂觀、堅韌頑強的生活態度,這也是他矢志報國、睥睨打擊迫害的傲岸人格寫照。
在隨后的“中興”時代,詞中的瘴癘意象意義內涵有新的開拓,這主要表現在鼓倡抗金報國的辛派詞中。辛派先驅張孝祥(1132年-1170年)頌揚僚友張仲欽(張維)巡視廣南西路邊疆云:“凈蠻煙瘴雨,朔云邊雪。”(《念奴嬌·張仲欽提刑行邊》)“長驅萬里山收瘴,徑度層波海不風。”(《鷓鴣天·提刑仲欽行部萬里閱四月而后來歸輒成為太夫人壽》)這里的瘴癘意象不但有寫實因素,更有威脅邊疆安寧的象征意義。辛派領袖辛棄疾在祝壽詞《驀山溪》(畫堂簾卷)中頌揚對方擔負的軍事守備任務時有云:“兵符傳壘,已蒞葵丘戍。兩手挽天河,要一洗、蠻煙瘴雨。貂蟬冠冕,應是出兜鍪,餐五鼎,夢三刀,侯印黃金鑄。”這里要“挽天河”洗棄的“蠻煙瘴雨”,不但包括威脅和平安寧的侵略者,而且還包括阻擾他恢復大業的投降派,原本帶有南方特定地域內涵的意象已完全失去了區分南疆北界的地理意義。
由此可見,宋詞中的瘴癘意象基本上已經脫離具體的疫癘景象而成為惡劣環境、艱難處境、敵對勢力的象征,對于相關詞作歌詠的高潔頑強品格、患難真情和報國情志作了有力襯托,成為宋詞中極富個性特色的文學形象。
(二)為霖
除了反映現實的災害外,宋詞還出現了不少關于救治災害的歷史典故、神話傳說,形成具有一定表現力的詩歌意象,它們也是宋詞的災害書寫中不應忽視的內容。其中運用比較突出的有為霖(作霖)、治水、補天等意象。
“為霖”一語,源自《尚書·說命上》記載殷高宗立傅說為相時語:“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⑧它出現在宋詞中主要有兩層含義。一層含義為做廊廟大臣、皇帝近臣的代稱、美稱,如李綱(1083年-1140年)《蘇武令》抒寫其濟時志向:“調鼎為霖,登壇作將,燕然即須平掃。”辛棄疾的《水龍吟》送別“有召命”的友人傅先之云:“問歸來何日,君家舊事,直須待、為霖了。”朝廷大臣位尊秩優,又便于濟世救民,因此文人們在交際場合常用以稱美對方,以致于千篇一律,用得比較俗濫。“為霖”的另一層含義就是或隱或顯地贊美對方的濟民功德。姚述堯的《減字木蘭花·厲萬頃生日,時久旱得雨》語意雙關地歌頌對方有惠澤利民之舉:“果為霖雨。洗盡蒼生炎夏苦。”而方味道的《莊椿歲·壽趙丞相》還具有為民請命勸勉進言的含義:“奈此蒼生,愿蘇炎熱,仰為霖雨。趁丹心未老,將整頓乾坤,手為經理。”
通觀兩宋詞壇,為霖意象多產生于詞體的交際功能,有些詞作具有明顯的諛頌色彩,思想性不免會打折扣,但除了流露個人功名富貴思想以外,這些詞作也藉此宣揚了濟世利民的思想和擔當意識,無疑具有積極意義。
(三)補天
補天意象,來源于女媧補天的上古神話傳說。與為霖意象相似,補天意象多出現在交際詞中,常用以稱道對方具有挽回世運的經邦濟世才力。例如:
經國謀猷,補天氣力,岳祗來佐興運。(吳則禮《東風第一枝》)
廊廟補天手,夷夏想威名。(徐鹿卿《水調歌頭·快閣上繡使蕭大著》)
補天工,取日手,濟時材。(汪相如《水調歌頭·壽退休丞相》)
因為補天才力常人難符其實,所以該意象的使用不免帶有溢美、諛頌色彩。但是,當此意象在南宋被用來稱頌抗金復國的愛國志士及其志在統一的豪情壯志時,其表達就顯得十分恰當,并且特別富有力度。如辛棄疾的《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前韻》寫在南宋統治集團的妥協投降政策下,抗金志士面臨艱危的處境,然而他們卻發出了誓死報國的時代最強音:
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詞末情緒達到了高潮,以補天意象鏗鏘有力地表達了統一祖國的強烈自信心、責任感和英雄氣概。這里是辛棄疾推崇與他志同道合的陳亮,而楊炎正的《滿江紅·壽稼軒》卻是用它贊美辛棄疾蓋世的輔弼才略和恢復大志:“君不是,長庚白。又不是,嚴陵客。只應是,明主夢中良弼。好把袖間經濟手,如今去補天西北。等瑤池、侍宴夜歸時,騎箕翼。”這里雖然也有交際應酬的成分,但是因為符合辛棄疾其人的抱負才能,而并不使人感到虛浮不實。可見“為霖”“補天”等救災意象的成功使用,需要與贊頌的人物、事實相符,否則會適得其反,落入阿諛奉承的俗套。
(四)治水
治水的意象主要出現在南宋詞中,一方面取譬于黃河水患,另一方面又運用了大禹治水的傳說,以天災比喻人禍,以治水比喻抗金救國。張元干(1091年-1161年)的《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以黃河泛濫比喻侵占中原的金人橫行猖獗,氣焰囂張:“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范成大(1126年-1193年)的《水調歌頭·燕山九日作》寫他出使金國行遍北宋故都,矚目淪陷河山,中夜感奮,呼喚大禹重生,像治理黃河那樣收拾整頓遭蹂躪的故土:“舊京行遍,中夜呼禹濟黃流。寥落桑榆西北,無限太行紫翠,相伴過蘆溝。”朱熹的《好事近》寫其身在七閩之地迎春賞雪,卻禁不住懷念被占領的中原故土:“中原佳氣郁蔥蔥,河山壯宮闕。丞相功成千載,映黃流清澈。”希望當朝丞相能夠建樹海晏河清的千載之功。這里,朱熹也是以治理黃河表現他的恢復之志。辛棄疾的《生查子·題京口郡治塵表亭》以大禹治水平天下寄托他實現統一、澄清天下的宏圖大志。
此外,宋詞還出現了滅蝗的意象。楊無咎(1097年-1171年)的《水龍吟》云“:宿麥連云,遺蝗入地,田家知未。更明年看取,東阡北陌,黃云萬里。”化用蘇軾的詩句“遺蝗入地應千尺,宿麥連云有幾家”(《雪后書北臺壁》),以“遺蝗入地”表達消災除患、期盼豐年的愿望。另有沈唐的失調名殘篇“蝗蟲三疊”,可惜因為篇殘,詞意難明。
宋詞的災害書寫數量有限,也少為人知,但通過上文的梳理,我們看到它對與災害相關的社會生活的反映仍有一定的認識價值和文獻參考價值。當然這還不是其價值的主要方面。統觀宋詞災害書寫的兩個方面,除了反映對災害的關注和民生疾苦的同情外,宋詞側重反映了御災、消災取得勝利的一面,有關災情描述的內容較少,突出表現了應對災害的樂觀頑強精神與戰勝災害的信心和力量。部分祝頌詞對官員賑災祈雨事跡的頌揚,突出了對建樹救災功德的崇仰;反映風潮災害的詞作,表現了淡定豁達的情懷;在瘴癘意象的使用中,雖然個別詞作寫到梅花的“憔悴”:“如今憔悴,蠻煙瘴雨,誰肯尋搜。”(黃公度《眼兒媚》)流露出遭遇貶謫的身世之感,但以蘇軾的《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霧)、李光的《減字木蘭花》(芳心一點)為代表的相關詞作贊美了梅花等芳物不懼瘴霧的貞潔品性;以辛棄疾詞為代表的補天、治水意象,表現了抗敵報國、救治天下的非凡信心和力量。而以喜雨詞為代表的一批詞作,集中抒寫救旱御災中的欣喜和歡暢,為充滿離愁別恨的宋詞注入了歡愉的色調,對其“以悲為美”的感傷情調具有明顯的緩釋作用。總之,宋詞的各類災害書寫對唐宋詞的“悲美”傳統和“富”“艷”風格具有一定的突破意義。
與傳統詩文相較,“別是一家”的宋詞介入災害書寫藝術也值得關注。王國維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⑨標舉的是“一種屬于詞之特質的曲折含蘊之美”⑩,與詞以婉約為宗的傳統觀念頗為相通。比照這些影響廣泛的詞學觀念,我們看到宋詞的災害書寫頗有新異之處。以寫得最多的喜雨、禱雨詞作來看,上文所述陳克的《虞美人·張宰祈雨有感》算得上一首輕盈和婉的作品。雖然沒有喜雨詩詞常有的爽利風調,但寫“青裙女”“不用踏車”、文人“細聽催詩點”“雪兒纖手剝蓮蓬”,語意清雅,頗具“綢繆宛轉之度”?。姚述堯的《鷓鴣天·渴雨》寫盼雨,上片寫大旱之中迎來風云變幻,農家和社會各界“側耳”“傾心”、凝神望雨的情形,筆致細膩多變,是詞中罕見的清新景象。下片雖有頌圣的內容,但充滿信心的守望和對天地仁心的體察,物我一體,使全詞意旨處在沉厚不露的境界之中,頗得蘊藉綽約的風神。這是宋詞少有的新境。
至南宋后期,詞壇大家吳文英(1207?-1269?)以慢詞的體制和特有的筆法寫應禱的霖雨祛旱,展現了如夢如幻、異彩紛呈的藝術境界:
秋入燈花,夜深檐影琵琶語。越娥青鏡洗紅埃,山斗秦眉嫵。相間金茸翠畝。認城陰、春耕舊處。晚舂相應,新稻炊香,疏煙林莽。
清磬風前,海沉宿裊芙蓉炷。阿香秋夢起嬌啼,玉女傳幽素。人駕梅槎未渡。試梧桐、聊分宴俎。采菱別調,留取蓬萊,霎時云住。
(《燭影搖紅·越上霖雨應禱》)
其中“阿香、玉女”二句,以推雷車的女神阿香和神女(“玉女”)的形象狀狂暴的雷電景物,摧剛為柔,新穎別致,在舒緩和悅的全詞基調中運用頗為恰當,體現了吳詞的典型風格。吳文英另有《江神子·喜雨上麓翁》,藝術上也同此機杼。比起同類詞作(如李之儀的《浣溪沙·和人喜雨》、瞿翁的《滿江紅·孟史君禱而得雨》等),吳詞完全拉開了與詩歌的距離,應該說其災害題材的寫作與詞體的婉約風致結合得相當美妙。
以上情況表明,災害題材與宋詞特有的藝術風范是可以結合并能創造新的詞境。當然我們也不能將這種婉約風致作為評論災害詞和所有詞作的唯一標準。如那些借御災表達豁達思想、愛國情感的詞作顯然不適宜于運用此類標準。再如上文所論凈端的《蘇幕遮》(遇荒年)記述洪災給百姓和寺院帶來的災苦,抒發求救的心愿,語言明白如話,如同民間歌謠,藝術上缺乏余韻,但作為僧侶的民間寫作,與文人的創作應該允許有所不同。民謠是古今人們反映災苦的常見文學形式,詞體本來起源于民間,因此藝術上頗有可取之處,可惜沒有類似創作保存下來。
王國維云:“詞必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王氏所謂“境界”即我們通常所說的“意境”。“意象與意境的關系,就是局部與整體,材料與結構的關系,若干語象或意象建構起一個呼喚性的本文就是意境。”?“意象是意境的具體體現,意境是意象的組合、序列與整體所形成的。”?可見要評價自然災害意象運用的得失,就要看它在意境的建構和主題的形成中的作用。如上文所述,瘴癘意象或為歌詠對象的環境襯托,或為艱難處境的象征,都有力地凸現了人物的高潔品格、堅毅意志、真摯友誼和壯志難酬的苦悶。辛棄疾詞運用神話傳說中的補天和治水意象,充分表達了詞人的恢復壯志、英雄氣概,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比較而言,為霖意象多有奉承的色彩,相對比較平庸。
回顧詞的發展歷史,唐五代的詞作中只有易靜的《兵要望江南》涉及災害題材的寫作。不過就其創作性質而言,它以詞體寫兵法,有占卜預測疫病的內容,但只是利用了詞調形式而已,屬于實用性歌訣;?“不僅僅不是詞,而且,也已經脫離了詩的大范疇,壓韻之文耳。”?可見這種災害書寫與宋代文人的相關創作明顯不同。至于災害意象的運用,唐五代詞很少涉及,只有李珣《南鄉子》里的瘴癘意象值得注意。該詞云:“漁市散,渡船稀。越南云樹望中微。行客待潮天欲暮。送春浦。愁聽猩猩啼瘴雨。”李珣為梓州(今四川三臺)人,曾仕前蜀王衍,此詞寫到“瘴雨”等南方景物,當是他在蜀亡后流落南方所作,詞中流露出來的愁苦之思,應屬于他國亡不仕的“感慨之音”?,與南宋初期詞人的瘴癘書寫有相似的地方,但如此孤例很難說對宋人有什么影響。因此,宋詞的災害書寫在詞史上具有特別的意義,構成詞體文學發展的難得契機和重要側面,初步開拓了一個大有可為的題材類型,必將對后世詞壇產生顯著的影響。
唐五代直至宋初近百年的詞史上,關涉災害書寫的詞作幾乎沒有。自北宋中后期開始,災害書寫日漸出現,至南宋明顯增多。自唐至宋的災害史研究表明,此間的自然災害沒有根本性的重大變化;常見的水旱災害尤其如此,而它們正是宋詞的災害書寫涉及的主要對象。因此,唐宋詞史里災害書寫的緣由根本上還在于詞體文學自身的發展和詞學觀念的變化。從詞作的內容看,它無疑是宋詞貼近生活的反映;從詞作的寫作目的和功用看,上文的考察顯示災害書寫主要出現在交際、祝頌、詠懷、詠物等類詞作中,與詞的閨情、艷情、閑愁等傳統題材相較,這些后起的寫作已經脫離了詞早先的娛賓遣興功能,與詞的詩化大致同步。因此文人的災害書寫其實是詞的詩化趨向的有機組成部分,它對詞的傳統審美觀念的突破歸根到底在于向詩的功能的回歸。不過由于詞體自身固有的特性,畢竟賦予了它與詩歌書寫以不同的藝術風貌,其思想內容也不是詩歌完全可以涵蓋的。因此,宋詞的災害書寫不論是對于詞體的壯大,還是自然災害的文學書寫都是值得珍視的文學樣態。
(作者單位: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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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如蘇軾《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其三寫旱災導致農家青黃不接的境況:“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搗軟饑腸。問言豆葉幾時黃。”
④曾棗莊等主編《全宋文》(第283冊)[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頁。
⑤龔勝生《2000年來中國瘴病的分布變遷的初步研究》[J],《地理學報》,1993年第4期,第304頁。
⑥周去非、楊武泉校注《嶺外代答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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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胡寅為倡揚蘇軾的豪放詞風所總結的傳統婉約詞風的特點之一,見[宋]向子《酒邊詞》卷首《酒邊詞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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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宋代自然災害與文學”(09XZW006);貴州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唐代災害詩的研究”(2015SSD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