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華
他與二十多個素昧平生的人,以不是母語的語言,打開一次又一次的對話。
一年前我向香港西九文化區管理局表演藝術負責人建議主辦有關舞臺美學工作坊和公開講座時,真沒想到這十二個月來跟隨十五部Ivo van hove導演與Jan Versweyveld 設計的戲劇,會像上了一年自學的課程。
一切始于2015年初在倫敦看了《橋頭遠望(A view from the bridge)》。那是我在演完《恨嫁家族》不久后,帶著空而不空的舞臺空間經驗,看見一出不用仿真布景但空間的運用令舞臺更為強大的戲,那份激動,像在茫茫大海發現一個很懂得我的人,我也好像很懂得他。
Jan 的設計,部分有著現實中有跡可循的例子,如《Kings Of War》中受到丘吉爾戰情室影響的舞臺。但一間戰情室在Jan的眼中絕不會只是戰情室,它像變色龍似的,以萬變應不變,最后,一定回歸到一個形態上去,就是開放。又或,從一開始,那空間就像一張抽象畫,寫意高于寫實。它就是我之前從沒見過的——新的現實。
第一次和Jan 見面,是在一年前。我們到了Toneelgroep Amsterdam 的辦公室,得到他的款待,參觀了新翼與舊翼的劇場。翌日,我們在距離市中心較遠的劇院,看他和Ivo van hove 進行新劇The Things That Pass的彩排,彩排在下午4時結束,我們回到劇場辦公室,在輕松的氣氛下表明來意,希望他能在2017年來香港給我們做一個工作坊。他說他有興趣,但怎么進行呢?結論是,他準備他的素材,我們準備我們的方案。
第二次和Jan見面,是11月在倫敦國家劇院,Hedda Gabler剛從彩排室進了Lyttleton,他帶我們先睹了還在置景的布景,之后才坐下來談到合作形式的方案。例如,研習的劇目是哪幾部?
第三次和Jan見面,是今年3月劇團在倫敦Barbican Centre上演Roman Tragedies時。他帶我去看了與合作設計師商談新劇Network的情況。之后談到剩下來的時間怎樣落實工作坊的細節。到了這一次,我感受到,工作坊應該會成為事實了。
然后是一周年后的上周六,我上午從排練中的臺北回到香港,他也幾乎同一時間抵港,晚上我們終于在一個目的地見面了,談好周日即工作坊第一天的流程,我們約好明天再見。
約了12時半到工作室現場,他12時已坐鎮在駕駛座上,前面的大桌本來四平八正,他走過來跟我說,好不好移動成A型,讓所有人看屏幕更舒服,而且,A字可以在兩端騰出空間,他能走進當中,與工作坊成員近距離說話。
接下來,他選了《A View From The Bridge 》的音樂作進場時的背景音樂,我問他要怎樣的燈光,他說,現在這樣挺好,比較親密。
在與我們分享每一個他創作的意念怎樣誕生、怎樣發展時,都會像說故事般聽得人津津有味。
創作意念能在他身上源源不絕,是因為他把生活經驗融入創作。以《哭泣與耳語》為例,該劇開排前三天他的母親病逝,他觀察了醫院的工作人員怎樣清理病房,之后舞臺上便出現了一場十四分鐘沒有對白的,讓觀眾看著劇中女主角愛麗斯在死后,她的姊妹(夫)和劇場工作人員把她住過的房間徹底清空,變成如同沒有事情發生過的一間起居室。這場戲在原作電影中并不存在,所以,有工作坊成員說:舞臺版本有其超越電影的地方。
Jan 說,他作為舞臺美學家,工作上百分之九十五甚至以上的時間和工作內容,都在于“溝通”。我深深感動于在工作坊內,他與二十多個素昧平生的人,以不是母語的語言,打開一次又一次的對話,而且,不管問題是成熟的抑或半成熟的,他的答案,永遠有著情感的成分而不只是“事實”,我發現他不只在聽,他還在聆聽。
我們都在上難得的課,我們都饑餓,不是創作上的饑餓,是情感上的饑餓。平常我們都各自畫餅充饑,但Jan來了的這幾天,他當了我們的廚子,讓圍爐的我們,吃得溫暖,吃得感激,飽不飽,倒是其次,因為接下來,就考驗我們怎樣做飯給和我們一樣餓的人吃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