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鴻軒
離開南京多年后,再聽到別人談起這座城市,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兒的梧桐。
初中時,我的家在升州路上,路兩邊是高大到將整片天空都遮蔽了的梧桐。夏天,它綠樹成蔭,光影斑駁,甚是好看。可是,一到春天,它就讓人崩潰了。原以為南京的春天很短暫,可一旦有了“五月飛雪”的梧桐陪伴,一切都變得漫長而煎熬。
一篇考場閱讀題至今令我印象深刻,題目叫《南京的梧桐》,滿篇說的都是梧桐之于南京和南京人的意義。當時我坐在考場里,不禁嗤笑:“哈,南京的梧桐啊。”
這梧桐于我而言到底意味著什么?是有嚴重過敏性體質的爸爸逃不過的噩夢五月,還是成千上萬只在空氣中飛舞的邪惡精靈?唉,它大概是場無法逃避且沒有勝算的戰役吧。口罩成了我日常必備的“防毒面具”,陽光正好的春日午后再也不敢放肆地呼吸。你能聞到春天里泥土與青草混雜的清香嗎?不,我只能聞到危險的氣息。
所以,當南京迎來春天,人們的第一反應不是享受暖陽,而是趕忙跑到藥店買口罩,日常的抱怨不約而同地變成一個——這梧桐樹真要命,什么時候把它移走啊?
快要移走了,快要移走了。
這幾天夜里,樓下一直轟鳴不斷,路障把中山北路上的綠化帶攔起。最初,身穿印著“南京園林”字樣工作服的工人,將幾棵梧桐樹旁的土翻起,一點一點往深里挖,似乎是想把樹移走,好幾棵樹上還貼了標簽,但我不知道標簽上寫了什么,難道是它們的生平事跡嗎?我路過它們的時候,還看到好幾個人拿著手機拍那些被貼上標簽的梧桐,隱約聽到他們問施工工人,這些樹要移去哪里。移去哪里?難道你們還要隨著那標簽追尋它們的足跡嗎?
后來在一個深夜,我看完電影回家,正準備把自行車騎進巷子,神經卻被與那黑夜格格不入的電鋸聲緊緊拽住。我把自行車停在路邊的停車位上,看著馬路對面的一隊工人們忙忙碌碌。只見一個人開著吊車,一個人把麻繩套在樹干的枝椏上,一個人拿著電鋸使勁壓著樹干底部,還有好幾個人半扶著樹干。“一——二——三!”電鋸的轟鳴聲停止,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悶響。啊,原來一棵樹的倒下遠沒有我想的那樣驚天動地,以至于那粗壯的樹干也只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嘆息。那是我第一次目睹了一棵梧桐樹倒下的全過程,它只在如水的夜色里蕩起了一絲漣漪。
我時常聽奶奶說,一棵樹,地上有多高,地下就有多深。那么,南京城的泥土里會不會有一個梧桐根編織出來的王國呢?那可是根植于一方泥土幾十年的根啊,當它告別了自己在地上的骨肉,永存于冰冷的水泥砂漿之下,等待著它們的會不會是更為漫長而孤獨的煎熬。
不久前,我回了一趟在升州路的家。當我走在寬闊的街道上時,突然覺得有些陌生,那種心里好像沒有理由的一顫,讓我覺得詫異。我站在路邊,看著原本擁擠而繁華的街道,覺得它忽然變得蒼老而頹敗。那天,陽光很好,可光照在鋪滿灰塵的柏油馬路上時,卻顯得慘白,路兩旁的電線桿、隨意停放的車輛也顯得格外突兀。就連臨街的老房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古樸,只留下了茍延殘喘的掙扎。它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努力摸索著腦海里殘存的記憶,忽地心頭一緊,問爸爸:“這兒原來是不是有很多梧桐樹?”爸爸望了望光禿禿的路,也有些疑惑和驚訝地回答道:“好像是吧。”突然,我的腦海里浮現出夏日里郁郁蒼蒼的街道模樣,還有抱把吉他在梧桐樹下唱《平凡之路》的年輕人。
在那個四月底的午后,我沒有戴口罩出門,本應快意地大口呼吸,心里卻要哭出來。我沒法喊它們回來,我不知道它們去了哪里。我模糊地意識到,生命中總有那么一些東西你不曾在意,甚至還會偶爾厭惡,可那些東西確確實實流淌于你的血液里,在你心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悄然扎根,慢慢生長。當它某一天突然離開,你恍然大悟后心里會有想哭卻哭不出的茫然。一個人心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突然缺了一塊,也會讓他不知所措——就像,南京的梧桐正漸漸地離我遠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