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卓
郵票里的1500次別離
□ 陳 卓

部分寫于民國時期的家書
1500封家書和譚安利74歲的身體一樣,在一點點衰老。
一封封書信,曾小心翼翼地把許多家庭的故事折疊封存,然后通過深達中國每一個鄉村、集鎮的郵政網絡延展。然而現在,信紙在慢慢發黃、變脆。
脆黃的紙張維持著譚安利的許多記憶。這個湖南茶陵的普通家庭,從7口之家開始生根發芽,直到變成現在百余人,枝丫伸到了長沙、北京、內蒙古,甚至美國。這個家族經歷了百年沉浮。
譚安利記得,小時候,信幾乎是分散四處的家人之間唯一的聯系方式。“文革”中母親被隔離審查,哥哥在另外的地方上班,弟弟成人以后,就作為知青到了農村。一家人聚少離多,四散在各處的家人,通過書信保持著聯系。后來,即使上世紀90年代初家里裝了電話,他仍保持一個月寫一封信的頻率。
他曾想過要孫輩繼續寫家書,可是“現在孩子學習太忙了”。網絡取代了郵路,建立起家人之間的聯系。
書信的衰落讓譚安利擔心。他想盡各種辦法保存這些脆弱的紙張。在報紙上看到有博物館收藏家書的消息時,他立刻就聯系了捐贈。
在中國人民大學家書博物館副館長張丁看來,譚安利保存這些書信集結在一起,就是一部家史,“由此擴大到一個又一個家庭和家族,構成某個鄉村、某個社區的歷史,然后再擴大到某個地區或區域的歷史,再擴展,就是一個國家的歷史。”
譚安利的1500封家書拼湊在一起,一幅隱藏在歷史深處的悲歡離合畫面也逐漸被勾勒出來。
14歲離開家以后,母親譚珊英就一直在四處漂泊。在廈門的地下黨機關,由于任務需要,她與陶鑄假扮夫妻。
除了譚安利兄弟3人外,譚珊英還有一雙兒女。第一個出生在1931年的中秋節,是個女孩兒。那時,譚珊英正在“白色恐怖很厲害的上海”從事地下工作。女兒出生后,她還沒喂過一口奶,就被第一任丈夫陳柏生用絨毯包著送去了美國人辦的公共育嬰堂,并且安慰她,這是為了革命工作萬不得已之舉。后來,她和陳柏生去蘇聯學習前夕,又生了一個男孩,為了不耽誤行程,她把孩子送給別人照看,不到一周歲就病死了。
經歷過那么多分分合合后,譚珊英變得越來越平靜。譚安利和大哥陳洣加都不記得見過母親悲傷或者憤怒。但在1961年,當三個兒子中有兩個不在身邊的時候,她才在正月初七無奈地給譚安利寫信:“本來以為你和哥哥都會回來過年,心中感到好不快慰。誰知你倆都不回來……這又多少使我失望。”
那時物質匱乏,譚珊英還隨信給兒子寄了自己做的糯米粑粑,“十二個糖的,抹了紅點,八個菜的,共二十個。另外給你附來一點臘鴨蒸鹽菜,鴨的味道不錯,不過份(分)量不多,給你嘗嘗。”
分別的苦楚隔三岔五地擊中譚安利一家,也在中國千百年的歷史中時隱時現。家書曾經是中國人對抗分離的強大武器。
譚安利一家一直在時代的潮流中起伏,少女時代就離開家的母親,直到1948年才回到茶陵。那時這個家庭和中國的許多家庭一樣,度過了一段艱苦的時光。
去世前做過官的外祖父,曾經在村里起了一座兩層樓,“寬敞極了”。可是陳洣加記得,等到他們3兄弟和母親回到茶陵的時候,屋子只有一層可以住人,第二層連樓板都沒鋪。外祖父的1個兒子和3個女兒中,母親是那時唯一歸來的。家里沒有她的田地,她只好在村子里的宗族公共食堂吃飯。直到1950年,譚珊英才有了工作,在小學教書。
在那個年代,這個家庭并沒有享受多少團聚時光。幾乎每一次政治運動,都要在這個家庭里掀起波瀾。文化大革命開始,譚珊英因為陶鑄的問題被牽連,隔離審查,然后是關牛棚,下放五七干校。其間整整3年,都無法和家人見面,連通信都斷絕。譚珊英也曾寫信給孩子,希望“能回來轉轉,多給我以思想上的幫助”,但這樣的愿望只能落空。
在五七干校的時候,譚珊英早已到了該退休的年紀,卻因為歷史問題懸而未決不能離開。陳洣加和譚安利都在那幾年迎來自己的孩子,作為奶奶的她一心想要請假去照顧,但是請假條交上去,得不到批準,只好自己一個人在干校,等待孫輩降生的消息。
譚安利決定把1500余封家書全部捐給家書博物館。如今,已經有5萬多封家書藏在這里。這些普通家庭的書信,曾經和中國最重要的文物一起,被送進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后來又登上了綜藝節目《見字如面》的舞臺,在網絡上“紅”了一把。

1934年,譚珊英和陳柏生在上海
“不僅打開歷史的一扇窗,也打開人性的一扇窗”是《見字如面》的選信標準。這些本來無意發表的書信,“就像一個人在自己家客廳一樣,穿著隨便”,展現人性最真實的一面。
譚安利現在越來越感覺到家庭的重要性,他努力把家人團聚在一起。可在深圳待久了,他也慢慢不能習慣老家湖南的氣候和氛圍。
他1990年來到深圳,此前在湖南衡陽機械工業局的一個下屬公司做經理。但隨著計劃經濟的壁壘打破,這個曾經風光無比的單位連工資都發不下來。他不得不帶領一批人到深圳“打開一扇窗”。妻子還在衡陽的工廠里上班,大女兒眼看要第一次走出家門讀大學,年邁的母親正在步入人生最后的時光。這一家人又一次被新的時代潮流沖散。
在歷史的起起落落中,這家人見慣了分分合合。姨媽1952年就“響應黨的號召支援內蒙古建設”,最后在那里去世。弟弟1965年高中畢業時決心“學習董家耕獻身社會主義新農村”,在山區農村一待就是10年。舅舅后來倒是一直留在老家茶陵,但是因為曾經是國民黨的軍官,“鎮反”時差點丟了性命。
如果不是當年離開家參加革命,譚家可能是另一副模樣。在湖南茶陵縣美吉村老家,譚安利的外祖父是村子里官做得最大的人。參加革命前,譚珊英也已經從湖南第一女子師范畢業,在當地謀一個教職并不是難事兒。但是這些,都比不上革命氣氛對小女孩的吸引力。
當譚珊英再次回到茶陵,就是差不多10年以后的事情了。那一次回到茶陵,她生下了陳洣加。“洣”是距離茶陵美吉村不遠的洣水,“意思是要以洣水為家”,但是在那不久,她帶著孩子又離開了茶陵。
直到生命的最后,她也沒有再回到茶陵的家。新中國成立后,譚珊英隨著工作四處搬家,茶陵老家的房子也因無人居住漸漸荒廢。從蘇聯回來后沒多久,譚珊英的第一任丈夫陳柏生就因為肺病去世。1942年國共合作期間,譚珊英經人介紹認識了第二任丈夫李華柏。李華柏是國民黨軍隊的一個副團長,這成了文化大革命時期譚珊英的重要罪狀。因為生父李華柏的關系,譚安利也在高考上遇到諸多困難。
除了把書信捐贈給家書博物館外,譚安利還自費把書信結集出版。并把書名取為《歲月印痕》,有人讀完以后跟他說,在這本歲月印痕里,讀出了時代的印痕。
當這家人再次分散于全國各地,整理并出版家書是譚安利和親朋重新建立聯系的途徑之一。不僅家書的選用都要征集相關當事人的意見,有時候他還會把那些帶著時代印痕的家書整理好寄給下一輩看。
家書一遍遍翻看得多了,譚安利對家和家人有了更多理解。譚安利也去找過生父留下的痕跡,去了父親以前居住的房子。那所房子臨著路,可是那里修起了新的寬敞馬路,房子早已沒了蹤影。
(摘自《時代郵刊》201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