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喬治·法萊第
老人從門廊的蔭蔽里走出來,日光在樹枝之間跳動著,他抬手遮住了眼睛。在逆光下,山脊上整齊的樹林豎起了一片黑色的屏障,林木的陰影投射在下方的洼地上。村莊的西側被一條小河環繞著,周圍的矮樹叢仿佛是河流泛起的黑色泡沫。在度過了這么多年為四季變化發愁的農家生活之后,他卻仍然不能把黃昏當作一種簡單的晝夜變化。
老人吹了聲口哨。
他的布列塔尼犬從屋子的背面猛竄出來,它習慣在那里懶散地待著。見到主人扛著來復槍站在庭院里,它便停止了奔跑,在原地慢慢地搖著尾巴。和每次他們一同外出進行狩獵的時候一樣,它在等待主人的許可。對著自己的同伴,老人露出了微笑。
“我們走吧?”
一聽到這個聲音,已經迫不及待的獵犬激動地跳了幾圈,并發出了喜悅的吠叫,然后用盡全力沖向了盡頭的出口。老人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直到它停在柵欄門外不遠,似乎是在確認主人有沒有跟上自己的步伐。
在老人的哥哥還活著的時候,兩人也曾帶著獵槍和獵犬出門,那時是青春的血液在軀殼內驅使著他們。時光僅僅帶走了銳利的雙眼和健壯的雙腿,還有那把父親留下來的雙管獵槍——這桿槍他們一人只用一次,然后就交給對方,似乎它象征著一種特權。那時候能找到真正的野味,像是野兔和山雞,它們就和村莊里的某些女人一樣原始。今時不同往日,他們在花園里被撫養長大,然后被放歸陌生的土地,開始難以適應的新生活。
他們,指的是女人和野生動物們。
如今老人仍然會外出,只在狩獵季剛開始的那幾天,好避開那些不請自來的獵人們。有些家伙會對著樹葉之間任何微小的波動開槍,那群人就是不明白,對于真正的獵人來說,扣動扳機應該是深思熟慮后剩下的唯一選擇,象征著這一系列復雜儀式的最后一步。
他叫上了自己的狗,沿著家門口崎嶇的小路穿過田野,一直走到河邊。在玉米收獲后的殘株和葡萄之間漫步,有時他會撞見受到獵犬驚嚇而逃竄的鷓鴣,或是遠遠地觀察野兔一蹦一跳地爬上一株植物。滿足于所見的一切,老人幾乎已經不再把來復槍從肩膀上取下來了。最后他來到了自己鐘愛的領地,一塊叫作荒地的小山丘。從他記事起,甚至他的父親或者爺爺記事起,那里就屬于他們一家。那是一塊荒蕪而干燥的土地,上面寸草不生,像是四圍綠色的田野當中的一塊紅色污漬。他愿意坐在那棵樹旁,它曾經歷過一場閃電,枝干幾乎拖在了地上。他可以背靠樹根卷上一根煙,然后待在那里,在煙霧繚繞中冥想和回憶過去。
老人在這片土地上出生,擁有這片土地,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被這片土地所擁有。時光已經流走了,而他能清醒地意識到,在過去的某個節點上,自己停下了追隨其軌跡的腳步。也許是那時候,汽車從新奇的魔術變成了討人厭的玩意兒;又或者是那個時候,冰塊已經不再具有異國色彩,人們把冰柜架在機動三輪車上帶到鄉間,于是它變成了一種只要把插頭塞進電源里,就可以在冰箱里被隨便制造出來的尋常物件。
也許是那個時候,他知道他受夠了。

連來復槍都多多少少讓他產生了相同的情緒。當老人回家的時候,他會欺騙自己,和在路上碰到的每一個人說他剛剛打獵回來。假如不是因為朋友的孩子,那個在市政府工作的費德里克,大概連這慣例也會被他漸漸遺忘。這個小伙子每年都會幫著處理那些麻煩的手續,這樣老人才能更新自己的持槍證,一種給予他權利購買彈藥的文件。盡管他已經用不著它們了。
有時老人會問自己,如果別人問,他是否還活著的時候,答案會是什么。
在別人眼里,老人只是一個農民,盡管他曾經讀過書,并懂得很多東西。在夜里他看電視,也能理解新聞里都在談論些什么,即使有些時候,那些冗長的文句根本沒什么值得被理解的。
總之,通過某種方式,他知道這個世界已經不再屬于自己了。而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自己也已經不再屬于這個世界。他覺得,可以這么說,他的身體是借來的,而租借期總有結束的那一天。他滿足于當一個看客,也許只是再旁觀片刻,然后他的生命之光就會被某地的某個人所熄滅,就像他每晚上床之前關掉電視一樣。
他們來到了河流可涉水通過的地方,獵犬停下來飲水。老人穿著一雙沉重而舒適的靴子,他小心翼翼地踩著幾乎被水面淹沒的石子,生怕自己會滑倒。到河流另一邊之后,他轉向右,走上通往山頂的大路,之后他可以改道去山脊,從那觀察水流。漸漸地,他看到了老約翰家的屋頂。那是老人的舊友,他拋下了這里的一切去了城里,兒女們卻把他拋進了臨終關懷醫院,最后他死在了那里。那棟建筑掉進了歲月嘈雜的變化當中,老人沿著它的邊界走過,腦袋微微轉向另一側,不去看它現在的樣子。悲哀跟隨著老人和他的狗,像是他們在這段短暫路程中的旅伴。那棟房子曾經是富有生機的,不同的人來來往往,一同工作著。那個時候沒有收割的機器,也沒有充足的勞力,所以每當收割莊稼或是采摘葡萄的季節到來,人們都會互相幫助。那些日子被疲憊、汗水和咒罵填滿,卻也充滿了歡笑與喜悅。那是唯一為老人所熟悉的生活現實,因為他未曾有機會去了解不同的世界。他樂于回憶那些日子,卻也明白,在某種程度上,是他曾經的青春年華使得回憶變得美好。青春,當他能摸到她的時候,她沉默寡言;但等她離去之后,更留下了全然的死寂。他想,也許年輕沒有任何長處,不再年輕也并不可恥。問題的根源是自己的記憶,當你需要它的幫助,或者向它詢問對過去的看法,它幾乎總是在說謊。
也許現在是時候說服自己,說到底,過去從來都沒有那么美好。
他繼續行走,那間屋子已經落在他身后。他經過田莊的葡萄園,在左側,他發現了一些羊肚菌。離開大路,再往植被之間走幾步,在像幕布一樣懸掛著的葡萄葉子底下,那些蘑菇就待在那里,半遮半掩地躲藏著。它們看起來像是棕色的微型柏樹,樹冠表面凹凸不平,又像是一塊海綿。他已經好幾年沒見過這種蘑菇了。曾經它們生長在葡萄園的每一個角落,是大自然饋贈給農村人的食物之一。現在,因為殺蟲劑、除草劑和空氣污染,它們卻變得非常稀有,幾近消失。老人俯身把它們摘了下來,并細心地放進了他斜挎在身上的帆布包里。endprint
他回到原路,聽到了發動機轟鳴的聲音,又停了下來。一輛拖拉機正在向山上行駛,它巨大的車輪能毫不費力地抓住粗糙的地面。此外,盡管這輛龐然大物看起來十分笨拙,卻能讓人覺得,此刻它正在自己的天然棲息地上靈巧地活動著。老人避讓到一邊,他站在道路的最邊緣,好讓那輛拖拉機先通過。
他認識開著那輛拖拉機的人。
吉安卡洛出生在農村。盡管他的父母沒有土地,一家人仍然在這里住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們靠給人當雇農勉強度日,直到再也無法承受這種窮困的生活,于是搬到了城市里。吉安卡洛的父親在城里找了份工廠工人的工作,余生都在四面的圍墻里度過。退休后五六年,他就得了肺病去世了。
吉安卡洛試著做過許多工作,包括卡車司機。拿著國際運輸證,他曾開著車在整個歐洲到處轉悠。后來他感到厭倦,又回到了農村,用攢下的錢買了拖拉機和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機器。他向擁有土地卻不再耕種的人租借農田,那些人都很高興有人愿意替他們干活,沒問他要幾個子兒就答應了。
經常有這種事情發生。
間歇性地,城市居民中的一部分,像是追趕流行一樣地回歸農村,投向大自然的懷抱。有些人開著嶄新的車來,可車上很快就落滿了灰塵。他們買下農場,整修住宅,到處閑逛,談論著葡萄園、農田、小麥和難得的新鮮空氣。
在容易被蚊蟲叮咬的季節,他們會懊惱地猛拍自己被叮咬后的后頸。
之后大雪降臨。這些城里人的城市朋友都不愿意在這種天氣里開五十公里的車赴約吃一頓晚飯。于是過不了多久,夏天的撒丁島和冬天的科爾蒂納都變成了失樂園,他們長嘆一口氣,把房產掛牌出售。
某些人可能很難理解,但農村幾乎完全沒有什么迷人之處,卻幾乎總是充滿了現實的殘酷。周日遠足、在小樹林里散步、在親戚朋友的家里過上一個星期,這些事情是迷人的。然而事實上,生活在農田中央的人們,卻完全無視了它的存在。短暫的停留時間其實并沒有讓人們看透農村生活的種種現實:在黎明之前起床,繁重的工作,完全不同的知識儲備和生活經驗,以及無盡的疲憊。所有人在來的時候都試圖了解農村的全貌,但不是所有了解的人都能夠接受真相。
吉安卡洛不一樣。
他是個農民。
新式,機械化,自動化,但仍然是個農民。
拖拉機停在了他跟前。老人欣賞著,它裝備了全新的科技,和以前的機車完全不同。現在的拖拉機有立體音響和冷氣機,車燈能把黑夜照得和白晝一樣敞亮。從前許多人許多天都做不完的工作,現在只要一個人,獨自在一個夜里就能完成。吉安卡洛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微笑使他被曬得黢黑的面容變得明亮。機車發動機在怠速狀態,他還是得稍微提高嗓音,好掩蓋它發出的轟鳴聲。
“這個時間去打獵也太晚了吧?”
老人比畫了一下。
“這年頭誰還打獵……我連子彈都沒帶上。就當是為了出去轉轉找的借口吧,別讓這條狗也退休了。你這是要去哪兒?”
吉安卡洛朝拖拉機前蓋前面的方向模糊地晃了晃腦袋。
“我接手了馬內拉家的田,準備去瞧瞧是個什么狀況。”
老人嘆了口氣,半閉著雙眼。
“這么說連多梅尼克也甩手不干了。”
意識到他們大概得繼續說下去,吉安卡洛關閉了發動機。他掏出一包煙,又點著了一根。
“在他兒子走了之后,他就再沒本事收拾那堆爛攤子了。”
“可惜。我本以為那個小伙子在農學院畢業后會接手。”
“是多梅尼克的錯。他說服兒子去上學,結果等兒子帶著所有新技術回來,他又說什么這里的一切都有規矩,也會按照這個規矩繼續下去。哈,這就是代溝了。簡單地說,我覺得你們老人家都是死腦筋。”
老人笑了。
“不,你說的不太對。我們是死腦筋,不過幸好我們已經老了。要是你們有點耐心,要解決麻煩只是早晚的事。”
“要我說,你會比我們活得都長,我們的葬禮上還能收到你送的花。”
“瞧你說的!我可不知道我是不是想活那么久。”
吉安卡洛笑著啟動了發動機。
“得了吧,我認識像你這樣的。只要不長出蟲來,都還活得好好的。”
拖拉機動了起來。
“再見,老獵人。”
老人和他揮手致意。他看著拖拉機在前面不遠處左轉,拐進了通向馬內拉家田舍的那條路,又在大路上邁開了步子。
一路通向山頂。在他右邊是一片懸崖,河水從底下跑過去。他能聞到一股炎熱的夏天獨有的潮濕而新鮮的香氣。千萬年前這塊土地還在海底下。在這種和墻壁一樣垂直升起來的懸崖下面,土地都很松散,并不難找到貝殼和小型化石。在河邊尋找它們的蹤跡是孩子們最喜歡的游戲之一,而老人曾經也是這些孩子中的一員。他想象著這一片山谷被水平面吞沒的樣子,而聳立的山丘變成了海中央的孤島。
他笑著。
曾經這地方只有水,現在它出名了,因為我們釀出了好喝的葡萄酒!
在到達荒地之前,他一直保持著微笑。
然后他看到了在那里等著自己的人,他的笑容消失了。
兩個男人,站在山丘高處的邊緣,觀察著老人的身影隨著他上山的腳步慢慢放大。在他們身后停著奔馳和寶馬兩輛車,都被淡紅色的塵土薄薄地蓋上了一層,連他們的鞋子也沒能幸免。在身處環境的襯托下,無論是豪華轎車還是講究的衣著,都顯得格外突兀。
六十歲的古斯塔夫·福尼是一名建筑商,同時也是一名實業家。他中等身材,稍微有些發福,看起來溫和無害,靠著這一點他欺騙了不止一個人。他有一雙就像他的為人一樣冷漠的深色眼睛,眼眶微微下陷,似乎總是在揣度別人接下來會說什么。這是一個有權有勢的人,一心撲在他的政治生涯上,同時,出于某種莫名的原因,總是纏著老人不放。
高度危險。
另一個是桑德羅·達法拉,四十歲,商人,也是老人的侄子。他有一頭棕色的頭發,和他的叔叔差不多高,遺傳了家族的藍色眼睛和干瘦身材。像所有望子成龍的農民一樣,他父親把他送去學習。父親沒有預料到的是,他把這一任務當成了人生的真諦。他對鄉村生活毫無興趣,上了大學之后就待在城市里,并十分適應那里的生活。畢業之后他開了一家工作室,歸功于他的管理手腕和謹慎大膽的作風,不久之后就簽下了一位體面的客戶。他的妻子是一位典型的金發女郎,優雅卻極其傲慢。老人和哥哥在初次見面的瞬間就討厭上了這個女人,因為這一點,桑德羅回老家探親的次數漸漸減少。在母親和父親相繼去世之后,可以說他和這個叔叔已經毫無交集了。endprint
福尼用只有桑德羅能聽見的聲音評論著老人。
“在這兒呢,這個老瘋子。”
桑德羅對這句簡潔而輕率的評論表達了自己的不滿。
“他可一點也不瘋,雖然他看事情的角度和我們不同,但你最好不要小瞧他。在這個年紀還這么思路清晰的人已經不多了,他就像惡魔一樣狡猾。”
福尼點了一根煙,吐出一口煙圈,他做出了決定。
“不能讓他毀了這一切。那個工程牽涉到幾百萬歐元,我可不想看著它從我掌心里溜走。”
福尼有不少非法的勾當,桑德羅那邊也不少,兩人認識之后,不可避免地一起做起了生意。盡管遇到許多麻煩,他們還是成功地把大片農田收歸己用。城市正在飛速擴張,如今二人的打算是建一座被田野包圍的衛星城,一塊安靜的住宅區,同時具備所有生活設施。計劃中涉及的土地和房產已經選定了,有時他們甚至會給出超過實際價值的收購價。
老人是唯一不肯出讓土地的產權人。拿不到那一小塊位于正中央的地皮,他們就無法破土動工。老人的哥哥臨死之前在遺囑中留下了附加條款,要求所有和土地有關的決定都必須得到全家人的同意。也就是說,土地的所有權是不可分割的,在這一點上沒有任何空子可鉆。
法律就是法律。
老人和他的狗來到了那兩個人面前,他握住了福尼伸過來的手。
“晚上好,達法拉先生。”
“晚上好,福尼博士。”
這位年邁的農民對“博士”這個詞稍做強調,如同在自己和實業家之間建起了一堵墻。他向他的侄子點頭致意,后者四處張望,目光游離。
“你好,叔叔。”桑德羅回答了他。
老人背靠那棵彎曲的大樹坐了下來。他取出了煙葉和一疊卷煙紙,用熟練的手法慢吞吞地卷了起來。獵犬好奇地貼著車胎的橡膠聞了一會兒,然后決定放棄這個大家伙,并開始撲咬一些更常見的灌木。
福尼插嘴打斷了這種尷尬的氣氛,努力想讓自己顯得輕松自在。
“那么,您考慮過我的提議了嗎?”
燃燒后的灰燼從煙卷前頭掉到了地上,老人盯著它看了一會兒,抬起頭直視著福尼的臉孔。他藍色的眼睛仿佛屬于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把它稱作您個人的提議是沒有意義的,我很清楚桑德羅也有份。這沒什么可吃驚的,每只腳都能找到屬于他的鞋,早晚罷了。”
聽到他這么形容自己和桑德羅的合作關系,福尼皺起了眉頭。老人轉向他的侄子。
“讓我驚訝的是,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卻還想跟我談這種事。”
桑德羅的臉微微發紅。
“叔叔,這事兒沒什么不好,一切都光明正大。我們買下那些土地,有時候甚至還做了虧本買賣。很多人會因此找到工作,就在這里,這塊什么東西都沒有也從來沒長出過任何東西的地上。”
他張開雙臂,好似想要擁抱他們腳下的這片土地。
老人跟隨著他的動作,視線在宛如火星表面的地面上游走。荒地的邊界生長著一片灌木叢,仿佛一條分明的界線,在內側的只是造物的意外,而另一側又回歸了生機盎然的本相。
最后他又看著他的侄子,桑德羅的表情再次變得難以分辨。老人的聲調中飽含遺憾,甚至透出一絲憐憫。
“土地是很神奇的,桑德羅。假如你曾經試著去了解它,很多事情就容易理解得多了。”
桑德羅猛地背過身去,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似乎也不想再和老人進行任何溝通了。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福尼用和事佬的口氣插入了這場叔侄對話中。
“別總是這么頑固,達法拉先生,我們說的可是一大筆錢,而且立等可取。”
“那當然是一大筆錢,我還沒有神志不清到弄不清楚這一點的程度。可是……”
實業家的眼中閃過一絲憤怒。
“可是?”
“福尼博士,在這個問題上有句古話是這么說的:縫著錢袋的死人棺材還沒被發明出來。我了無牽掛,現在就可以躺到地下去,可多大的一筆錢都不能讓我返老還童。不管我還能活多久,最后剩下的這些日子,我都想待在自己的家里。我很抱歉,但這塊地不賣。”
“這是您的最后決定嗎?”
老人點了點頭。“沒錯。而對于我來說,最后意味著不可更改。”
“您實在不是個理智的人,達法拉先生。”
老人那雙藍色的眼睛,像回憶一樣被埋藏在他濃密的深色眉毛下方,其中有一道閃光倏地越過。
“福尼博士,我只是個普通人,如此而已。我向您重申,這么多年的人生已經足夠我弄清楚,我想死在我出生的地方。”
老人看著自己的狗。它搖著尾巴,眼神在自己的主人和路口之間交替移動。老人站了起來,用行動向兩人表示對話已經結束,同時告訴他的朋友該回去了。獵犬吠叫著沖向了山下。
“晚安,福尼先生。再見桑德羅,替我向你的妻子問好。”
在最后用“先生”代替“博士”,對于福尼來說,這一舉動所表達的意思已經相當明白了。而桑德羅也很清楚,他的叔叔根本無所謂自己會不會向妻子轉達致意。
兩人沉默地看著老人離去,直到山路折向左側,他的身影被一片巨大的灌木擋住,從視野里消失。
福尼發怒了。“該死的蠢貨。”
桑德羅保持著沉默,但從他臉上的神色來看,此刻他腦內所想不會和他的伙伴相差太多。
“你了解他。在你看來,他可能被說服嗎?”
桑德羅搖了搖頭。“沒門。他就像我的爸爸,和石頭一樣頑固。要是他決定死在這兒,那意味著他就會在這兒待到死的那一天。考慮到他很健康……”
這句話斷在了一個意味深長的位置。福尼望著周圍的田野。太陽已經落到了山丘的背面,黑暗緩慢地向上爬行,山谷漸漸為其籠罩,腳下的土地則完全落入了它的掌控之中。
“除非……”
桑德羅揚起眉毛看著福尼。“除非?”endprint
實業家聳了聳肩,一只手模糊地比畫著。他的眼睛望著虛空中的一點。
“唔,你知道那些老家伙們,就算看起來頭腦清醒,實際上卻總是心不在焉。總會有意外發生,天知道,也許是在過馬路的時候,或者是擺弄獵槍的時候?你是唯一的繼承人,不是嗎?”
在回答之前,桑德羅猶豫了片刻。
他觀察著山野的輪廓,就像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似的。但他并不想看到福尼的臉,尤其是那種毒蛇一樣的神色,更不愿意承認自己的臉上也刻著相同的表情。忽然他想起了自己冥頑不靈的叔叔和那帶著憐憫的態度和自負的聲調。一股強烈的憤怒在桑德羅體內游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和法官的裁決一樣冷漠。
“是,我是唯一的繼承人。”
眼角的余光告訴他,福尼幾乎難以察覺地放松了身體。在寂靜中,他們聆聽著黑暗降臨山谷,并遮蔽了他們的內心。
桑德羅先回到了現實,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我得走了,晚上請了人吃飯。”
他們停在對方面前,互相看著。同樣的臉,同一類人。
“好的。這事不用你操心,讓我來解決。我只需要你的同意。有事我會當面告訴你,不要打電話。”
“我同意。”
在兩人握手的時候,從黃昏靜止的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陣被割裂的咝咝聲,一扇車窗隨之破裂,就像有人憑空開了一槍,打破了原本的平靜。兩人慌忙轉身看著車子。
“這他媽什么……”
福尼那輛奔馳的擋風玻璃已經變成了碎片。他小心靠近自己的車,車內散落著玻璃的碎片。駕駛座上有一塊淺棕色的大石頭。
“是哪個混蛋干的?”
他困惑地環顧四周。沒有一個人,至少在附近沒有。荒地宛如一片沙漠,很難想象有人能夠藏身在這窄小地界的灌木叢里,同時扔出那么大一塊石頭。
又是咝咝聲響起,這次是桑德羅的車,車窗玻璃隨著爆裂聲炸開。片刻沉默之后有人警醒地發問,可答案卻使他們更加恐慌。
“你看到有誰在了嗎?”
“沒有。”
他們一起走到寶馬車邊上。副駕駛座前方的地面上躺著玻璃的殘片,還有一塊與之前差不多大小的石頭。兩人上身前傾窺測著駕駛室的動靜,與此同時,從身后傳來了熟悉的響動,桑德羅左側的玻璃應聲而碎。石塊彈在后座的靠背上,接著滾到地下,和之前的那兩塊一樣靜止不動了。
他們猛地跳開,都被嚇壞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桑德羅?”
恐懼暴露了福尼的南方農村口音。桑德羅看著四周,像是被追逐的野獸,捕獵者則是人類最深的恐懼——無法理解的未知。他試著開口回答,從胃袋里涌上來的氣泡在他喉嚨里炸開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們默不作聲,時間仿佛永無止境,而本應靜止的黑暗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墜落。
福尼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看那兒,桑德羅。”
他回過頭,首先看到的是福尼驚恐的雙眼。順著對方手指的方向移動視線,在十米開外的前方,一塊石頭像活物一樣自行移動著,它有一部分還陷在地下。石塊不斷抖動,兩側擠壓著地面,揚起了紅色的塵沙。
那種景象,活像是一個人被埋在齊腰深的泥土中,正用盡全力掙脫束縛他的囚牢。
突然,石頭竄了出來,發出了他們熟悉的咝咝聲。似乎有一只無形的彈弓將它發射出去,并打中了福尼的左肩,直接擊碎了他的骨頭。這個男人大叫一聲,受傷的一側搖晃著向前倒去。他撞到了自己的車,隨后跌倒在地,嘴里不停地咒罵著。有一瞬間桑德羅只能一動不動地盯著對方,隨后他在旁邊的地上發現了砸中福尼的那塊石頭。
“哦,耶穌,耶穌,偉大的耶穌……”
他退后幾步,眼睛睜得大大的,在恐懼的支配下,他突然轉過身去,朝著老人消失的方向狂奔。
福尼仍然癱在地上,他大喊著:“等等,桑德羅!幫幫我。”
對同伴的呼救無動于衷,桑德羅只顧著繼續逃命。
桑德羅經過老樹的枝干,福尼看見他即將跑上山道,此刻另一件事情發生了。他被嚇得動彈不得,覺得自己被扔進了冰窖里:那棵樹的枝干忽然動了起來,以蛇一樣迅捷而流暢的動作,如同觸手一般抓住了桑德羅的雙腿,將他固定在原地。桑德羅倒在地上,而福尼則奮力想要站起來。恐懼戰勝了斷裂的肩胛骨給他帶來的痛楚。他用完好的手臂扶著受傷的手臂,小跑著往山道的方向逃走。因為疼痛,他的上半身彎曲著,同時還要竭力和那棵樹保持距離。兩人都在努力靠近荒地的邊緣,也許他們認為有植被和灌木的那一側就是安全的庇護所,盡管這種想法并沒有可靠的依據。
咝咝聲更強烈了,桑德羅甚至能感覺到它從自己左側的面頰飛過。這一次,石頭擊中了福尼的鬢角,撞擊時的力量殘暴得無法想象。就像被一顆大口徑的子彈擊中了一樣,實業家的腦袋確確實實地炸開了,鮮血和腦組織把它變成了一團紅色的陰影。目睹這一切,桑德羅渾身戰栗。而福尼的身體轉了一圈,后腦磕在了地上,他的雙腿踢動了幾下,直到死亡不可逆轉地截斷了神經傳導。
桑德羅口齒不清地說著胡話,身體像熱病患者一樣抽搐著。終于,他把自己的雙腿從粗糙的枝條當中解救了出來。
他還沒來得及站穩,伴隨著又一次響聲,一陣劇痛擊中了他的后背,令他無法呼吸。他雙腿一軟,倒在地上,他的上半身緊靠著樹干,就像老人不久之前坐在這里的時候一樣。
血腥味在嘴里蔓延。
疼痛從傷口處一直鉆進腦內。奇怪的是,他的兩條腿像被打了麻醉一樣毫無知覺。他絕望地意識到,那塊石頭可能打斷了他的脊椎。淚水充滿了雙眼,用手臂抱住胸口,像篩糠一樣,桑德羅的身體抖動著。
唾液混合著血沫從他半張著的嘴里淌出來,一串串地落到地上,又和泥土凝結成塊,皺巴巴的夾克沾滿了他的眼淚。不理會移動帶來的疼痛,他滑到了一邊,身體向右側躺著。有爬行的樹枝纏上了他的腰,它們逐漸包裹住這具人類的軀殼,仿佛要將他和那年邁干枯的樹干融為一體。endprint
在他前方,一塊粗大的石頭抖動著從地上升起。艱難地轉動被枝葉束縛的頭顱,桑德羅盡可能追隨著那塊石頭的移動。他看著它爬到自己上方,再向更高的地方爬去。它在視線中縮小,最后懸浮在他的頭頂,猶豫著,似乎永遠地猶豫著。
他聽到咝咝聲,然后漆黑的夜色砸了下來。
老人望著救護車的燈光在黑夜中遠去,直到這輛車消失在街角的拐彎處。從馬內拉家回來的吉安卡洛經過荒地,發現了兩人的尸體倒在地上,接到通知的警察很快趕到了現場。經過調查之后,警察在尸體上罩了一塊布,放在拖拉機上運到了村里。在這里,他們又被裝進了兩個長長的黑色尼龍袋,用拉鏈封了起來。在這之前,老人只在電影里見過相似的場面。
“我很抱歉,達法拉先生。”
老人回過神來。眼前的警長似乎真誠地為他感到悲痛。
“再次感謝您,情況實在太離奇了。”
“恐怕之后我還是不得不來打擾您,我需要您的幫助來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愿意效勞。”
“晚安,達法拉先生。”
“晚安,警長。”
警長也走遠了,馬上有一大群記者跟上去圍住了他。福尼是個有影響力的名人,他的死,或者說他被謀殺這件事,引發了報刊和電視的廣泛關注。整個村的人都來到了街上,迫切地想聽到些新聞。
在剩下的幾盞閃光燈下,老人見到吉安卡洛粗暴地推開一個正在給他遞話筒的記者,然后消失在好奇的人流里。
老人也背過身去,決定離開了。在昏暗的黑夜里,他只走了幾步就到了家門口。打開柵欄門再鎖上,他穿過被門廊的燈光照亮的庭院,再跨上門前的臺階,進到了屋內。
從廚房的窗子可以看到正在開走的警車。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三三兩兩地散開了,他們一邊評論著發生的事情,不情愿地往回走。表演已經結束了,村莊正逐漸回到之前那一成不變的模樣。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還有很多話可說。
每個人都會講述他所知道的故事,每個人都會在講述的過程中添油加醋。慢慢地,事情的真相被遺忘,被記住的將只會是旁人一廂情愿的幻想。
老人一直望著窗外,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村莊的邊界隱約有光線照來。他想起他的侄子桑德羅,他看著這個孩子長大,看著他日漸一日地遠離這個家,遠離他的父母,最后卻死在這片他無法生活的土地上。
如果桑德羅不是這樣一個人,自己和哥哥本都可以告訴他的,就像他們的父親當初所做的那樣。判斷兄弟倆能夠理解,或者是能夠不問理由地接受這件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那個時候,父親向他們講述了這個故事。老人仍然記得那天,那個突如其來的春日,他和哥哥在庭院里曬著太陽,安靜地看著桑德羅紅色的汽車在柏油路上爬升,一直行駛到距離村莊六七公里的地方,然后在寬敞的公路上消失了。
“你準備告訴他嗎?”
哥哥看了他一眼。他比老人要矮一些,也比他更結實,但他曬黑了的臉上,也有著家族標志式的藍色眼睛。
“你覺得我該告訴他?”
“他的年紀到了。”
他的哥哥嘆了口氣。這樣的嘆氣聲總是意味著希望的破滅。
“不用繞圈子了。你很清楚桑德羅和我們不一樣。從他走路說話的方式就能看出來,他不屬于這里,這個家也不是他的家,只能算是他出生和長大的地方。無論他將來做什么,都會離這里遠遠的。”
“可他還是你的兒子。”
“這一點改變不了什么。植物生長的規則對人類可不適用,有其父未必就有其子。”
接著桑德羅的車開進了庭院。他們的對話結束了。他的哥哥到底沒有和兒子說起這件事,那時沒有,到死都沒有。他把這個秘密帶進了墳墓。而直到現在,老人才明白,這樣的沉默會給他帶來多大的痛苦。
他離開了窗前。椅背上掛著他的帆布包,老人把它放到了桌上,從里面取出了那些羊肚菌,小心翼翼地擺放好,并在燈光底下查看。它們沒有被壓壞。
老人從來沒有結過婚。也許他本來可以,曾經村里有一個姑娘……
但老人沒能使他們的關系更進一步,或許是她不愿意等到那個時候。無論如何,再也沒有出現過類似的機會。而他也一度滿足于哥哥的家庭,滿足于一個就像他親生兒子一樣的侄子。直到桑德羅下定決心,認為比起擁有兩個父親,自己也許一個都不需要。現在這個侄子死在了荒地,腦袋被砸碎了。在臨死的時候,他才知道荒地可能會殺人,但除此之外,對于這片土地,這塊屬于他們家族的土地,他仍然一無所知。
而老人成了最后一個活著的人。
他坐下來,看著桌子上的羊肚菌。他本打算明天做寬面條。他會像母親那樣和面,不加水,只用雞蛋,人們通常會在節日的時候這么做。他會用搟面杖按壓面團,直到它變成薄薄的一片。他會在上面撒上面粉,再將它卷成一根巨大的雪茄。然后他會把它切開,所有手工制作的寬面條都有著不規則的形狀。他會用那些羊肚菌制作調味的醬料,在剛剛熔化的黃油里面將那些蘑菇煎成微褐色,這樣它們本身的味道不會流失,卻也能融入湯汁里去。
他會給吉安卡洛一個電話,邀請他來品嘗這份面條。
他很喜歡那個小伙子。
如果他有一個兒子,他會希望是吉安卡洛那樣的。
他思考著這兩個人之間的不同。吉安卡洛生活在農村幾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卻仍然是一個農民,而即便桑德羅在這里住上一千年,他也不會變成一個農民。
老人搖了搖頭。
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給那個小伙子打電話。他開著拖拉機,卻把它當成一輛豪華轎車,他說話的時候會看著自己的眼睛。坐在廚房里,桌上擺著一份做好的寬面條和一杯好喝的紅酒,也許他會聽自己講那個關于荒地的故事。
也許吉安卡洛不會理解,但他仍然會接受……
晚些時候,老人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他轉向一側,幾乎馬上就睡著了,并像年輕人一樣一夜安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