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學富
人們常說書信是“見字如面”。然而,在烽火連天的抗日戰場上,不少戰士在戰壕里寫成的家書尚未來得及寄出,就戰死疆場,家人連只字片語都沒有見到,這是何等殘酷的事情!臺兒莊大戰紀念館就收藏了這樣一封特殊的家書,是一位抗日英烈獻給母親的詩信。可是,母親并沒有看到這封家書,它一直埋藏在地下70多年后才得以重見天日。圍繞這封家書發生了很多感人至深的故事。
參軍抗戰下落不明
現在河南省鄭州市上街區委辦公室工作的馬風威,祖籍為河南省鞏義市米河鎮半個店村。從他記事起,就經常聽到村里的老人講關于他爺爺馬聚三的故事。
馬聚三,1907年出生在一個富裕家庭,兄弟二人,哥哥叫馬光吾,兄弟倆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據老一輩的人講,馬聚三紅紅的臉膛、高高的個頭,非常英俊威武。他從小就練武,有一身好功夫,據說一拳能把碗口粗的樹皮打得稀巴爛。后來,哥哥馬光吾考上了河南大學,畢業后在外地做法官。馬聚三的父母就商量:兩個孩子,一個在外闖蕩天下,另一個就得留在家里繼承、經營祖業。所以就不讓馬聚三再上學,留在家里經營家產,管理家務。可是馬聚三不甘心在家里繼承祖業,平平庸庸的過小康生活。所以他向父母說:“我要去當兵,保家衛國。”母親聽了,連忙勸他說:“外邊兵荒馬亂,當兵是有危險的。”馬聚三對父母說:“好男兒志在四方,應該為國效力。”父親說:“你哥哥出去了,你就得在家經營家業。”后來,馬聚三不顧父母的反對,毅然走出家門,當兵去了。據馬風威的父輩講,馬聚三有文化,又練過武術,所以當兵不久,部隊就保送他上了軍校。
家里人只知道馬聚三出去當兵了,可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當兵。因為馬聚三怕母親、妻兒擔憂,也怕父親找到部隊來,所以就一直沒有告訴家里,唯獨哥哥馬光吾知道。
馬聚三當兵后,曾回家探親一次,具體時間不詳,大概是全面抗戰爆發后。母親勸他說:“現在外邊太亂了,你父親年紀也大了,你還是回來經營家產,繼承祖業吧。”可是馬聚三說:“現在國家山河破碎,日本人都打到家門口了,凡是有血性的人都不愿當亡國奴。更何況現在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我更不能茍且偷生。”他還勸父親把家里的地賣掉,否則會招來禍患,當時父親大罵他是“敗家子”。
馬聚三這次探家返回部隊后,就踏上了抗日戰場,一直再沒有回家,從此杳無音信,是生是死下落不明。
埋藏在地下的家書
時間到了1996年,村里的老中醫馬坦平翻蓋房子時,挖出了一個封好口的壇子。馬坦平想:這里面可能是金銀財寶,我不能動。他連忙把壇子抱到了馬風威家里。這是怎么回事呢?
在新中國成立之前,這個發現壇子的地方是馬風威祖上的牲口棚所在地。解放后,馬家的地被分了,房產也充公了,牲口棚拆后蓋了房子用做村衛生室。馬坦平是中醫世家,就在這里當了一名赤腳醫生,為村民看病。后來農村實行“大包干”生產責任制,村衛生室就賣給了馬坦平。所以,馬坦平覺得即然是在地下挖出來的東西,自然是馬家祖上留下來的,想物歸原主。
馬風威打開壇子,發現里面并不是什么金銀財寶,而是一些書稿和一個陸軍官兵的胸章。胸章是用布印制的長方形,長約9厘米、寬約7厘米,周圍鑲有0.5厘米寬的色邊。由于長期埋在地下,已經褪色破損,還隱隱約約帶點血跡。正面的字跡清晰可辨,上邊印有“陸軍第二十七師”的番號,下邊印有“中華民國二十七年下季用”字樣,中間蓋有正方形紅色官印“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七師印章”。左欄是官階標志黑色三角星,垂直排列,從排列的順序看為3顆黑三角星,一條紅色直線貫穿黑三角星。右欄已經殘損,應該是姓名。背面印有國民革命軍在北伐時期所提出的口號:“不怕死,不貪財,愛國家,愛百姓。”
壇子里面還有很多書稿,稿紙都已經泛黃了,有的還殘缺不全。從這些書稿上看,書稿的主人很喜歡書法,大多是他練習書法時書寫古詩詞的手稿,還有字條和介紹信之類的文稿,字寫得很漂亮。如,有一頁書寫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名篇《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充滿了離別愁思;還有宋人程顥的即景詩《春日偶成》,此詩表達了詩人對少年、家鄉的懷念。其中還有一封家書,這封家書很特殊,是一首獻給母親的詩,全文如下:
落葉聲聲
打動了我的心靈
我勞苦功高的母親喲!
一想起了您——
真使我淚滿衣襟。
母親,
我實不是違背您的庭訓:
和平是美德,
可是啊!
屈服也不是人生。
母親,
我也曾想安逸地過我的一生,
我也曾想不踏進革命的危境。
可是,在風凄露凝的清晨,
風清月白的黃昏,
我決不應忘了我所負的使命。
只為啊!
在這布滿荊棘的環境,
不愿賤價拍賣了我的青春。
我看不慣——
現代的青年自己把自己葬進墓墳。
我看不慣——
現代的青年常常是淚眼凄清。
生活就是奮斗,
奮斗才是人生。
母親,
與其在鋼槍白刃下受辱偷生,
真不如在激烈戰爭中殺身成仁。
落葉聲聲,
打動了我的心靈,
我勞苦功高的母親
通過這首詩,表達了詩作者對慈母的愛戴和思念之情,也向母親表白了自己的志向和人生追求。
馬風威明白了,這是爺爺馬聚三的東西。可又是誰埋在這里的呢?爺爺究竟是戰死了?還是去了臺灣?
尋找馬聚三的蹤跡
馬風威從此下定決心,就是踏破鐵鞋也要找到爺爺的下落。工作之余,他四處尋訪爺爺的蹤跡,向村里老人打聽爺爺的事。
2008年的一天,村里的老人馬慧寅悄悄地告訴馬風威:“我年輕時候和你大爺爺馬光吾是好朋友,他告訴我說,你爺爺是1938年在臺兒莊戰役中犧牲的。你爺爺犧牲后,馬光吾代替家人領取了遺物,就回到老家。因為你祖爺爺和祖奶奶年歲已高,為照顧兩位老人,馬光吾就留在了本鄉,在鄉里的福昌寺中學任校長。他為了不讓你祖爺爺、祖奶奶和你奶奶傷心,就把你爺爺犧牲的事一直埋藏在心里,不忍心告訴家里人。為了不讓家里人看見這些遺物,他就把這些遺物裝在一個壇子里,封好后埋在了你家的牲口棚的地下。馬光吾在去世前把這一切告訴了我,此外沒有告訴任何人。”endprint
馬風威為了證實爺爺是在臺兒莊戰役中犧牲的,他到檔案館、圖書館查了好多資料,但是也沒有查到。
轉眼到了2015年7月,臺兒莊大戰紀念館的工作人員到河南省尋訪抗戰老兵。馬風威聽說后,帶上爺爺的遺物找到了他們。但是,臺兒莊大戰紀念館也沒有這方面的記載檔案。他們告訴馬風威說:“我們明年4月8日,將在臺兒莊舉辦臺兒莊大戰勝利78周年紀念活動,到時候會來很多參戰將士的后代,你也去參加,向他們了解一下,看看能得到一些信息嗎?”
2016年4月8日,馬風威來到了爺爺曾經戰斗過的地方臺兒莊,向一些參戰將士的后代打聽了解,但是都沒有結果。正在他失望之時,遇到了前來參加活動的臺灣黃埔軍校同學后代聯誼會會長丘智賢先生。他就把爺爺的名字告訴了丘智賢,委托其在臺灣查查檔案,看能不能查到。丘智賢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臺北忠烈祠揭開謎底
丘智賢祖籍為江西省贛州市于都縣,是生長在臺灣的第二代,作為黃埔軍校的后人,他很愛好抗戰歷史,非常關注對抗戰史料的挖掘、保護與研究,并且還擔任臺灣陸軍軍官學校史政顧問。丘智賢回到臺灣后,查閱了好多檔案資料,終于在臺北國民革命忠烈祠找到了答案。
國民革命忠烈祠位于臺灣臺北市中山區圓山腳下,建于1969年,主建筑型式仿北京故宮太和殿。丘智賢在J7-57的牌位上面看到了馬聚三的名字,上面寫道:馬聚三烈士因作戰陣亡于民國27年(1938年)6月1日,民國66年(1977年)3月入祀。根據《國民革命忠烈祠入祀辦法》規定,將軍級別的犧牲者,有單人牌位供奉;校尉級的是百人合用的牌位;士官、士兵則以集體名冊藏置在箱子里,每箱1萬人名單。馬聚三的名字是在100個人合用牌位上的,應該是校尉級軍官。
根據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七師參加抗戰的經歷,可以梳理出馬聚三參加抗戰和犧牲的過程:馬聚三加入的部隊為國民革命軍第二十六路軍(后改為第二集團軍)第二十七師。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駐守華北的第二十九軍宋哲元部與日軍發生戰斗。為增援第二十九軍,駐守在湖北的第二十七師分別由孝感、花園、廣水等車站開赴華北前線御敵,馬聚三跟隨第二十七師在琉璃河、良鄉等地區抗擊日軍。第二十七師在琉璃河一帶堅持了40多天后,遵令撤離琉璃河地區,在完縣以北地區集結,參加保定會戰。1937年10月,第二十七師奉令調歸第二戰區指揮,參加扼守冀晉要隘娘子關的戰役。此后,隨著太原失守,山西戰局急轉直下,第二十七師奉命向晉南洪洞縣集結,曾在霍縣韓候嶺給南下日軍以打擊。1938年1月,第二十七師由山西調往河南整補,歸第五戰區指揮管轄,此時,馬聚三跟隨部隊回到河南老家。1938年3月,第二十七師奉命開往徐州東北的臺兒莊右翼布防,參加臺兒莊戰役。中國軍隊在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將軍的指揮下,眾志成城,浴血奮戰,鏖戰半月余,殲滅日軍11984人,繳獲大批戰略物資,取得了震驚中外的臺兒莊大捷。4月中下旬,中國軍隊在徐州周圍集中兵力60多萬,欲乘勝利之威與日軍決戰。5月,日軍集結重兵30多萬,分六路迂回包圍徐州,企圖殲滅中國軍隊主力。國民黨最高統帥部和第五戰區察覺了日軍的企圖,決定分五路突圍,實行戰略轉移。這時,第二十七師受命駐守徐州西北九里山附近,與第三十師一起負責掩護友軍撤退。5月19日,敵步騎炮兵附戰車數十輛,在空軍配合下猛攻二十七師和三十師陣地,兩師官兵與日軍浴血奮戰,掩護主力部隊轉移。據《第二集團軍參加魯南臺兒莊一帶作戰戰報》(下同)載:“官兵皆深明大義……雖孤軍重圍,仍極力苦撐,陣線屹然未動。”至下午5時,待徐州城內軍隊全部撤離,二十七師在師長黃樵松的率領下沖出日軍重圍,24日到達淮陽附近。“沿途屢遭敵人追擊,損失奇重”。馬聚三應該是在此時壯烈殉國,時年31歲。
2016年5月5日中午,丘智賢先生給馬風威發來“馬聚三烈士入祀資料”的郵件。馬風威說:“看過這個郵件后,懸在我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埋藏70多年的秘密揭開了謎底,爺爺終于有了下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