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偉林
那實在是一次沒有多少目的的行程啊,我們從呼和浩特出發,到了一個叫口子上的地方,口子上,蒙晉交界的小村莊,歸內蒙古清水河縣北堡鄉。隱藏在山角溝底的村落,走動著稀稀落落的老弱者,聽說年輕人大多去了城里打工,至于兒童也大都在縣里住校讀書。于是,差不多棄置了多半兒的村落在外人的眼中顯出寶貝一樣的奇簡與寧靜來,畫家們支起畫架對準打場的農人或者窯洞寫生,飛快地涂著像極了的油彩。而我欣喜的腳步早已輕盈,來回走動在口子上周邊的長城、烽燧之間。此處長城是當年北元與明朝的邊界,亦是萬里長城的中段。可以想象到,以此向東至鴨綠江畔或是渤海邊,向西到祁連山東麓的嘉峪關,當年無數的人們造就出這一精確到8851.8公里龐大漫長的分界限,之北的廣大疆域由失去了中原江山的蒙古統轄,以南是中國歷史上的新興朝代—明朝。
于是我有了全部的興致,用眼光,并通過鏡頭觀察著撫摸著,并朝著前方一一探查殘破但卻不失結實的老墻邊角,從現代走向過去。無疑,我已經走不出茫茫千里萬里的邊防情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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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口子上,開始并不知道此處長城的存在,只是為了前去拍攝村里保存至今的康熙四公主碑。立在公路邊上的近兩米高的碑石,正面上刻“四公主千歲千千歲德政碑”,背后刻有“日月流芳萬世”、“五眼井堡城守把總”等字。1697年(康熙三十六年),康熙皇帝本著懷柔的目的,將第六女四公主和碩恪靖公主下嫁給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之子敦多布多爾濟,賜公主居土默特歸化城(今呼和浩特),四公主自京師到歸化城的路上在長城邊的口子上留住數月,之后到了清水營(今清水河)府第,8年后到了已經日益平和的歸化城。額附敦多布多爾濟襲土謝圖汗位后,公主府成為實際意義上的土謝圖汗王府。固倫恪靖公主與敦多布多爾濟親王育有4子,于1735年(雍正十三年)病故,終年57歲,依清制葬于喀爾喀蒙古肯特山。對這樁滿蒙聯姻,《公主府志》云:“外蒙古二百余年,潛心內附者,亦此公主也”。這位一生由和碩公主、和碩恪靖公主再晉封為固倫恪靖公主的四公主亦是清王朝遣嫁蒙古的432位公主中較為出名的一位。公主府,如今作為博物館依然在呼和浩特城北靜靜屹立,在那里我仔細查看過相關的圖文介紹,基本理清公主的入蒙路線,即京師—居庸關—張家口—大同—殺虎口—歸化城,無一不是清軍重兵守衛的要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19歲的公主前呼后擁一路前來,自然再安全不過。
而在明時,小小的口子上深處于蒙明擰巴較勁的關節部位,自然與安全掛不上邊兒。在它東邊的山頭叫丫角山,是外長城與內長城的交匯點,也是明代大同鎮和山西鎮轄區的接合部。走在口子上,分不清村子到底在山、川,還是在溝,村兩邊都是大山,邊墻從北坡上急速陡然繞下溝來,然后又不緊不慢地從南邊的山坡上徐徐而上。就在這溝上,邊墻被村莊攔腰而建,口子上的名聲也實在名副其實。而要從我停車的溝底水泥路出發,得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爬上丫角山。時光流失了三四百年,但見沿途用當地片石壘砌的古城墻、古堡和熟土夯筑的烽火臺,雖然有的地方損毀倒塌,但可以說依舊保存較好,站在丫角山制高點勁風嗖嗖,極目遠眺,周邊方圓幾十里大有一覽無余之概,可以想象到當年的邊關景象,讓人生出無限的感慨來。口子上村當然是后來才有的,清始兵荒馬亂的年代,走西口的一家家漢族人家來此開墾田地,在廢棄了幾百年毫無用處的邊墻兩頭的溝邊山體上鑿出一口口窯洞,于是就成了家居和村落,那帶過來的口音習俗,至今與對面的山西并無二致。七扭八拐的村間走東串西,所有農家的院落、拱門、墻壁乃至煙囪,加之牲畜棚圈,砌的壘的大小磚頭片石,聽說都是從長城上扒下來的,好在農民除了當年就地取材之用外,再沒有進一步的取用破壞,到了意識到其價值的時候,自然已經是和平共處互不打擾。
口子上村所在的清水河縣位于內蒙古中部,呼和浩特市的最南端,地處內蒙古高原和黃土高原的交界地帶,其四鄰為山西的平魯、偏關,和內蒙古的準格爾旗、和林格爾縣、托克托縣。在清水河境內,綿延起伏的明長城,連同與之如影隨形的5000多個煙墩(烽火臺),是世界文化遺產—中國萬里長城的重要組成部分。內蒙古境內,明長城的總長度是712.603公里,其中,清水河占了150公里,且是目前保存最好、最具觀賞價值和歷史價值的。如今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后來,我們又向著清水河縣東南的13公里處,到了內長城和黃河相交的老牛灣,遠望處,對面山西偏關縣境緊臨黃河的山崖上,是一座明朝至今保存完好的望河樓,建于1544年(嘉靖二十三年)的望河樓雄踞崖上顯出古樸蒼勁,也許地處偏僻,三面皆水,才得以較少人為破壞吧!長城由此抵近到了黃河岸上,又順東岸南下,經萬家寨、關河口至河曲,然后才越黃河進入保德境內逶迤西去。我們居于北岸登臨高處,俯視著黃河九曲十八彎之美景,只見河水在斷壁懸崖間轉折出一個近乎270度的圓圈,將崖岸包圍成一個半島,極似坐臥反芻的老牛,還有與之對應的另一處“太極灣”確實令人心曠神怡。順著臺階又到崖下,在黃河逆水沖舟,是另一種景致,最是觀察黃河和兩岸崖壁擁吻的絕佳之處。而幾百年前的人們當然沒有如此的閑情逸致,北岸的蒙古將士設計著如何大膽包抄過去,而南岸的邊將在城樓里要做的是凝神遠望,他們除了孤獨寂寞,還有擔當。此時,那些遠去的歷史細節,如同在我身邊的風聲歡笑聲民窯飄著的飯香那樣,好像從來沒有這么真切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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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內蒙古轄境到了山西北界。開始我是頗為疑惑,不論右玉、懷仁、左云、平魯、偏關等縣區,不時看到打造邊塞文化之類的宣傳欄,以我對目前中國邊防的認知,山西除了太原這一不大的國際空港,作為內陸省份連一寸陸上邊防也是沒有的。曾經,哦,曾經這些地方都是邊關重鎮,這樣想來才覺出其中的道理來。
一座書有“殺虎口”的壯麗挺拔的磚式城樓是進入山西省界的必經之路。殺虎口,名字已經足夠嚇人,卻也發散出足夠的吸引力。當地老百姓指指嶄新的城墻,直說沒甚看頭,十多年前還是破舊的夯土城門,兩邊也是夯土堆的城墻。那個古舊的景象,對于喜好攝影的我們當然再好不過,可變化誰又能夠改變啊!endprint
殺虎口長城要隘地處右玉縣最北面。明朝為了抵御蒙古進入,多次從此口出兵征戰,故而得名“殺胡口”,一個“胡”字代表了一種政治、文化上的深刻對立,“胡”當然是指當時北方的蒙古。到了清朝一統,作為“胡”之一種的滿洲人看了怎么能夠忍受,于是胡改為虎。民間有傳言,是當年康熙征伐準噶爾汗國噶爾丹路過于此親自為之的,清史如有這一筆算數,其他的當然是不足為憑的。明清以來,老百姓俗稱殺虎口為“西口”,張家口為“東口”,并以口為界,北稱“口外”,南稱“口里”。我們一行過了殺虎口,自然是與“走西口”相反的“回口里”了,過了收費站下了高速路,不一會兒就到了右衛城。所謂城,當然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城市,它是一座保存完好的古城堡,城墻、東西南北四座城門均完好,老百姓依舊在城中生活、種田、叫買叫賣,而且還沒有修舊如舊的破壞痕跡,真是讓人無比欣喜起來。明清建筑古貌依舊,四街小巷面貌依存,碑碣石刻隨處可見,一間臨街的建筑上面“晉北實業銀行右玉分行”字樣清晰可見,就是拿著相機對準素不相識的人們,鄉人一一顯出和善的笑容來,與其他唯恐取了隱私怒目而視的地方截然不同,真乃古風猶存。翻閱書籍得知,別看此處如今破舊毫不起眼,古時可是雁北重鎮,從秦、漢、北魏、北齊、唐均在此設有郡縣不等的治所,著名的漢將李牧、李廣、衛青、霍去病等征戰于此,唐時郭子儀率大軍重創安祿山叛軍史岫巖部于此。到了明朝,邊陲重鎮的作用更是日顯突出,1392年(明洪武二十五年)設定邊衛,1409年(永樂七年)設大同右衛、城內駐指揮使7名,指揮同知13名,指揮僉事29員,經歷司1員,前、后、中、左、右5所千百戶與鎮撫總旗76員,駐城旗軍6477名。1449年(正統十四年),將長城外的玉林衛并入右衛,改稱右玉林衛,跨越長城內外,這在長城沿線少有。城內寶寧寺原存唐吳道子等畫家所畫的“水陸神禎”畫絹,現存山西省博物館。
離了右玉到左云,城區都是一個模子是不值得一看的,行間,遠遠看見黃土壘就的古城墻,一位老者在城墻外圍悠閑地吆喝放牛,我們過去詢問城墻的來歷,老人告訴我們,古城原來是蕭天佐駐守之地,故后來得名左云,而右玉是蕭天佑駐防之地,兩地得名于《楊家將演義》中的遼國人物,我們還是頭一次聽到,也算民間一說吧。而懷仁,是遼宋對峙時期楊家將征戰過的古戰場,昔日雁門關外的金沙灘,沒有了烽火硝煙,那些故事除了留在演義,還有新建的楊家將天門陣、八卦迷魂陣等景區,看起來以一種特別的形式在復活。沿途一一行進,單看村野地名我就遐思連連,馬道頭、峪口、滋潤、達達井、回回溝、阻虎,就想問問為什么是這樣的,而不叫那樣的。可依舊是沒有問,問又能問何人?問古人?古人的故事,他們說的寫的藏在了東西南北的古舊建筑和發著霉味的書上,一個人的閱歷又如何能夠一一親見遇見?可話說回來,親見遇到就是事實嗎?無數學人從青春年少到了花甲之年還在匍匐考證,我們站在他們寬大的肩膀上,有時才能得以一見接近于真實的過去的點點。這就是歷史。
應縣遼金時代木塔、渾源恒山北魏王朝懸空寺都是著名的星級景區,看畢,向著西南方向進發,說是路過山陰到達平魯,毋寧說歪打正著,傍晚時分,鳳凰古城,我們順著路標上的指示直奔過去,一群群的牛羊不用趕就知道歸圈的時間,生生擠在古舊的城樓門洞里,一一從我們看不到的對面擠出,此時天上半掛的月亮發散出迷人的輝光,朦朧的光亮下揮動著牧鞭牧鏟的牧羊人大聲吆喝著,面對美妙的古城牧歸圖我們看得發呆,我們與村人聊天套近乎,就是希望他們不要反感于我們不停的快門聲,滿是和善的鄉人又怎么會有我們這樣提防來提防去的壞想法呢?
繼續進發。我們此番到達了山西長城沿線行的終點偏關縣。偏關位于山西西北界,北依長城與內蒙古清水河縣接壤,西臨黃河與內蒙古準格爾旗相望。偏關明時稱偏頭關,據稱因其地東仰西伏,狀如人首之偏,故稱為偏頭關,后來人們習慣簡稱其為偏關。相對于居庸關、紫荊關和倒馬關這“內三關”,山西長城一線的偏關與寧武關、雁門關合稱“外三關”。偏關的許多地方至今多以營、堡、寨命名,楊家營、陳家營、老營,賈堡、樺林堡、草垛山堡,土寨、雙寨、萬家寨。村莊更有火頭溝、營盤梁、邊墻壕、三臺梁、將軍會、教官嘴等等。令人想象起明時舊狀。
如今,坐落在山坳里的偏關古城僅城南門磚砌拱門洞和一段30余米磚墻尚存,城東山上有文筆塔可以一游。據出土文物鑒定,流傳至今的門神之一、唐代尉遲敬德在偏關活動,建有九龍寺。在城的西山上有新修建的護城樓,站在樓上向東俯視整個縣城盡收眼底,而護城樓內上下幾層巧妙地設計為博物館,一一介紹著當地的歷史文化尤其是邊陲之功。其中記載,明時偏關境內分大邊、二邊、三邊、四邊、黃河邊,內邊計六條長城。山西鎮總兵,平時駐寧武關,秋防時移駐陽方口,冬防時就移到偏頭關,有23位總兵、32位兵備道和54位參將相繼鎮守偏頭關,宣德四年設兵萬余,嘉靖二十一年就有34798人之多。明人偏關詩:“半壁孤城水一灣,萬家煙火護偏關。黃河九曲濤西下,紫塞隆隆障北環。”一首已經言盡。
踏上發散出顏色、草木、氣味的一條條老墻,思想在十萬八千里的時空徜徉,時時又標記起史料書籍里面暗藏的記述,錙銖必較地數落著墻體的長短,必須要精確到小數點后幾位,并催促著邊堡里面的兵丁們快快出來曬曬太陽,以便于站好隊報好數,唯恐遺漏了哪位著名的軍士。
一路走來,我好像理解了高高立著的邊塞文化標牌,飽經風霜雪雨與犧牲的楊家將及“九邊門閥”們需要人們的永遠敬仰。而我觀照的那些越過城墻渴望和平與包容,在漢文史籍中被稱之為“胡”的歷史動作,不要再被加符號扣帽子,尊重是對歷史的起碼態度。以當代中國的視角,這并不矛盾,畢竟這是中華大地古代戰爭和民族和諧共存的歷史見證。
而這些,都在口子上一一發生。而我們一個階段的小小行程也已止于此,作為后人的我們畢竟沒有踏破曠野與江河的駿馬,以及打磨運作的漫長時間,交予自己的只剩下想象與下一次不知會在何方的邂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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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一段歷史常識來,朱元璋統一中國,元朝滅亡。然而蒙古人敗退后的命運如何?曾經的教科書語焉不詳。小時候的我就曾撓撓頭癡癡妄想,唐宋元明清一語帶過,既然已經不存在了,我們又從何而來的呢?大了老了才知道一點與自己有些關聯的歷史知識。1368年(至正二十八年),隨著蒙古退守北地,在元朝舊有的版圖上出現了明朝和蒙古兩個相向伴行的國家(政權),蒙古保有了元朝版圖中的嶺北行省、中書省及甘肅、遼陽行省的大部地區,包括女真地區,東至高麗,西接中亞,南面還有云南。而元朝版圖的其余部分則大體上歸于明朝的管轄。后來,隨著蒙古(北元)政權的分裂和明軍的攻伐,云南、哈密、高麗與女真陸續歸于明朝。仍稱為“大元”或“大蒙古”的蒙古,經歷23代汗,持續274年,后亡于后金。當年蒙古滅金,現在后金滅北元,也算道可道非恒道吧!endprint
伴隨著與明朝相始終的歷史進程,蒙古發生著無數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先是東、西部的分裂,非黃金家族的西部衛拉特蒙古首領也先“土木堡之變”大敗明軍俘虜明朝第六代皇帝英宗,于1453年登上汗位,實現了整個蒙古地區的統一。之后,也先送還英宗回京師,雙方恢復起了正常的互市關系。到了蒙古又一次逐鹿群雄的年代,1473年達延汗完成了東部蒙古左右翼的統一,并在祭祀有成吉思汗靈位的八白室前宣布了自己的大汗稱號,封過功臣,達延汗下一步做的就是整頓蒙古的行政管理制度,就是將全國劃分為六個萬戶,并根據傳統習慣把六萬戶分成左翼三萬戶和右翼三萬戶。各個萬戶和各個鄂托克(萬戶下面的基本行政單位)首領,全部由黃金家族成員擔任,達延汗所建立的就是大汗和子孫統治下的聯合體式的蒙古國。具體領地是,左翼三萬戶:察哈爾萬戶,在今內蒙古錫林郭勒盟境內。察哈爾一詞是蒙古語“孩兒”的意思。喀爾喀萬戶,在察哈爾萬戶北方,今哈拉哈河流域,因河而得名。兀良哈萬戶,在今內蒙古中部地區以北及蒙古境內。兀良哈,又稱“林木中的百姓”。右翼三萬戶:鄂爾多斯萬戶,在今鄂爾多斯一帶,鄂爾多斯是“斡耳朵”(宮帳)的復數形式,因八白室在此而得名。土默特萬戶,在今呼和浩特、巴彥淖爾、烏蘭察布市地區。永謝布萬戶,在今張家口、宣化以北地區。名稱可能來源于元代上都附近的一個行政建制“云需府”。而六萬戶之外的蒙古各部,還有西北的衛拉特,今呼倫貝爾市和蒙古東部地區的科爾沁,遼西地區的兀良哈三部,不在達延汗的管轄范圍,所以不在他的分封諸子之列。而遠在中亞的四大汗國早已發生著一輪又一輪驚天動地的排列組合,或雄起或消亡。明朝將始終征服不了的蒙古高原東部蒙古稱為韃靼,西部和阿爾泰山一帶的蒙古叫瓦剌(衛拉特、額魯特)。現在的史學家編撰的書籍及地圖還在依此標注,有沒有道理姑且不談。史學有了佐證,民族的情感也從來沒有斷裂,當年蒙古人的國別族稱應該沒有變化過,只有一個。
蒙、明漫長的對峙時光并不浪漫,尤其中間橫亙出了萬里長城,當年的長城可不是如今這樣的旅行好去處。夷夏優劣之別,深入中原歷代統治者的大腦,戰略家開出的最好處方是“攘”和“隔”。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修筑長城,“修墻”幾乎是中原歷代封建王朝的共同事業,明朝豈能例外,這一“拒胡”工程始終以國家戰略的形式在高效運轉,自洪武初年開始,明朝從遼東到甘肅,構建了防備蒙古勢力入侵的一條凡險隘關口、通道皆派兵駐守控制的邊防線,并分封諸子守邊,建立若干軍事重鎮,后經過“靖難之役”和“土木堡事變”,軍鎮衛所、邊防格局均做調整,最終形成由九大軍鎮構成的長城戍防體系。當然,蒙古與明朝邊界以長城為界并不是絕對的,明朝的實際控制線也常常越過長城,此外還有雙方勢力交錯或是都不加控制的地區。朱元璋和他的兒子朱棣多次率大軍北伐蒙古,在洪武時推進北界,先后在今內蒙古寧城縣西、正藍旗東閃電河北岸、托克托縣和河北省張北設軍事駐屯機構,轄境北至今西遼河、西拉木倫河、內蒙古克什克騰旗、查干諾爾一線,其西的明確北界則在陰山山脈和賀蘭山一線,以后,明朝北界又退回到了長城一線。明朝曾取得了元朝在西北的全部疆域,占有今甘肅和內蒙古的西部,但不久就放棄了西部,疆域限于嘉峪關以東長城以內了。由于蒙古各部都以游牧為主,實力有強有弱,有時近到長城,有時又退出很遠。但疆界,大體上沿燕山、河套、賀蘭山以及河西走廊北山一線穩定了下來。設置九邊,其主要功能就是實現“隔絕羌胡”的戰略目的,《明史》載:“初設遼東、宣府、大同、延綏四鎮,繼設寧夏、甘肅、薊州三鎮,而太原總兵治偏頭,三邊制府駐固原,亦稱二鎮,是為九邊。”明朝在九邊常年駐扎40萬至60萬大軍,除了屯田,維持大軍供應已經相當困難。1550年(嘉靖二十九年),阿拉坦汗要求與明朝互市貿易不果,于是攻掠明朝邊境深入京師后,平時“諸邊年例二百八十萬”,當年歲入才二百萬,而諸邊費緊急開支高達六百八余萬,于是大臣建議加派用于彌補赤字。直到1570年(隆慶四年),阿拉坦汗與明朝達成通貢互市和議,邊境停戰,“東起延、永,西抵嘉峪七鎮,數千里軍民樂業,不用兵革,歲省費什七。”
多少將士在邊墻(長城)兩邊勵兵秣馬、躍馬揚鞭、飛馬傳書,總之那時的他們,生活的常態是離不開馬的,沒有馬也就不能稱其為軍隊以及國家的堅強柱石。從馬的時代到了機械的時代,走過看過,時光的飛逝,除了以千姿百態的形狀留了下來的長城,其他都已云消煙散,包括曾經縈繞在其上方的緊張氛圍,于是我們有了輕松愉快的心情利用各種機械自由行進。除了驅車在長城內蒙古與山西段流連徜徉,曾經多年從事邊防工作的我,也曾乘飛機再坐越野車,近距離踏查過內蒙古與寧夏交界賀蘭山山腳夯土壘就的長城。脫下戎裝,也曾有過坐火車乘動車前往河北秦皇島世稱“天下第一關”山海關的經歷,近來的研究稱山海關即為明內長城東端,醒目的圖上介紹:1381年(洪武十四年)朱元璋為了抵御元朝殘余勢力的侵擾,命大將軍徐達在此修建守衛。徐達者,還在此前的1372年率軍進攻蒙古都城哈喇和林,直到在今蒙古國的土拉河受阻。作為筑城建關設衛,先蒙古后女真,依燕山傍渤海的山海關雖為堅固,還是見證了關內關外一統,失去邊防作用的一幕。而我遠道而來的小小目的,其實只為看一眼深冬之下的海中長城老龍頭驚濤拍岸的景象,發一番無謂的感慨而已。山海關不遠處,還有根據歷史傳說修建的孟姜女廟,不看也罷,在江蘇南京我就曾歪打正著走進明朝大將徐達的故居,當然也是后人仿建,但是寄托出的情思,古今都是一樣的。山高地遠,歷史物事的聯系真讓人想象不絕。
面對綿綿不絕的長城,邊塞詩文的奇絕優美當然都是次要的點綴,小民的命運也無非如此,出現個遠征的徐達、哀婉悲情的孟姜女們那是小菜一碟,畢竟邊墻邊堡那是一代接一代的事業或者必須要進行的勞役,在明王朝統治者眼中,這關乎到龍椅能否坐穩。那一刻,蒙古統治集團最需要也最想傳達的卻是接觸、交往和互通有無。土默特萬戶首領阿拉坦汗及其后代拋出的“以戰求和”的韁繩,就曾連接起蒙古和明朝這一相持相伴的巨大時代戰車。
我的前方仿佛出現板升(房屋)、莊稼及熱鬧的街市,一批批的馬匹、畜產品、鐵器、糧食等一一進行著交換,南北朝(史料記載,當年蒙古和明朝互稱南朝、北朝)的信使來來往往,交換著君王之間的問候和軟硬兼施的協商溝通,一批接著一批暗藏目的的朝貢與封賞的隊伍,交錯走在元時開拓出來的驛道上,四方已然平和,一種糾纏不清的交集與融合也在悄然行進。畢竟高大的城墻隔絕不了鳥兒的飛渡和大自然的貼近,更何況有著無比智慧的人啊!長城沿線行進生活,無意間,我回味起周邊早已耳熟能詳的方言俚語來,交談打鬧含有了某種意思一般,就說呼和浩特、烏蘭察布市及山西人士說“圐圙(庫倫)”“倒喇”,是說圍起來的柵欄、聊天,實則均為蒙古語,意為院落、唱。稱父親為“大大”,稱自己為“爺”,應該也與蒙古人和當時的駐軍有關,“大大”實則指“韃靼”,而民見了兵稱“軍爺”,兵便自稱起“爺”來,爺長爺短自然改也改不掉。再說偏關話,一聽竟與朔州方向截然不同,問其故,沒人說出所以然,一句“忽拉蓋”,指這人陰謀、欺騙,“忽拉蓋”其實也是蒙古語,是賊的意思。這樣的例子還有許多,至于為什么會是這樣,無一例外,沒人會說得清,這已經是一代一代的鄉民從胎帶里就已經有了的記憶。
……
口子上,一個村莊,雞犬相聞,農人勞作樂享。
口子上,橫亙著萬里長城,兵戎相見的現場如今棄之毀之用之觀之。
其實,一道或磚或石或土的墻體,不管多么堅固多么通天漫長,終究阻隔不了什么,何況人心,何況那永不復返的可以湮滅一切的時光利器。我們注視歷史的偉大奉獻,我們觀照歷史的取舍成敗,我們感恩于歷史交予的和平與安寧。
長天生保佑。
責任編輯 哈 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