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鎣瑩
松花江就在我房間的對面,僅僅隔著一條街道。每天早起,只需要側個身就可以看見它,但我其實從來沒有完完整整的看過它。我同外地的朋友講起,他們多半都說“你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的確,我的家的確是在松花江上。太陽下面或者月亮下面的江水流淌不知道幾個世紀,隨著每年水位的增減,水邊垂釣的人或多或少。偶見幾條船系在岸邊,船身上的漆掉了,露出里面銹蝕的鐵皮。臨在江邊是很舒服的,早上晚上可以在江邊散步,推開窗子就可以感受到江風習習,比小河邊要多些涼爽。即便是在炎炎的夏日,江水也會帶來些清涼。
細雨中在江邊走走也很不錯。我父親是喜歡散步的人,在老家的時候,我和他手里拿著傘卻并不撐開,在江邊走上幾公里,風裹纏在雨里是涼的,樹木草地的味道也多了幾分清冽。家鄉江水的輪廓和氣味都少有江南的秀美和細膩,即便是在雨季的濕潤,都缺少了南方的一份黏膩和緊致。雖然說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但細細體味一下,還是分辨得出。到底是北方,到底是東北。水和人也是一樣的。這些年,陸陸續續走了很多城市,我發現幾乎所有有水的城市都會有一條街道取名為濱江路/道或者臨河街/道,水成為城市不可忽視的標簽。它,存在并且凝縮,凝縮為一個個匯聚在江邊河邊的酒吧、咖啡館,凝縮成價位昂貴的樓盤,凝縮為清晨冷清的街景或者夜晚一派繁華的霓虹。
十七歲的那年六月,經歷高考之后,我離開家鄉去往天津讀大學。那個夏天是記憶中水分豐盈的一季,與此相衡的恐怕只有1998年那場洪災了——江水上漲,淹沒了地勢低的住戶,行道樹被淹,江心島上的樹林子就剩些樹尖隨著江水的蕩漾,偶爾顯露。江水之北地勢高一些,行車過跨江大橋,母親的心情總是稍安,還張羅著要讓江南邊的親戚們住過來。好在,那一年的災情最終還是過去了。
我的父母都極愛吃魚,母親生于江畔,晚年的外公打漁為生,時至今日,母親常常會和我講起外公如何打漁,曾經戎馬的他槍法可以擊中飛鳥;外婆如何晾曬魚干以備冬季食用,又如何將魚骨經過晾曬,炒制做魚骨粉,給一家子的孩子們補鈣。母親不止一次自豪地說,多虧了外婆的聰慧,在那個啥啥都缺乏的年代,只有他們兄弟姐妹沒長什么病痛,身體都健健康康的。時至今日,二舅舅和他的兒子們仍在松花江邊以閑時打漁、忙時耕種為生,順應著天氣和節令,于是父母的餐桌上也常有新鮮江魚和不被任何農藥化肥污染過的菜蔬。
在沒有搬到現在江邊的房子之前,先時的家有一個小院,我有時候早上醒來,站在二樓窗子旁,向下就看見母親已經在小院子里忙活起來了。一壟一壟被新翻上來的黑土,母親按時的播種、施肥、除草,夏日的風裹著菜蔬和兩棵李子樹的花果香氣,時斷時續的清甜,雨絲偶爾也如南方一樣的纏綿繾綣,黏膩的在玻璃窗上徐徐滑落。那時候的我開始喜歡夏天多于冬天,喜歡看著李子樹上結出的小小的果子,喜歡看母親拾掇小院時候專注又開心的表情,尤其是在法國讀書的那幾年,我只有夏天才能回國一個月。
最初想要搬到江邊的房子是父親力主的,我喜歡水,而母親則割舍不掉拾掇小院的成就感。但一如母親之前做過的那些次決定一樣,她還是決定放棄掉自己的喜好。這些事情我并不知,只是那年夏天回國,父親開車直接開到了新家,我才知道的。他們總是默默地做好一切事,他們總提到“力所能及”,這讓我感到慚愧的分量很重,時至今日,連我在長春的寓所也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直接交付到我手上,而我思前想后卻沒有做過什么。
松花江江水蜿蜒,綿延到城市的邊際,好奇心頗重的我卻沒有探個究竟的沖動,也許是太過熟悉,也許也是因為它在大多時候的脾氣都很好,也許只是因為一種源于熟悉帶來的懶惰。
其實關于這條江水,也并不是沒有悲傷的家族記憶的。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個夏天,二姨的長子也就是我從未謀面的大哥幫人打漁,船翻了跌進水里,溺亡在松花江里。母親說那時候的二姨還年輕,承受不住打擊,接下來的幾年時間里精神恍惚,家人一度擔心怕是要瘋了,后來機緣巧合之下信了佛,皈依做了居士,總算是為心靈找了寄托。這件事小的時候我就聽母親還有親戚們說過,或許從這個事情上想來,“松花江”在我的心里又有了不一樣的概念,有了一種來自于血緣上的關聯和關于死亡的隱喻。
幾乎每一個夏天,松花江里都會溺亡幾個人,一大部分是剛參加完中考、高考完的學生下水消暑,結果不慎溺亡。我看見過兩次打撈船,也聽見過岸邊那些孩子們的家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圍觀的人說“這是松花江大學招生了”諸如此類的話。這條江水便年復一年地附著了不一樣的情緒,一邊附著著依附江水打漁為生的一代代人,另一邊附著著那些葬身江水中的積年的亡靈們。一條江水,事關生死,雙重權力,似乎這生與死又是如此緊密地相鄰,像是一個人的兩副面孔。
很多時候,在我的記憶里,它的存在是被忽略的,似乎多半在沾染上這些負面的、讓人感傷的新聞的時候,它才又被拉回到視線里。人類之于它,索取且冷漠,而它則不時地回報以同樣的殘酷。在從前,通連江南和江北的跨江大橋還沒有修建好,江水兩岸都有渡口和渡船,看上去也是熱鬧紛紛的。忘記是幾歲的時候,大人們帶著我搭車走了一遭新建好的跨江大橋到江對岸的公園里去玩。對比于公園,人們似乎更喜歡在大橋上流連,印象里很多人徒步走過去,建好的大橋上遍插彩旗,迎風飛卷,這感覺更像是過年過節才會有的氣氛。江邊的公園里也是人頭攢動,在那個相對匱乏又相對平均的年代里,逛公園還是這座江濱城市最時髦的休閑活動。其中搭建的每一處娛樂設施前面都排滿了人,我還記得牽著大人的手挨挨擠擠地走過九曲橋,那時候感覺橋很長,很曲折,似乎又很高大的臨著水面。等多年以后,我再次看見掉漆破落的它,只覺得像一個被遺棄的半大的玩具。
松花江水和嫩江江水沖積出肥沃的松嫩平原,一望無際,也一馬平川。我自小沒見過什么真正意義上的高山,印象中只有隨父母工作在鄉下的時候,夏天時節和大人們去山坡上采摘青杏和桑葚,裝滿兩個鋁制飯盒。后來有人在江邊的公園里拉來土,生生地在平地上墊高了一個假山,上面建了一座亭子,用水泥砌了臺階。一時之間,“上山覽勝”的人們竟然摩肩接踵。我那時候跟著父親每每清早出來,也要爬一爬臺階。母親后來說我從小就喜歡臺階、樓梯之類。那時候小城里有一個二層樓高的百貨商場,我就不厭其煩、來來回回地在樓梯上蹦跶,扳著扶手跨一級或者兩級臺階。直到大學二年級,我第一次進入了中國西南腹地,才算是真的領略到什么是高山、高原,什么是九曲回腸的盤山路,什么是四面圍山的山城,連每一條街道都有坡度也讓我覺得新奇。記得爬梵凈山,抬頭看見青灰有霧的天空被懸崖峭壁切割,幾只鳥在霧氣中圍著山崖盤旋,我抬眼望了好一會兒,“飛鳥莫到人莫攀,一隱十年不下山”,這情形至今回憶起來都異常清晰,盡管這之后多年的旅行中未必沒有類似的景色入目。endprint
網絡上一直流行一句話,算是眾所周知的對“旅行”的名詞解釋,說旅行是從自己呆膩了的地方到別人呆膩了的地方去。乍聽上去,似乎有幾分道理,可再細想下去就不禁覺得悲涼了——兜兜轉轉,人似乎真的是無處安放自身的。不甘心就此固著于某地,心懷走出去的渴望,一不小心又成為“包法利夫人”式的文青,更何況,時至今日,似乎不是簡單的人的身體的“走出去”那么簡單了。在這座北方城市里,每年的六月份都有那么多的年輕人如十幾年前的我一樣,對于從家鄉向南的任何一個未知地方都充滿模糊的向往——這份情緒在年少時候是如此的肆無忌憚,且帶來某種等著被人夸贊的驕傲。在三十歲的當口,回望那種肆意,我要感激的是它在這些年間仍未被消耗殆盡,我仍是一個別人眼里那個“愛折騰”的、不大接地氣的人,盡管時至今日,它業已模糊,也不再分得出對與錯。成熟無論是落在文字里還是影像里,都應該是可解的命題,終止掉迷茫,解決掉問題,應該是這樣,也只有這樣才被叫做正確。
我平時在長春的住所里越來越宅了,記得剛讀大學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候感覺都要把天津城走遍了,城區郊區,大街小巷,很多現今已經拆遷的地方,我曾經看到過它早前的樣貌,并不光鮮,也非整潔,記憶里那些老街道和老樓房,總是糅雜著各種難辨的氣味兒,又似乎總是在一個陽光良好的午后。我不喜歡閑下來,那時候除了在圖書館和看電影的大禮堂,別的時候我總是跑出去,公交車里上上下下,還未修成的地鐵只有一大片建筑工地在施工。于是,我對天津一直抱有一種動態的印象,似乎在不足二十歲的年紀,我和鐘擺在賽跑,與各種味覺、視覺、觸覺發生著隨時隨地的碰撞。我在想如果不是機緣巧合之下去了巴黎,那么那樣的我生活到現今又會是什么樣子,我的人生又會是什么樣子?
我不知道我身體慢下來的具體原因,節奏慢下來,腦子卻似乎沒有一時一刻能夠閑下來。如今的生活中,我會刻意開辟出用于閑散的時刻,涇渭分明,這樣清楚的劃分想來與大學時代閑與忙的混雜一處截然不同。這似乎是在與一種看不見的驅使力談判,我把大多數時間的忙碌、焦慮、咖啡以及睡眠交給它,然后在可以盡情閑散的時候盡情地閑散。只是到了閑散的地方又總是會囿于一處。想來似乎總是在隔著窗子看風景。從前是在公交車上,看著景色飛逝而過,如今則是在某處小館子一角看看靜靜的、偶爾也搖晃的外面的世界。
在巴黎我有一個很喜歡旅行卻因健康原因不能夠出門的朋友,她常常寫信告訴我她又買到了哪一本書,寫的是關于某地的人情風物,或者路過家附近的旅行社,拿到了某一本新制的旅行宣傳手冊。她對我說,她常常在腦海中旅行,在陽臺侍弄花草或者喝一杯咖啡的時間,眺望某一處遙遠的景致,編排各種細節。我在想這樣的時刻會不會像諾蘭那部《盜夢空間》里用夢境創造的世界。每次當我外出旅行,都會發給她幾張旅行時的照片,有時候是舊弄堂,有時候是并不大青翠的草場,她說她會把這些挑選著放進那個世界里面。也許看不看得見某處風景都沒有什么重要與否,到哪里無非是另一場忙碌,如果沒有一刻那樣閑適的心境,窗子外面的風景豈不是辜負了?
有時候很想萬水千山走遍,而我的腳也的確在丈量力所能及的路程。但似乎有些缺乏了二十歲光景里那片記憶中似乎總不會黯淡下去的陽光,很暖和,很舒服,有風吹過。父母從未停止過衰老,我也在成熟中感受到時間的力的推推搡搡。一切力有未逮的,只能擱置在一旁,變成一根刺,偶爾刺痛,但是轉身也就不再計較了。三十歲的我有了一個比以往大一些的空間,一應陳設我也并未太多費心,沒有課的時候,我就棲身于這座屬于自己的島嶼。一個人人體的正常體溫分散到一百四十平的空間里,已經沒有太多的溫度了,自己一個人的房間是冷的卻也并不覺得有妨礙。外面的秋天已經有了北方特有的一種溫暖和距離,只要是晴天,陽光總是特別的好,天空也總是特別的藍,隔著玻璃感覺是暖和的,但實際的體感卻帶著涼。畢竟太陽此時與北半球的距離已經開始拉得遠了,即便是光線耀眼,一切也只是矯飾。院子里的綠化做得不錯,常常有幾只小狗低低的發出幾聲憨叫,一路聽著聲音由近及遠。夜晚時分,我看見一個個細密窄實的方形窗口亮著燈,想起某一個晚上我似乎同某位朋友提起過,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能有一個屬于我的窗口,有一種惦念在那里,而現在我似乎并沒有什么需要。
我自認與水很有緣分,曾經生活過的城市無一不具備這樣的元素。水,天然裹挾一種眷戀,不同地區、不同民族的人們也都把河水江水稱之為母親,我想這是不是因為人都會茫茫地希望天生萬物有情呢?一切都如水流一樣,涓涓而無盡頭,不用在乎從何時開始,也不必擔心在何時結束,于人生的有涯在這無涯中盡可以截取一小段來。時空如此無邊無際,作為人生不過百年的人類來說,取下這一段又如何呢?
也許在我內心的深處,我希望家鄉總保持一如既往的、我所熟悉的模樣,這樣的想法顯然囿于自己的私心和貪念。原本沒有什么是不會更改和變化的,我為什么要去要求家鄉永遠保持回憶里的溫度呢?在一個人一轉身,大多都消失于陌路的時代,為什么還要如此幼稚地執著于某種永不更改呢?城市,總是要變化的。人,也總是要變化的。相比之下,江河湖海對于人人有限的幾十年生命而言,變化的微細似乎更適合于承載更多強加給它的關于“永恒”的意象。
時光匆匆,那條江水仍是記憶里的模樣,下雨天里泛上來一股子腥味兒。嚴寒數九,捕魚的人和他的狗漫行于廣闊的江面之上,冬天里東北的天空是一種近乎灰白色的半透明的樣子,和凍結的江水遙遙相對。黑色的是泥土,白色的是江水。天地間的遼闊,人在其中何其渺小。
責任編輯 郭金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