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

文|路 明

反派

文|路 明

▌用畫筆填色，和插畫師劉曦一起完成插圖，拍照發送給“女友力”，就有機會獲贈讀者文創團隊設計的“小鮮肉”筆記本一冊。

每個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隱秘故事。我們在成長里獲得的所有真知灼見，都是在各種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無師自通。

我一直不太喜歡文學、影視作品中的正面人物，倒是對一些反派情有獨鐘。

小時候看武打片，巴不得男主角早點兒死掉，不要每次都身負重傷跌下懸崖，然后被美少女救起。小怪獸一開始再怎樣飛揚跋扈，等奧特曼發大招了，還是死路一條。青銅戰士總是被黃金戰士輕松擊倒，然后黃金戰士得意揚揚，不打了。我在一旁干著急：“動手啊！等什么哪！快用閃電光速拳轟死他！”因為我知道，一會兒黃金戰士準要發表長篇獲勝感言，直到成功激怒瀕死的青銅戰士，然后被一擊斃命，死前還露出一臉的不可思議。

這些反派，個個毒辣又啰唆，有點兒像我媽—每次只把我打到瀕臨殘疾而已，致命的一擊，從不下手。

我喜歡一只耳，不喜歡黑貓警長；喜歡威震天，不喜歡擎天柱；喜歡蛇精和蝎子精，不喜歡金剛葫蘆娃。我不知道自己這是什么心理，只是覺得，若是每一回戰斗的結局都早早注定，這個世界將變得多么無趣。

其實，吸引小孩子的，正是大反派身上那種孤獨的、我行我素的派頭。

一

然后，小混混出現了。他稚嫩的臉上掛著桀驁不馴的表情，歪戴紅領巾，襯衣袖子剪成鋸齒形，牛仔褲上用圓珠筆畫了一條龍。他一下課就沖去廁所，蘸著自來水，把頭發梳成郭富城同款發型。他騎車時雙手脫把，敞開校服，眼睛瞇起來，像一只鳥。他豎起衣服的領子，有同學好奇地問：“這是什么穿法？”他輕蔑地說出一個外國人的名字。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個外國人叫埃里克·坎通納，球踢得很好。

我們還在走廊里打天馬流星拳的時候，小混混已經自學了李小龍的功夫。他的書包里藏著一副竹制的雙節棍，那是他最心愛的兵器。班上除了他自己，也只允許我摸過。他說，他曾用這副雙節棍，打哭過三個初中生。

在小學生的心目中，初中生是多么威猛，實力接近于成年人。小混混是唯一敢跟初中生短兵相接的小學生。在我們平淡壓抑的童年里，他是光，他是電，他是唯一的神話。

那個時候，老師打學生是家常便飯。每次小混混挨打，我都攥緊小拳頭，暗中替他加油。通常老師前腳剛打完，他后腳就朝大家偷偷做鬼臉。只有一次，班主任搜出了他的雙節棍，好奇地打量了一番，然后用雙節棍暴擊他的頭。大概是下手太狠，小混混居然哭了。雖然他只掉了兩滴眼淚，但我還是驚得目瞪口呆，一尊偶像的塑像在心里倒掉。

下課時，小混混主動找我搭話。他摸著頭上的包，不好意思地說：“實在太疼了。”

二

一個悶熱的周日下午，我和小混混打完幾盤《街頭霸王》，在街上閑逛。小混混叼著一根煙，我的褲兜里揣著一只放大鏡。一分鐘前，我試著用放大鏡點煙。實驗很成功，我備受鼓舞，正積極尋找新的實驗材料。圍墻邊，一棵快枯死的芭蕉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將放大鏡的焦點對準枯葉，聽見“吱”的一聲，一縷青煙升起，著了。

或許是熱昏了頭，我倆并沒有及時撲滅火苗，反倒在一旁饒有興致地欣賞。一陣風刮來，火苗騰一下躥了上來。轉眼間，半棵樹都燒著了。小混混拉下褲子，轉頭朝我吼：“愣著干嗎，尿呀！”我哆哆嗦嗦地扯下褲子，哪里尿得出來。小混混一把拽住我的手說：“快跑！”

跑了十幾步，我回頭看了一眼，嚇得幾乎魂飛魄散。20多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景象：整棵樹成了熊熊燃燒的火炬。圍墻的另一邊是派出所的自行車棚，車棚連著辦公樓，火苗正順著樹蔓延至棚頂。

正是午休時間，四周一片安靜。“不行，我得去叫人。”小混混推了我一把，“快進前面的巷子！別讓人發現了！”我拼命跑進小巷，靠著墻，氣喘如牛。然后，我聽見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抓住那小子，就是他放的火！”

我兩腿打站，心臟狂跳不止。竭力平息了片刻，我假裝若無其事地走出巷子，遠遠看見小混混被幾個人摁倒在地。不遠處，火光熊熊，濃煙滾滾，人聲鼎沸。

一把火燒毀了整個車棚，棚下的十幾輛摩托車和自行車毀于一旦。幸虧撲救及時，辦公樓安然無恙。小混混的爹賠了一大筆錢，又里里外外托關系，總算讓小混混免于指控，不用被送進少年犯管教所。

之后小混混沒來上學，聽說他被他爹吊在屋梁上用皮帶抽。

我每天照常上學、放學，但其實魂不守舍，時刻提心吊膽，生怕突然沖過來兩個人，把我抓走。

我擔心的事終究沒有發生。一個禮拜過去了，學校的宣傳欄里貼出告示：

關于給予毛建峰同學處分的決定

我校六年級三班毛建峰同學，于九月十四日下午，縱火焚燒淥溪鎮派出所車棚。情節特別惡劣，后果特別嚴重。

為嚴肅校紀校規，教育本人，警示他人，依據《小學生守則》《淥溪鎮中心小學違紀處分細則》，經研究決定：給予毛建峰同學開除處分。

淥溪鎮中心小學

1994年9月24日

三

一個禮拜后，我又見到了小混混。他跟在他爹身后，來辦離校手續。依然是那桀驁不馴的表情，只是臉上多了幾條血痕。我鼓起勇氣，走到他跟前說：“謝……謝謝你。”

他嬉皮笑臉：“謝什么謝。以后混好了，不要忘了兄弟。”

“謝……謝謝你沒把我招出來。”

他一臉不屑：“招出來有啥用，我不一樣還得挨打。”

他拍了拍我的肩，轉身走了。

那一刻，我看清了自己—我當不了反派，我不具備那個素質，我頂多在別人的戲里跑個蹩腳的龍套。

小學畢業后，我離開了小鎮，從此再沒見過小混混。后來我參加中學生作文競賽，虛構了一段小英雄救火的故事。故事里，那個勇敢的小英雄就是我。這篇作文拿了全省二等獎。

又過了幾年，江湖上出現了一個叫“火云邪神”的人，他的事跡在中小學生中廣為流傳。據說他心狠手辣，打架勇猛無比，13歲火燒派出所，15歲躋身青龍幫“四大金剛”，17歲敢搶幫主的女人。

再后來，他被幫主打折了一條腿，逐出青龍幫，從此銷聲匿跡。

圖|劉 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