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謙
優游書藝,獨愛“苦痛中的小玩藝”
文|王 謙
有一次,梁啟超在南京東南大學演講,談到學問之趣,說:“我是個主張趣味主義的人,倘若用化學化分‘梁啟超’這個東西,把里頭所含一種元素叫‘趣味’的抽出來,只怕所剩下僅有個零。”梁氏學識淵博,才思敏捷,盡管與其畢生從事的政治和學術活動相比,書法排不到重要位置,但在趣味主義的驅使下,他對書法一道并未輕易視之。
梁啟超是個不折不扣的才子。且不說他成名早,17歲就在家鄉廣東考中舉人,也不必說他上京會試路過漢口時得晤兩廣總督張之洞,張香帥口出上聯“四水江第一,四季夏第二,老夫居江夏,誰是第一,誰是第二”,他十分機敏對出下聯“三教儒在先,三才人在后,小生本儒人,豈敢在前,豈敢在后”,是多么的才情外露,就是以他成年之后的文事作為,也堪把無數自封或他封的才子們比下去。
比如,他主編《大中華雜志》時,可以一邊打麻將, 一邊向侍立記錄的秘書口述數千字文章發稿;比如,他為蔣方震的《歐洲文藝復興時代史》一書作序,一時寫高興了剎不住閘,三五天時間寫到了6萬字,索性獨立成書出版,序文再另寫;再如,1923年問世的《戴東原哲學》一書,是他連續34個小時不睡覺寫成的。
梁啟超從事著述近40年,參與政治活動的同時,著述總計達1400萬字,1936年出版的《飲冰室全集》計148卷,1000余萬字,另有未刊稿與筆記、書札500萬字。平均每年寫下40萬字的文章,其用功之勤奮、著述之神速,沒有過人的才氣打底實在不可能。可惜天不假年,梁啟超沒活到現在法定的退休年齡就因西醫誤診而早逝。據殘稿存目,他去世之前列入寫作計劃的著作就有20部之多,均已破題動筆。(這里多說一句,學者著述狀態可分兩路,一路是一段時間內只能專注于一件事、一個選題;一路則是可同時做兩件事、兩個選題或更多,且都能精彩過人。對后一種學者有個形象的說法,叫作“一個人騎兩匹馬”,在梁啟超這里,豈止是一個人騎兩匹馬,簡直得在“兩”的后面再多加上一個“零”才能接近實際情況)鄭逸梅曾藏有一紙梁氏有關版本研究的手稿,寫在紅格的“飲冰室著述稿”箋上,字細如蠅頭,列有《國史經籍志》六卷、《明藝文志》五卷、《千頃堂書目》三十二卷,各有考識。不難想見,數量龐大、書寫精細的千余萬字文稿,毛筆字想不練好都難。
中國近代思想史上,“康梁”是難分難解的人物組合,用舊時北京天橋撂攤兒的評書藝人的話說,那真得叫“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康有為是梁啟超治學和從政的導師,兩人間的恩怨也與近代歷史的發展進程息息相關。政治活動與學術研究是梁啟超一生中最重要的活動,與此相比,梁氏認為書法只是“余事”,這也是兩人較大的不同之處。然而縱觀梁啟超的一生,花在書法上的時間相當多,研究書藝絕非余事,而是其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13歲時,梁啟超在廣州越秀山三君祠見到陶浚宣用魏體楷書寫的一副楹聯,為之神馳,流連忘返,之后便以書法臨池為日課。他早年研習歐陽詢,18歲之后從學于康有為,受康氏弘揚“北碑”的影響,宗漢魏六朝碑刻,尤其是其楷書、隸書作品,皆有濃厚的北碑影子。
“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逃往日本,也不忘帶上心儀的

梁啟超書法作品
碑帖,身居異國,研習書法的興趣卻不減。他寫于1910年的《雙濤閣日記》,記有羈居海外讀書生活和刻苦臨池的情況,包括每天臨帖的內容、數量、進度及體會。1911年,他在跋自臨《張猛龍碑》卷中記述了這段日子里的臨池經歷:“居日本14年,咄咄無俚,庚戌辛亥間,頗復馳情柔翰,遍臨群碑,所作殆成一囊。今茲烏頭報白,竟言歸矣。世務方殷,度不復有閑情暇日以從事雕蟲之技,輒撥萬冗,寫成茲卷,其末四紙,則瀕行前一夕醉后之作也。”
1912年,梁啟超回到國內,政務、著述之余,一如既往傾情于書法藝術,俟有閑暇,便用功臨池。再后來,退出政壇,游歷歐洲,回國后便潛心學術研究,從事著述和講學,研究書藝更成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1925年,他在《張壽殘碑》題跋中寫道:“此碑豐容而有骨,遒勁而流媚,與我筆路最近,今后擬多臨之。”他在《自臨張遷碑》跋中寫有“平生臨摹垂百過,卒不能工”句,也可窺見其臨習碑帖用功之勤。
1926年秋,梁啟超應邀為清華學校教職員書法研究會作演講(其演講由學生周傳儒手記,以《書法指導》為題刊于《清華周刊》1926年第392期,后收入《飲冰室合集·專集》一○二卷)。在演講中,梁啟超說:“凡人必定要有娛樂。在正當的工作及研究學問以外,換一換空氣找點娛樂品,精神才提得起來。……但是要在各種娛樂之中,選擇一種最優美最便利的娛樂工具,我的意見——亦許是偏見,以為要算寫字。”他認為寫字有如下“優美便利”:一、可以獨樂;二、不擇時,不擇地;三、費錢不多;四、費時間不多;五、費精神不多;六、成功容易而有比較;七、收攝身心。
梁啟超還在結語中說:“以寫字作為娛樂的工具,有這么許多好處,所以中國先輩,凡有高尚人格的人,大半都喜歡寫字。如像曾文正、李文忠,差不多每天都寫,雖當均屬旁騖,亦不間斷。曾文正無論公務如何忙碌,每一興到,非寫不可。李文忠事事學曾,旁的趕他不上,而規定時刻,日常寫字,同曾一樣。這種娛樂,又優美,又便利。要我來講,不由我不高興!”其實何必舉曾國藩、李鴻章為例,這一番理論正是梁啟超的夫子自道。
在梁啟超的文墨生涯中,還有一種被他稱為“苦痛中的小玩意兒”的東西,那就是集聯。
集聯與集詩都有悠久傳統,最早出現在宋初。如果說宋代集聯集詩的大家是王安石,那么近現代集聯最多、最富雅致深蘊的文人首推梁啟超。他集宋詞句而成對聯,近300副之多。他在《苦痛中的小玩意兒》一文中回憶自己集聯的由來:一次,在醫院陪伴重病妻子的幾個月里,翻閱《宋六十家詞》和《四印齋詞》,心有所思,就選些好句子集成對聯。其中用得最多的,是姜白石的“最可惜一片江山”,其次就是辛棄疾的“更能消幾番風雨”。
民國時期著名的“補白大王”鄭逸梅筆下的梁啟超軼事,則為梁氏愛好集聯給出了另一個說法:“他晚年在陳師曾的追悼會上,看到陳列的遺作中有集姜白石的一幅篆書聯:‘歌扇輕約飛花,高柳垂陰,春漸遠汀洲自綠;畫橈不點明鏡,芳蓮墜粉,波心蕩冷月無聲。’深嘆其工麗。他受此影響,也就集詞成聯,不自珍秘,任人挑取。”

后來消息傳開,前來索要的人太多,梁啟超應付不過來,索性定了潤例,公開賣字。近年中國大陸書畫收藏驟熱,幾家大型拍賣會上出現的梁啟超的集宋詞聯,落師友名諱上款的除外,其他作品的第一手藏家大多就是那一時期購得的。

梁啟超一生收藏金石拓本1284件,商代至民國歷朝歷代都有,各種書體齊全,鐘鼎、碑石、墓志、造像、摩崖等無所不包。1984年,香港書譜出版社與廣東人民出版社聯合出版的在學術界、書法界中頗具權威的《中國書法大辭典》,所收錄碑刻(包括摩崖、刻石)、墓志的辭目約3000條,囊括已出土的和中國著名的歷代碑刻和墓志,其中梁啟超一個人所收藏的拓本竟占近一半篇幅。并且,他在許多碑拓上書有題跋,向后人傳達出其對書法理解之深邃與獨到,不啻為近現代書藝理論研究提供了一大武庫。
責任編輯/于溟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