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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臉哥

2017-10-16 18:19:45阿寧
北京文學 2017年10期

阿寧

一個為市長殺人滅口背鍋的秘書逃亡的故事。逃亡途中,他邂逅了一個帶著女兒生活的離婚女人。圍繞著這個女人,他在善與惡、罪犯與正常人的界線上備受煎熬,感受殘酷獨特的人生滋味——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呢?

第一天

第一站是上海。

幾年前,他跟市長在上海看過丁輔之的展覽,丁是西泠印社創始人,刻的一厘米見方的小印精美絕倫。他想找一個適合后半生的城市,首選上海。

找到了那條街,那家展館還在,換成了某書法家的展覽,字很浮躁,有江湖氣,跟丁輔之無法比。他喜歡書法篆刻是因為市長喜歡,當了秘書,領導的愛好就是自己的愛好。

他曾問過市長:丁輔之傻不?把自己家的地和錢拿出來,建了西泠印社。市長說:不傻。問:為什么!市長說:他青史留名了。名大于利,這是市長對他的教育。

展覽館門口賣毛筆,他買了三支,還買了一盒白印泥。市長喜歡在紅紙上寫字,蓋白印泥正好。這時他還準備回去見市長呢!

一個警察在前面經過,他沖著警察走去。上海警察膽小,竟往后躲了幾步。他問:去火車站怎么走?警察告訴他詳細路線。上海警察怕他,這讓他心里頗為好受。

他最后沒有選擇上海,是因為上海太大了,大到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與上海的大相比,是居住空間的狹小,螺螄殼里做道場。他懷念自己的城市,懷念自己辦公室的寬大。

第二天

來到杭州是早晨。

坐夜車,可以少在賓館登一次記。登記有風險,身份證是市長給的,名字他都記不住。跟那個名字有關的種種,他也記不住。市長給了他一張紙,上面寫著關于聶亮的一切,他背過,一著急就忘了。他用這個身份證買了兩次火車票,都沒有問題。到自動售票機上買,一按鍵機器自動出票。在窗口買也沒人盤問。

在他看來,中國的城市除了上海就是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他在杭州游了西湖,接著又上了蘇堤,在蘇小小的墓前他感慨不已,一個妓女都比他活得有境界,人家也算青史留名了!

他去了西泠印社,到處是擺攤兒賣東西的、上香的、隨地吐痰的。游人多得像下餃子。丁輔之在哪里?他在這里找不到丁輔之,有丁輔之的印,沒有丁輔之的魂。一百年前的西泠不是這樣。

市長給他的錢兩輩子都花不完,吃飯時他跟人打聽,杭州還有哪里好玩?人家說好玩的地方多了,虎跑寺、六和塔、靈隱寺、飛來峰,他選擇了西溪濕地。

姜老板曾想給市長在西溪買一套別墅,市長開玩笑說:你想讓我再娶一房老婆啊!姜老板說:老婆我給你安排。市長一笑。可惜西溪的房子不對外出售,姜老板只好在北京給市長買了兩套。

他在杭州登記了一家四星級賓館,服務員說話軟綿綿的,聽著耳朵發酥。他在這里睡了一上午,下午出去路過報刊亭,一扭臉看到了報紙上登出的消息。

千真萬確,市長被省紀委帶走了。他到杭州給市長發過兩次短信,市長沒回,他還以為市長在開會。看到報上的消息,覺得自己愚蠢。短信無疑把他的行蹤暴露了。

他在一家電信營業廳買了新手機,聽說警方可以用手機定位,美國用這個辦法定住了拉登。他還買了手機卡,原來的手機和卡都得扔掉,扔到哪里是個難題。垃圾箱不是好去處,最好扔到水里,沉到水下。扔的地方要離賓館遠一些,越遠越好。

他不能再在杭州住,那天夜里他去了福州,登記了一家小賓館,交了三天住宿費并且提前把房款結了。實際上他并沒有在那里住,很快又到了火車站。

他用公用電話給家里打了長途。老婆接的,聽到是他的聲音長舒了口氣,說:焦市長出事了,你還不知道吧?他說:知道。她說:小劉也跟著進去了。小劉是市長的司機。他問:家里都好吧?她說:小區里人都躲著我,你什么時候回來?他想,這個傻娘兒們,還問他什么時候回來。

這個老婆是家里給他找的,腰像鐵桶,說話沒腦子。市長的事,自己的事,都不敢告訴她。她也不問。他提了市政府副秘書長后,小區里一些女人愿意跟她交往,她的狀態便好得不得了。現在人家躲她,有什么新鮮的。

他只想跟她通個話,如果家里電話有人監控,便知道他在福州,實際上他馬上就會回到北方,他買的是到北京的車票,但他不想在北京下車,打算提前下。他是北方人,南方再好也住不習慣。

按現在的形勢,他不可能回家了。以后將是隱姓埋名的日子,老婆見不到了,按說是好事,他本來就不喜歡老婆。不過他心里還是涌起了凄涼。

第三天

火車上他看到了她。

她長得并不像他的初戀,只是神態像。快三十的人了,還歪著頭跟孩子說話,小女孩兒跟她一模一樣,小眼睛里滿是笑意。當年的同桌就是這副樣子。她比同桌漂亮,更會打扮自己,一條圍巾也能圍出意味。

一年前他跟同桌見面,是在同學聚會上,同桌跟她主動說什么同桌的你之類的話,現在這個女子文靜,沒沾上俗氣。

老婆整天不停地嘮叨。好在他做秘書工作,回家少,不回家老婆也不在意。市長跟好幾個女人關系不一般,這些都瞞不過他,有時市長讓他開車送女人回家。有一次讓老婆看見了,審了他半天。

他說市長也是人。老婆怔了一下,問:你是不是人?他沒辦法回答。回答是人,就等于承認自己跟市長一樣。他只好說:我是人,跟你結了婚就不是人了。

老婆后來一想起這句話就笑。

市長的女人遠不如她漂亮。她對女兒的愛意像絲線一樣纏繞在對話里。她顯然不富裕,衣服是廉價的。他跟著市長名牌見多了,這母女倆能把一二百塊錢的衣服穿出貴族范兒。

他買的是普快,車廂里屁味兒、臭腳丫子味兒、劣質香水味兒混合到一起,不是有這個女人,整個旅途令人厭煩。看到那女人下車,他有些發慌,女人提了兩個大包,背了兩個挎包,他趕到她跟前,說:我幫你提!女人的驚恐像閃電一樣,一掠而逝,笑著說:不用。他說:我幫你提到出站口。說完提起最大的包。endprint

包重得超乎想象。第一次給人提包是見市長,看到市長拎著包就搶過來。那時市長還不是市長,是局長。局長提拔到能配秘書時想到了他。那時他提的是前途。現在提的是什么?是寂寞?孤獨?出來三天了,除了登記賓館,沒跟人說過話。包提在手里讓他跟別人有了聯系,這個人還漂亮。他提的不是前途,是安慰。

提這么多東西,她是怎么帶孩子上火車的,走親戚?還是回娘家?她做什么工作?上過大學嗎?她的氣質像學生,現在的學生肯定比她富裕。

她用手機打電話,說她已經到了。出站口黑壓壓站了一群人,一個矮小瘦弱的男人在邊上沖她招手,她奔了過去。這個結局出乎預料,母女倆跟著男人走了,只給他留下一聲謝謝。

他悵然若失,生活就這么沒道理。他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讀了在職研究生,他的老婆胖得像水桶。當初市長挑他當秘書,一半因為他機靈,一半因為他帥,有人說他是美男子,幾個女縣長跟他很輕佻,但是他不如眼前這個男人幸福。遠遠地看著人家上了出租車,他覺得自己一生挺失敗的。

他往前走了幾步,回過身看見車站上方寫著三個霓虹大字:容易站。十幾個男男女女呼啦一下圍過來:打車吧,打表的。好像要打劫似的。他跟著一位面善些的婦女上了一輛夏利。一個賣地圖的走過來,他在上車前買了一張地圖。

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里,他說不上來,猶豫了一會兒,說:往市中心開。司機對這樣的回答很滿意,帶著他繞大圈子。走到一條繁華街道,他說:找一家中低價的賓館。司機便把他拉到了如家酒店。他要的就是這種地方。他有錢,市長出了事,錢就不一定可靠。他不敢住五星級酒店了。

早就有人告市長,告了四五年了,把市長從常務副市長告成了市長。市長總是失眠,瘦,臉也黑了。以前他還拿別人告他開玩笑,后來玩笑不開了。有相好的女人找他,他躲;新的女人找到他,他也不愿理睬。以前那個指點江山、意氣風發的市長不見了,成了一個做事疲沓的市長。以前那個跟書記明里暗里針鋒相對的市長不見了,成了一個聽話的市長。

市長說:你到外面躲躲。有個會,你去報個到,然后走得遠些,越遠越好。別讓人找到你。他點點頭,知道市長在作準備。

他在大堂辦登記手續,總覺得有人監視。他登記時旁人也登記,他入住405, 406同時有人入住;他開門,那邊也開門,推開門的一瞬間對方還盯了他一眼。

進了房間他仔細檢查,看頭頂有沒有攝像頭,臺燈下有沒有監視器。直到萬無一失了,他才拿出市長給他的那張紙,上面寫著:聶亮,三十二歲,祖籍山西陽高縣,身份證地址:河北省張家口市沽源縣城關鎮紅星路北3排4號。沽源縣有閃電河,有蓮花灘草原,還有一個蒙古族詩人拉希扎木索,曾是縣政協主席,現在已經去世。他十七歲離開家,先上了張家口師專,然后到各地打工。現在在K 市工作。他的父親是小學教師,老中專生,教美術和音樂,母親是家庭婦女,有一個姐姐嫁到了呼和浩特。他還未婚,因為有過一次失戀,對愛情喪失了信心。

市長讓他把這些都記住。他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把簡歷記熟了,又加了好些細節,比如他曾經受蒙古族詩人的影響,寫過詩;比如他跟戀人分手時曾經沿著閃電河走來走去,想過跳河輕生。等等。

接著他想下一步怎么辦。首先,他得買一張當地的手機卡。購卡實名制,買一張不要身份證的卡恐怕不容易。其次,他還得熟悉這個城市,一條街道一條街道地看,一個胡同一個胡同地走,看看這里是不是適合長期住,這里有一個他喜歡的女人,總比沒有好。再次,他還應該在這里辦一張銀行卡,把市長給他的錢倒到新卡上。不過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等他找到銀行人家也下班了,只能等明天。

賓館房間里有電腦,他不敢用,又到外面找了一家網吧。在那里他細細看著關于市長的一切,網上說的事有些他知道,有些不知道;網上說的女人大部分他認識,個別不認識。

市長不比別人壞,市長給了他一套房,手續齊全,沒讓他花一分錢。他家里吃的用的,都是市長給的,他能過上現在的日子靠的是市長。

網上提到了姜老板,還提到另外幾個老板。看來是他們出賣了市長。市長跟他說過,交友要慎!還跟他說過,有些女人不要理,主動接觸你的都是有目的的。市長能提醒他,他卻不能提醒市長。網上的跟帖都是點贊的,大快人心。老百姓恨老虎,問題是他怎么辦?他要在這里待下去嗎?

從網吧出來,他按著地圖在幾條街上走,這里的大街九縱九橫,東西向的大街叫路,南北向的大街叫街,他現在走的這條街叫附小街,前邊那所小學,大概就是附小了。

正是放學時分,校門口圍了幾百個家長,一律翹首望著,校門一開,小學生像江河般嘩地沖出來,家長喜悅得稀里嘩啦,他們不像接孩子,像接祖宗。他的孩子上了六年小學,他沒接過一次,到北京接過市長的孩子,卻沒接過自己的,不過市長跟下面打了招呼,他的老婆長年不上班,該晉級的時候照樣晉級。

他想起火車上的女人,她的孩子會不會在這里上學?他仔細看了會兒,沒有。他嘲笑自己多情,這么大一個城市哪會遇到呢?不過,他在這個城市還能想什么,除了她和她的孩子,他跟這個城市還有什么聯系?

沒有。

他繼續往前走,走到最南邊是棚戶區。他以前見過這種老住宅,拆遷難,能拆遷在領導眼里就是能人,市長聽下面人說過,拆遷不了的地方交給姜老板,別人三年拆不了的,他三十天就拆清了。

市長只是笑,不問為什么,一問就沒意思了。有人說姜老板跟黑社會勾著,太小看姜老板了,姜老板自己就是黑社會。再往下問,姜老板后面還有人,是誰?是一個傳說。

走回賓館天已經黑透。路燈亮了,街頭燒烤冒出來,他找了個攤位坐下,腳下黏黏的,耳朵里是吆喝聲、罵人聲、汽車喇叭聲。他左邊是個穿紅衣的女孩,一邊吃一邊接電話,罵電話里的男人。右邊是兩個男青年,親親熱熱地說著心里話。聽不清他們說什么,卻聽出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他吃了五串燒烤、兩個肉夾饃、一碗餛飩,餛飩里放了辣椒油,出了一身透汗!他想不到會跟這些人為伍。那個女孩子在電話里又笑又罵。右邊的男人說:兄弟,你要接下馬胖子驢肉店,我給你湊三萬。多么豪邁,多么見真情!他有這些嗎?endprint

回到酒店已經是十點,累,不是身體,是心里累。他想以后要不要在這里落戶?落戶就該租一套房,租在哪里?小學附近不錯,說不定能碰上那個女人,那么小的孩子總要上學吧?

第四天

凌晨四點他就醒了,發現自己做了蠢事:把手機扔進水里時,忘了把里面的電話號碼輸出來。現在除了家里的號碼,他一個朋友的號碼也沒有。

他要手機干什么?既沒人給他打,也不能打給別人。上午,他攥著手機在外面走來走去。在一家商貿城,他問有沒有不要身份證的手機卡,大大小小店鋪都說沒有。一個穿廉價西服的小伙子看了看他,問:你著急嗎?他點頭。小伙子說:把我手機里的卡賣給你,不過你得出高價。他問多少?小伙子說三千。他搖搖頭。小伙子問:你說多少?他說:算了吧!他倒不是怕花錢,懷疑手機是偷來的,要是贓物他不是引火燒身嗎?

快到中午他買到了卡,他跟賣卡的人說,身份證和手機都丟了,多出點錢也行。對方說:那倒不必,只要三百,這是聯通內部卡,里面有話費。他查了一下,里面果然有一百元。

挺難的事這么容易就解決了,好兆頭。這個城市不大不小,正適合他。這里還有個他喜歡的女人,唯一不踏實的是離家近了些。

他想到銀行轉一筆錢,里面人太多,他又離開了。從銀行出來,眼前倏地亮了,心狂跳起來!他看到了火車上那個女人,像大街上閃過一道絢麗的光。她上了公交車,車門掩住她半個背影。他剛才還在想,這么大一城市找人像大海里撈針,現在針出現了!一個女人何嘗不是一個世界,雖然她有孩子、有丈夫,仍然是他的希望!

公交車緩緩開走,他的心好像被抽空了。他帶著惆悵離開銀行,賬號萬一被監控,轉賬就暴露了行蹤,他打算到北京轉賬,來回也就幾個小時,他現在有的是時間。

路邊有個奶吧,他要了一份甜點,慢條斯理地吃,看過一篇文章叫《慢生活》,他現在就是慢生活。街上行人川流不息,像電影中的慢鏡頭,時間仿佛被拉長,一個婦女提著兩大塑料袋菜,一對戀人喁喁而談。

遠遠地,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緩緩走來,左手拿著兩顆核桃。一顆掉了,他遲鈍地彎下腰撿,這時一輛自行車馳來,老人一頭栽倒。

自行車稍停了一下飛快地騎走了,老人躺在地上,有人想上前攙扶,走了幾步又猶豫了。其中一個反身離開,其他人像被提醒了一樣,也跟著快速逃離。報上不斷報道救人被訛的事,誰知道這不是一個事先設計好的圈套呢?

他從奶吧沖出來,喊:怎么沒人管?有人嘲諷地說:等著你管呢!他走到老人跟前,剛伸出手,老人突然一把抓住他:別走!說完昏了過去。

他出了一身冷汗,求救般地望著周圍:快叫救護車!一個小姑娘拿出手機,幾分鐘后救護車來了,這幾分鐘對他卻度日如年。旁觀的人走了,新圍上來的人在議論他。老人死死抓著他,他對小姑娘說:你看見了吧,我是從奶吧里出來的。小姑娘疑惑地看著他,他解釋說:不是我撞的!姑娘說:我什么也沒看見!一句話讓他掉進了深淵。

救護車來了,他抬著老人上車,難為這個老人,暈過去了還抓得這么死。他蹲在老人身邊,朝車下的人喊:拐杖!有人把拐杖遞上來,還有人遞給他兩枚核桃。救護車上的醫生給老人量血壓,輸液,問他是老人什么人。他回答不上來,醫生又問:你是兒子?他說:我是救人的!

醫生上下打量他:救人的?

他說:我在奶吧里,看見他被撞倒,跑出來扶他。

老人突然說了話,聲音很大:就是他!他頓時定在那里。

醫院很快到了,他跟著擔架跑,到了急救室,擔架進去了,他被攔在外面。一個女醫生走出來遞給他幾張交費單:交了費趕緊回來!

他拿著交費單跑到收費處,心想,現在倒是個機會,走吧!誰規定救人還得交費呢?

他轉身往大門外走,忽然想,萬一醫院不搶救,老人死了呢?警察在監控里發現了他,必定要在全市找,他的真實身份反而可能暴露。

他返回窗口交了費,交費單遞給醫生時,醫生又把另外幾張遞給他。錢不是問題,這些錢不是他的,是誰的只有市長知道。他來來回回往收費處跑了幾趟,花了三千多。

現在他該走了,不過,得跟醫生打個招呼,他做了好事,為什么要逃跑?一個女醫生從搶救室出來,他把拐杖和核桃遞過去,說:我走了。女醫生詫異:走?去哪兒?他說:我是個過路的。女醫生看了看他:過路的?這么說你做了好事?他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女醫生問:你花了不少錢吧?

他說:交費單都在這兒,你轉給家屬吧,錢我不要了。說完他要轉身走。女醫生說:你等等,我問一下主任。看到他點頭,又說了一遍:你先不要走啊!

再出來她身后跟著一個男醫生,她叫他費主任。費主任說:搶救結束你再走好不好?哪怕轉入ICU病房,你再離開。他正猶豫,一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走來,后面跟著個氣喘吁吁的女子,男人顯然是從車間里出來的,工作服都沒脫。女人身上掛著泥土,像郊區農民。女醫生把他們領進搶救室:看看這是你爸嗎?男子說:是,是我爸。他聽到這話像聽到特赦一樣:你們終于來了,我走了!他把拐杖和核桃遞給他們。

男的扯住他:等等!事兒還沒說清呢!

他說:我是救人的。這是給老人看病的交費單。

女人說:那我們更不能讓你走了,我們憑什么花你的錢。等我爸醒過來,問清楚就讓你走。

他說:你爸知道什么,一輛自行車從背后撞了他,他醒來一把抓住我,我當時從奶吧跑出來扶起他,周圍人都看見了。

男的瞇起了眼睛:這么說,是我爸不讓你走?

他轉過身看著費主任,費主任說:情況我不了解,你們商量吧。留下他和兩個家屬互相瞪著眼睛。

他想發作,半年來他一直不順,做什么都碰釘子。他提了副秘書長,另外幾個副秘書長明里暗里擠對他,他們猜到市長要出事,市長強勢嚇死他們也不敢。他的孩子要轉學,本來一句話就能辦的事,校長就是不給辦。老婆在小區里也不順,回家老跟他嘮叨!endprint

這次原本不想出來,市長讓他出來,他只好同意。市里都知道他跟著市長年頭長,老板給市長什么,都有他一份兒,市長得一頭豬,他得一條豬腿;市長得一頭牛,有他一個牛屁股。市長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給了他房,老板給市長房是市長受賄,市長給他房,算他受賄嗎?

他呆坐在椅子上,看到兩個家屬一人端了一盒飯,女人說:大兄弟,吃點兒吧?要不,我去給你買一份兒?這是虛讓。

他說:我自己買。男的說:你等著。跑到外面買了一盒飯。這不是客氣,是怕他走了。

費主任從搶救室出來,讓他們把病人推到ICU病房,老人看來情況不錯,臉色比沒摔倒時還紅潤。這恰恰不是好現象。

正式辦理住院手續時,男的問他能不能先墊付住院押金,他們沒帶那么多錢,他說:我得回去拿。男的說:那就算了。

女人打電話,讓正往醫院趕的妹妹回去拿錢,男的說:算了,我回去吧。費主任說:你們湊一湊先少交點,明天再補。他把身上僅剩的八百塊遞過去,三個人湊了兩千塊,總算把押金交上了。

男的交押金時,女人在病房里守著老人。這是走開的機會,他沒有走。

另一個男人從外面趕來,跟女人低聲說了幾句。女人領著新來的男人到他跟前,說:這是我大哥。又對男人說:是他把爸送到醫院的。男人沖他點了點頭,說:我們剛知道,來晚了。

他覺得男人有些面熟,難道在這里還能碰上熟人?倒是有一個熟人,就是火車上那個女人。想起來了,這男的就是在出站口接她的那個,又矮又瘦。

他興奮起來,這太巧了!

床頭儀器忽然報警,老人急促地喘息著,兩手扶著頭,在床上不停地翻滾,嘴里“啊啊”地喊,好像頭在劇痛。

他奔過去扶住老人。新來的男人也趕上前,跟他一起扶。女人抓著老人的手,手背上的輸液針已經掉了,手腕上流著血。女人哭著喊:爸,爸,你怎么了!他提醒:趕緊摁報警器。女人摁了一下床頭的警鈴,兩個護士跑過來,又急忙大聲喊醫生。

醫生趕來時老人在大口嘔吐。女人一邊擦,一邊哭。醫生讓老人側身躺著,男人兩只手合在一起,接著老人的嘔吐物。

更多醫生趕過來,耳邊是雜沓的腳步聲。費主任不停地下醫囑,護士們從他們手上接過老人,七八個護士一路小跑,執行著醫生的指令。壯男從收費處跑回來,看到情況問:怎么了?剛才還好好的!另外兩個不理他。護士們忙亂著,他和老人的三個家屬站在旁邊有些礙手礙腳,一個護士長模樣的說:你們先出去吧,有事叫你們。

護士長把他們推到外面,三個家屬緊張得手哆嗦,女人一邊往外走,一邊哭:早晨起來還好好的。壯男呵斥她:說這些有什么用!她撲到壯男懷里放聲大哭,一個護士從病房里出來,制止她的哭聲。

費主任從里面出來,說:老人顱內出血,需要做開顱手術。女人失聲叫了一聲。費主任說:顱內出血,壓力就會增大,腦組織會往頸椎或者其他孔道里移動,被擠到孔道里的大腦組織受損。如果那部分大腦是管肢體的,就癱瘓;是管呼吸的,呼吸就停止;是管心臟的,心臟會停跳。

三個家屬一臉癡呆,好像沒聽明白費主任的意思。費主任說:必須立刻開顱,釋放顱內壓力,當然開顱也有風險,有開顱成功的,也有開顱后仍然救不過來的,你們決定。

三個家屬在猶豫。費主任說:早做一分鐘,希望就大一分,拖延下去手術即使做了,大腦的損傷也已經形成。女人只是哭,兩個男人互相看著,都拿不定主意。壯男說:這是要揭天靈蓋兒呀!接站的男人問:手術得多少錢?另外兩個家屬拿眼睛白他。費主任說的最高數和最低數在他聽來不算什么,對他們卻是天文數字。看他們猶豫,他脫口說道:錢不夠,我幫你們湊。女人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兩個男人卻沒有反應。

費主任說:我讓護士準備血漿,你們盡快決定!費主任進了病房,兩個男人都沉默,女人說:你們倒是說話呀!壯男說:這是開天靈蓋兒的事兒!女人說:爸的病不能等。兩個男人還是拿不定主意。女人又說:你們不拿主意,我拿!壯男問:萬一做了也不好呢?女人說:只要爸有一線希望就得做。接站的男人說:醫生都是往重了說,盼著你做手術,他們好多掙錢!

正說著,又一個女人趕來,問:爸怎么樣?看到他們哭,怔了一下,問:怎么了?哭泣的女人說:醫生讓爸做手術。新來的女人說:我還以為爸怎么了呢,醫生讓做,就做!壯男說:要給爸開顱!壯男給新來的女人詳述了一番,新來的女人果斷地說:聽醫生的!

他在旁邊,認出這正是火車上遇到的那個,她比在火車上還漂亮,他一直盼著遇到她,想不到在這兒遇上了。

兩個男人不再猶豫,跑去告訴費主任同意手術。

費主任讓他們簽字。女人看都沒看,就在上面簽了字。其他幾個也都簽了。他在一旁暗暗稱贊:是個明白人!

老人進了手術室,壯男才想起他,向新來的女人介紹說:這就是把爸送到醫院來的師傅。女人說:怎么還讓人家在這里?

他本來想說他們不讓我走,人家一客氣反而說不出口。她說:我問清楚了,是一個騎自行車的撞了爸。接站的男人說:人家還替咱們交了住院費。

她說:你等一下,我這就回去拿。他急忙說:先照顧老人吧!

她又問他名字。他不愿意說名字,女人拽著他不松手。他想,反正告訴她的也是假名字,便說:我姓聶,叫聶亮。她問:哪個單位的?他說:自己做點兒小生意。

女人說:我叫莊靜。指著先來的女人說:這是我大姐,馮蘭。又指著那個壯男說:這是我大姐夫,郝壯。這是我二哥,馮光。我爸叫馮偉津,化纖廠一說大馮沒不知道的。

他想提醒她,咱們坐過一趟火車。眼下這個景況卻說不出,他說:你們忙,我先回去了。

第五天

這是他出來睡得最香的一夜,他做了夢,夢的什么卻記不清,只記得是笑醒的。醒來凌晨三點,睡不著了,他穿上衣服,打算溜達到醫院看看。

街上沒什么人,冷清,路燈亮得寂寞。他憑著回憶找到醫院,走廊里很冷、很靜,他走過時值班護士和大夫看著他,他找到ICU病房,里面空空的沒有人,難道老人沒救過來?……輕輕推開護辦室的門,問:老人呢?護士問:哪個老人?他說:就是被自行車撞倒的那個。護士說:還沒從手術室出來。endprint

他問清手術室的位置,乘電梯上了12樓。一下電梯,看見莊靜站在走廊里,眼睛已經哭腫了,他問:怎么樣?她說:還在手術室。他問:怎么做了這么長時間?她說:開顱手術做過了,失血過多,他的血型特別難配。我的血型不對,他們兩個都抽了400CC,醫院正在從血站調血,這種血型太少。他挽起胳膊:試試我的。說著往里面走。

護士驗了血,血型完全符合。馮蘭和馮光聽到他獻血,朝他作揖,莊靜說:這怎么行,你墊的錢我們都沒還呢。他說:救命要緊。郝壯說:大兄弟,白天我對你態度不好,你救了我爸的命,我們錯怪了你!

他說:別說這些了。他不止一次獻過血,醫生都歡迎他,因為他血型特殊。以前獻血沒覺得難受。這次抽了400CC覺得頭暈,護士扶著他站起來,他費了好大力氣才站穩。護士問他沒事吧?他沖著護士笑了一下,沒有力氣說話。

莊靜問:你怎么樣?他說:還好!她后面跟著的另外三個家屬,都沖他笑,他覺得耳朵里馳過一列火車,火車過后留下嗡嗡的回響,他們的笑容有些虛幻,他說:我沒事,過一會兒就好。馮光遞過一瓶飲料,他喝了幾口,覺得好了些。護士板著臉說:給他吃點兒營養的。

旁邊有張床,是為獻血的人準備的,他們把他扶到床上,耳朵里的聲音沒有了,火車遠去,越來越遠。郝壯跑出去,一會兒拿來了牛奶、蛋糕。火車又來了。他坐起來慢慢地吃,等著火車走遠。現在他看清了,坐在他旁邊的正是火車上那個女子,漂亮、嫻靜,一種沉穩大氣的美,她低頭沉思的樣子楚楚動人,她的眼睛大大的,黑得像一潭深水,她在火車上用深沉的目光凝神看著孩子,用豐滿的嘴唇吻著孩子的頭發。

他問:孩子呢?

她說:鄰居幫著照看,這孩子聽話。

他說:我還以為是孩子的爸爸在照看。

她苦笑了一下,說:他沒有爸爸。看他投來疑問的目光,她說:他爸前年到外地推銷產品,再沒回來,已經快兩年了。

輸了血的老人情況正在好轉。天亮時,血站從外地調來了血,老人脫離了危險,一切都安靜下來后,他們問他家在哪里。

他搖搖頭。莊靜說:我爸要不是碰到你,就算能送到醫院也晚了。他說:碰上這種事,也是我跟你們有緣。又待了一會兒,他說:我回去加件衣服,有事你們叫我。

他回到賓館就鉆進了被窩,卻夢到她一直在身邊守著,流淚,淚一滴一滴淌到他手上。他想,老人是不是沒救過來?這么一想倏地醒了。窗外已經暖陽高照,來來往往都是熱鬧的市聲了。

服務員正在打掃衛生間,他問:你們有個化纖廠?服務員說:有。我原先就是那個廠的,每月掙一千多,還天天加班。

他想,這點工資夠干什么?他在市里上班時,棉紡廠工人到市政府上訪,他調來了公安干警,那時他聽工人說工資低,脫口說道:我工資也不高。引來工人們一片怒吼:你工資不高,你家住的什么房,你天天吃的什么飯?那時他恨鬧事的工人,現在卻實實在在的為這一家發愁。

再去醫院,莊靜先把兩千塊錢遞過來。說:先給你兩千,剩下的兩千一會兒他們拿來。他說:我身上有錢,這錢你們用吧。女人堅持讓他拿上。

走廊里一陣腳步聲,費主任領著一群人過來,指著他說:就是這位!又對他說:他們是報社、電視臺的記者,來采訪你。他怔了一下,看到一個記者已經把攝像機舉起來。他用手擋住臉,說:不是我,不是我!

費主任說:怎么不是你?他們當時還以為你是肇事的呢。

幾個家屬爭著說:是啊,是啊!

他說:我真沒做什么。

攝像師把鏡頭對著他,后面是兩個燈光。一個記者把話筒遞過來,說:請你談談事情經過。他用手擋住鏡頭,房間里亮光一閃,“咔”一聲,后面的相機給他拍了照。他沉下臉,說:你們采訪,得經過我允許才行!

記者說:同志,我們采訪也不是為了宣傳你個人,是為了扭轉社會風氣,給本市樹立道德模范。他說:救人的不是我,是一個女孩子打的電話。

記者說:我們也采訪了女孩子,她說是你扶起了老人,你是真正的救人英雄。

他說:你們搞錯了,真不是我!

莊靜說:是你把我家老人送到醫院的,還墊了那么多醫療費。

馮光也說:還給我們老人輸了血,要不是他獻血,搶救不過來。

記者又把攝像機舉起來,他說:你先等等,我準備一下。說完走到病房外。

他沿著走廊一直往外面走,聽見記者在后面喊他,他跑起來,肩膀不斷碰撞別人,有人發出不滿的聲音。回過身,看見幾個記者還在后面追趕,他進了衛生間,躲到一個隔間里把門關上了。

記者在外面等他。衛生間里臭不可聞,蒼蠅亂飛,他拉了一下水箱,沖出的水差點兒溢出來,他一邊方便,一邊想怎么辦?他尤其害怕那個攝像機,通緝的照片可能早就到了,電視里播他,不是自投羅網嗎?

他看了看外面,記者還在盯著。他怎么辦?正好有人擋住了外面的視線,他便打開廁所窗戶跳到了外面。幸虧是二樓,樓層再高一點兒,他就不敢往下跳了。

從草地上爬起來,覺得周圍的眼睛都在看他。他踩著醫院的草坪跑,聽見后面有人喊。他截了一輛出租,沒有回賓館,直接到了火車站,他買了一張到北京的車票,候車只用了半小時,卻覺得好漫長,他不停地觀察周圍,生怕有鏡頭對著他。

坐了一個多小時火車,他才到了北京。他在一家銀行辦了一張卡,把市長給他的錢取出來,存到新卡上。他想,今天晚上絕對不能回去,那些記者說不定還在等他。他們真把他當成模范了。

離辦卡的那家銀行不遠,是一家快捷酒店,晚飯是在酒店里吃的,他不想到外面,見到的人越少越好,既怕人家把他當成貪官,也怕人家認成模范。

年輕時不這么想,那時一心想出人頭地,他的理想是當一個成功者。什么是成功者?一種是發了財的,一種是當了官的。

那時市長是市勞動人事局局長,到他們縣檢查工作,領導們坐下,他倒茶;領導們上車,他開車門;領導們走,他搶著拎包。局長在縣里住了三天,他跟了三天,他聽見局長問縣局領導:這小伙子叫什么?很機靈!局長走后,縣領導表揚他,說他有前途。endprint

領導走了,家里給他找了現在的老婆,他覺得老婆不像處女,處女的腰咋能那么粗呢?肉咋能那么厚呢?跟她同過房后,睡覺總想離她遠一點兒,一有下鄉的機會他都搶著去,不是因為工作積極,是想躲開她。

一年多后市長又來了,他正在鄉下,聽說后心里急得不得了。縣局打電話叫他回來,說市里的局長想見你,你跑哪兒去了?下鄉是縣局安排的,他也不說破,只是道歉。

市長說:我一來就打聽你,怎么樣,工作還好吧?

他說:好。

市長說:晚上到我房間,好好聊聊。

當時他緊張得全身都僵硬了。

那天晚上他去了縣賓館,敲開房間門時,看到縣委書記、縣長都在,不知道該不該進去,市長沖著他招手,說:小伙子,正等你呢!

他戰戰兢兢地走進屋里,找了個角落站著。市長讓他坐,他不敢。縣領導們告辭了,市長讓他坐到跟前,問他家里的情況,他告訴市長:家在這個縣最偏遠的村,爹、娘都是農民,一輩子除了種地,不會干別的。他考上了師范,是大專學歷,在村里便是最有出息的孩子了。

市長要找的就是這種孩子,問他:想不想從政?他說:我在縣局,不算從政吧?局長問:你覺得算嗎?他說:一個打雜的,算什么從政。局長沉默了一會兒,問:跟我走,你愿意嗎?他紅了臉,說:愿意!

市長說:你回去等消息吧!

市長走后,有人問他:領導跟你說什么了?他說:問了問家里的情況。縣局很快給他轉了正,過了半年多,他便調到了市勞動人事局,給領導當了秘書。

他覺得自己成功了!

現在呢? 他還算成功者嗎?昨晚一夜他沒睡多少覺,今天還是睡不著,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搜著電視劇,忽然又想起了那個老人,不知道他是不是過了危險期。電視旁邊就是電腦,他爬起來上網,看到《容易晚報》登出了他,一張巴掌大的照片,上面有他半個臉,剩下的臉被他伸出的手擋住了。老人的幾個兒女說他姓聶,大概是個做生意的,他謙和、平易,一副熱心腸,把老人送到醫院,還墊付了三千元醫療費,聽到需要輸血,毫不猶豫挽起了胳膊。

報紙給他起了個名字——半臉哥。加了一段編者按,說:半臉哥的臉雖然露出一半,心卻是健全的,讓我們記住半臉哥,讓我們的城市多一些半臉哥,人與人之間越來越溫暖。

他讀了有些感動。

他是好人嗎?他有了錢,在老家蓋了一處房,村委會給了他挺大一塊地,位置是最好的,他修了高院墻、大門樓,院墻外面貼著瓷磚,里面是三層小樓,樓左邊蓋了車庫,右邊修了健身房。縣里知道他是副秘書長,哪有不來幫忙的,他用的鋼筋水泥是高標號的,木材是巴西的,瓷磚是日本的,都是最貴的。

村里人想幫忙,根本插不上手。看到樓越起越高,人們態度就變了,都躲著他們。爹一連十幾天睡不好覺,鼓了好大勇氣找到他說:不是咱的錢咱不能花,不是咱的東西咱不能要,有老天看著呢!

他不高興:哪個東西不是咱的了?

爹絮絮叨叨地說:我跟你娘都睡不著,人這一輩子,老實本分的常在,有多少錢吃飯也是一張嘴,蓋再好的房睡覺也是三尺寬。他打斷了爹:那咋辦?把人家趕走?你怕得罪村里人,我還怕得罪市里人呢!

爹不敢說了。

他放緩了口氣,說:你放心吧,沒事!

蓋這處房花了多少錢,他不知道,錢誰出的,他也不清楚,他問過花了多少錢,人家不說,他也就不再問了。

這不算啥,市長批三個字都比這多,一拒絕就沒了朋友。他看著半臉哥這個稱呼,覺得不是滋味。

他想下一步怎么辦,錢再多也有花光的時候,他得開始新生活。他的新生活在哪里?到公司應聘,當職員?哪個公司要他?除了能當秘書,他還能干什么?萬一真有某個老板看中了,他怎么跟人家介紹自己?

對了,市長給過一份簡歷,當時背熟過,現在又忘了。

第六天

手機響起來,看著閃動的號碼他遲遲不敢接。買這個手機卡沒用身份證,是花了高價的。這么一想他敢接了,一個女人猶猶豫豫地問:您是哪位?他反問:你找哪位?對方說:我找聶師傅。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對方說:我是莊靜。

原來是火車上的女人。他說:是你啊!老人怎么樣了?

她說:醫生說再過兩天就轉到普通病房。

他問:找我有事嗎?

她說:我們還欠著你的錢,還給你。

他松了口氣,說:算了吧。

她說:那怎么行。你來吧,記者都走了。

他說:我出來跑跑生意,回去我就去看你們。

放下電話他走到街上,心里涌著悲涼。北京這么多高樓大廈,哪里有他的位置?

路邊有家商廈,他買了一身西服,穿上像個老板,皮鞋是亞光的,鞋跟兒比較高,試穿時覺得自己高大了。在一家發廊里,他把分頭換成了板寸。理發師讓他把頭發染成黃的,或者紅的,這最初打動了他,想一想他拒絕了,引起別人注意對他不是好事。

午飯在一家大飯店吃的,一碗炸醬面二百,其中有服務費八十元,一位靚麗的小姐始終站在身后,他要了一份醋,小姑娘抿著嘴拿了,又要了一份蒜,小姑娘也拿了,后來他又讓添半碗鹵,小姑娘說:沒有了。他說:這個可以有。小姑娘就去拿。他笑著解釋說:一碗面二百,我得吃飽了。小姑娘把抿著的嘴笑開了,問:干嗎在這兒吃?他說:一時找不到小飯店。再說,我得獎勵獎勵自己。

他想,獎勵自己什么,獎勵逃亡?還是獎勵從一個秘書變成了半臉哥?

他給自己配了眼鏡,驗光小姐說:你視力挺好,不戴眼鏡也行。他沒言聲。姑娘便給他配了兩個200多度的鏡片,試戴時覺得頭暈,姑娘又給他各降了25度,加了一點散光,現在他連便道上的螞蟻都看得清清楚楚。

回到酒店,他在鏡子里反復看,這不是秘書,也不是半臉哥,是一個叫聶遠的小老板,做煙酒,還做化妝品。

手機又響了,是容易市的酒店打來的,告訴他以前交的押金已經用完,問是否還住。他說,住,但我現在臨時到了外地。前臺說:十二點以前不續交押金,房間就沒了。他說:你能不能告訴我賬號,我給你們把押金劃過去。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最好在晚上六點前回來,不然我們安排別人。endprint

他答應了。

放下電話他意識到,他一直在等這個電話,從他買衣服、理發就在等,他配了眼鏡,穿了新皮鞋,就是為了下這個決心。昨天他完全可以取了房間里的包,再到火車站,他直接打車到火車站,就為了今天回去。

他在售票機前買了票,半小時后上了車,與普通列車相比,高鐵車廂條件好多了,他站起來朝前后張望,希望像上次那樣,看到一個帶小孩兒的女人。

那是生活的奇跡。她的頭發在側后方飄著,跟孩子說話的聲音像音樂一樣飄過來,他甚至聞到了她頭發里的“飄柔”味道。他心里涌上一個念頭,把這母女倆擁進懷里,好好地擁抱她們,給她們溫暖。

下了火車,他去賓館續交了押金。總臺小姐收錢時什么都沒說,甚至沒注意到他換了發型,配了眼鏡。

吃過晚飯他朝著醫院走,一路上他注意周圍,害怕別人指著他說:“半臉哥!”

走進ICU病房時,老人的幾個孩子沒認出他,床頭放著那張報紙,他的半個臉印在上面。他注意到報紙不是一張,是好幾張。莊靜一抬頭看見他,呆住了,半張著嘴看他。他朝她招了招手,她跟著到了走廊。

她說:我差點兒認不出你。

他說:報上登了我半個臉,我不想讓別人認出來。

她說:你做了好事,怕什么!

他說:你答應我不跟記者說,我就還來。你要是說了,我以后再不來了。

她愣了一會兒,說:好吧。我不說。

他說:別讓我當英雄,把我當成一個好人就行了。

她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這里面有什么原因吧?我不問。這是三千,有一千是你獻血的營養費,本來應該多給你,我們實在拿不出那么多。他說:一千我也不要,我就是想來看看老人。

她說:醫生說明天轉到普通病房,這一千你還是拿上吧,不拿我們也不好受。他說:欠我的我收下了,獻血的我不要。

她領著他走進病房,馮光說:你好像變了個人。馮蘭說:比原來年輕了。

莊靜走到老人跟前:爸,救你的大哥回來了。老人朝他笑了笑,嚅嚅地說:對不起!他急忙說:你休息吧,我以后再來。

第七天

醫院里出了事。

有個病人前天夜里死了,十幾個家屬涌到科里,要見主治醫師,費主任看出是來找事的,說主治醫師下班了!

為首的男人拎著一把鐵錘,沖費主任喊:你讓她出來,我問問她是怎么給我媽治的!

費主任說:別、別激動。

男人說:你媽死了你激動不?

費主任說:你這不是罵人嗎?男人用錘子指著費主任:我罵的是兇手!費主任激動地說:我不是兇手,我們這里沒有兇手!說完轉身要走,舉著錘子的男人拉住他:把她交出來!我讓她償命。

護士長上前勸,男人一拳把她打了個跟頭。護士長坐在地上好半天起不來。一個護士過去扶護士長,男人錘子一揮,把護士站的桌子砸了個洞,再一揮,桌上的暖水瓶“嘭”地爆了。

碎片飛到走廊,打在一個病人臉上,見了血。病人罵了幾句,幾個鬧事的家屬立刻圍上來,要打病人。費主任把他們擋住。鬧事的家屬揪住費主任,吵著讓費主任交出兇手。費主任喊:什么兇手,你們就是兇手!護士長從地上爬起來,急忙扯開費主任。

那男人一口氣砸了七八個熱水瓶,滾燙的熱水流得到處都是,一個護士怕把醫案濕了,趕過去搶,男人揪住她的衣服,把她提起來。護士哭,兩手抽搐起來。男人說:我把你們都宰了,讓你們償我媽的命!

他沖到前面,一把拉開那個男人:有什么話跟我說。男人用錘子指著他:跟你說?你算哪棵蔥?他說:這是我妹妹。想不到男人軟了:冤有頭債有主,我不跟你說!他把那個小護士領到了病房。

小護士渾身哆嗦,兩手抽成一團。莊靜抱著安慰她。

外面又在打砸,他要出去,馮蘭的丈夫把他緊緊拉住:這事兒咱們可管不了!莊靜說:干脆報警吧!他拿出手機打了110,接電話的民警并不著急,把醫院名稱、科室的位置都問清楚才放電話。

外面又跑來好些人,一陣雜沓的腳步聲,莊靜打開一條門縫,看到有些是鬧事家屬,有些是醫院保安,費主任一條胳膊腫了,手上淌著血,拎錘子的男人被幾個親戚死死摁著,有人搶了他的錘子,他用腳踢,用嘴罵,他在流淚,他說:我跟你們沒完,今天打不死你,我明天還來。

鬧事的人多,保安人少,幾個保安護著費主任和護士們,那些鬧事的便各處尋找,聲稱要抓兇手,讓兇手償命。

有人在儲藏室發現了主治醫師,說:找著了!主治醫師奪路而逃,幾個婦女追她,主治醫師無處可藏,只好逃到了ICU病房,那些人要往里面闖,馮蘭的丈夫把門插上了,擂門的聲音山響,有人用腳踹門,老人在床上聽到了,朝著門的方向看。莊靜伏到老人跟前,說:沒事,沒事。老人看了一眼,閉上了眼睛。

他看到老人的臉變得潮紅,這么危重的病人經不起刺激。主治醫師蹲到床下,想藏起來。他說:不用藏,有我們在。主治醫師哭了,說:我辭職,再也不當醫生了!他問主治醫師怎么回事。主治醫師說,那是個腦溢血病人,在另一家醫院搶救了兩天轉到這里,轉院時受了顛簸,一來就重了,腦血管大量出血,我跟家屬說開顱,他們堅持不做,后來同意了,可時間已經錯過。人死后,他們跟醫院要一百萬,醫院不給就跟我拼命。主治醫師說著又哭起來。

他不知道該安慰大夫,還是同情家屬,他們都在流淚,這個世界似乎都不好受。工人說生活艱辛,老總說年薪太低,醫生說安全沒有保障,病人說醫院宰人。

外面敲門,他讓主治醫師躲到陽臺上,走到門前,費主任說:是我!他開了門,費主任告訴主治醫師:出來吧,沒事了。

主治醫師哭著說:我不干了,辭職!

費主任嘆了口氣道:一會兒警察要做筆錄,你準備一下吧。

護士站一片狼藉,醫案扔了滿地,一把椅子飛到辦公桌上,到處是碎玻璃,護士們要收拾,費主任讓她們等待警察拍照取證。先來的是報社記者,他們把現場拍了,又一個一個地采訪醫生、護士。endprint

一個記者把錄音筆伸到他跟前,采訪完突然問:你是半臉哥吧?

他怔了一下,說:不是。

記者說:放心吧,我們這次來是新任務。我不認識你。

他說:瞧你說的,好像我做了什么壞事。

記者笑了:現在您這樣的人太少了。

幾個護士互相扶著下班,那個兩手抽搐的護士走到門口又哭起來,幾個護士不停地安慰她,她們本來是花枝招展的年月,現在像遭了霜打。

費主任說,上午23個病人沒有輸液,19個病人沒來得及查房,3個病人本來要做手術,兩個推遲了,一個是費主任在手術室門口擋著醫鬧,讓另一個醫生上了手術臺。

看著哀哀哭泣的女孩子,他說不出的同情,想到自己的處境,又苦笑。回到賓館想睡會兒,睡不著,覺得前后左右都是事兒,仔細一想,其實沒事。

他爬起來上網,市長的消息沒看到多少,倒是別的地方又抓了幾只老虎。

風頭正健時,市長把老婆、孩子送到了國外,還有三個女人,市長也都打發到了別處,可惜還是晚了。市長從來不跟他談心,這一次市長說了心里話。市長問:你跟了我多少年了?他算了算說:十三年了。市長說:這都是命運。

他聽著。

市長又說:市里一直有人告我,咱們得有個準備。你出一趟差,什么時候走我再告訴你,不要跟任何人說,也別告訴家里人,自己悄悄準備就行了。

他以為要等半個月,沒想到第四天市長就讓他走。市長說:我不該把你從縣里弄上來,這卡里的錢,足夠你后半生用了,你跟了我一場,出國也行,到外地隱姓埋名也行。當然,愿意回來,也行。

他后背上竄起一陣寒流。

市長說:把家里安排好,別讓家屬察覺出來。你的孩子我將來想辦法。我就是進到里面,外面也有人聽我的,好在孩子還不到就業的時候。

他哭了,說:不管到哪一天,我都是你的秘書。

市長說:這些日子我天天睡不著,歷史老師說人是猿變的,我高中時想,猴子也能變成人吧?歷史老師說猴子變不回猿,也就再變不成人了。現在,我退不成勞人局長,你也退不回縣里了。

現在回想市長的話,一字一句都是懊悔。

他怎么辦?在這里落戶?下午在街上溜達,看見路邊有個門面房在招租,按著上面的電話打,對方說:一年租金二十萬。

他看了看周圍,附近有一個小區和一所小學,不知道一年能不能掙出租金,水電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租下之后還要裝修,又是一筆錢。

他沒人可商量,只好又去了醫院。

老人正從ICU病房搬到普通病房,一個小護士正給病人扎液,另一個護士把老人的病床拉到靠窗的位置,他們兢兢業業的樣子讓他感動。

這個世界好人多!這話是誰說的?是一個老太太。當年縣水利局集資建自來水廠,答應按一分的利息,五年還本付息,老太太把四萬塊錢集了資。到了五年,本還不了,利息更不給。水利局原來的局長退了,新局長說這不是我干的事,我管不了。

老太太坐在信訪局門口哭,納一個鞋底掙兩塊五,四萬塊錢得納多少鞋底?她跟水利局長是一個村的,當初動員她時說得好聽,現在再也找不到這個局長,聽說去了海南。

他想起小時候娘給工地砸石頭,把大石塊砸成核桃大的小石子,砸一車石子掙三塊,娘為了供他上學,砸了五個冬天。看著這個哀哀哭泣的老太太他覺得是娘在哭,他給縣長打了電話,當時市里傳說市委書記要提拔到省里,市長接書記,這個電話當然好使,沒一個禮拜老太太就拿到了四萬塊錢。

老太太后來在小區門口截住他,要給他下跪,他說:這可不行,你比我娘歲數還大呢。老太太說:我這眼睛快哭瞎了,今天總算見著了青天。這世上還是好人多。他好像看見娘在油燈下笑了。

病房里臭烘烘的,靠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腦梗病人,兩個家屬陪著他,女家屬一臉苦相,男家屬把腳從鞋里抽出來,臭腳丫子味兒滿屋都是。馮蘭的丈夫起身把窗戶打開,那個男家屬卻又關上了。說:我爸怕風!

病房里一共三張床,中間一張還空著,一會兒又搬來一個病人,看樣子跟護士長和費主任都熟,說說笑笑的。費主任走后,中間的病人起身開了窗,靠門的家屬把窗又關了。

中間的病人問莊靜:味兒不味兒?莊靜和馮蘭說:味兒,熏得頭發蒙。中間的便又起身開了窗戶。靠門的那位說:我們這兒靠門,風大,吹我爹。中間的說:哪有風?要是有風才好呢,也能進點兒新鮮空氣。

門口的家屬說:要不,你們來門口。中間的說:這得跟科里說。門口的便找護士長,護士長說:床位不能隨便調,你們調了,病歷都得跟著調,輸錯了液不是小事。

護士長走后,門口的家屬罵:上午那幫人咋不把她們都砍了。中間的病人說:話不能這么說,都砍了誰給你治病?我在衛生系統工作了三十年,這個系統比別的系統掙得少、干得多。各行各業都有腐敗,憑什么光要求大夫什么都好。

他站起身,對老人說:我還有事,先走了。莊靜說:我也回去。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樓,他說:我在市里看上一個門臉,你說,租下來合適不?莊靜說:咱們過去看看。

走到那家店鋪,莊靜前前后后都看了,覺得不錯,他給老板打電話,老板說已經跟別人談妥了。他有些失望。莊靜說:我知道一家店鋪,租金比這兒還便宜,不過門面沒這個大,一年只要五萬。他說:這么便宜?女人說:是我的熟人,我領你去看看。

那家店鋪在她們廠附近,原先是一家服裝店,女老板說附近有一座礦,讓他們去,男的做副總,女的當會計,這個店鋪就顧不上了。

他問:房產是你的嗎?

女老板說:當然,我當時一下買了六個店鋪呢。

回去的路上莊靜告訴他,女老板原先也是化纖廠的,男人因為在廠里偷東西,被勸退了,女人跟著辭了職。這邊的大樓蓋起來,女的一口氣買了六個店鋪,房價漲起來一轉手賣了五個。想一想人家掙了多少錢,我們這些不偷不搶的,過的什么日子?endprint

他停下腳步看著她,她的臉微微有些漲紅。在她背后,一輛公交車駛過,一個剛剛下車的老太太扶著路邊的樹喘息。一個推小車的走過來,在兩棵樹之間拴一根繩子,把一件一件衣服掛在上面,就成了一個小小的服裝店。另一個人沒有樹可掛,在地上鋪一塊塑料布,把襪子、手套、短褲擺在上面,也成了一個商店。

他問:都是化纖廠的?

她說:都是。那邊也有我一塊地方,一會兒我也擺出來。

他說:你還沒吃飯。

她說:每天都是收了攤兒才吃飯,好幾年都是這么過來的。

他說:要不,我給你看攤兒,你回去做飯。

她想了想,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來。

越來越多的小車推來,很快一條街道便擺滿了,人們臉上還帶著疲憊,看到行人過來便打起精神招徠顧客。

莊靜推著架子車走來,原來的地方讓別人占了一塊,看到她來,攤主主動把地方讓開。問:馮師傅咋樣了?莊靜說:危險期過了。旁邊的人說:你這兩天沒來,我一打聽,才知道家里出了事。

莊靜把一塊帆布鋪在地上,玩具一件一件擺好,然后把一張單子交給他,說:這上面都是進價,大的一件掙兩塊錢,小的掙五角。我一會兒給你把飯帶過來。說完扭身走了。

一個婦女買了一個風車,掙了五角。一個小伙子帶著孩子過來,買了一個電動坦克。沒有人買東西時,他站在那里有些不自在。他覺出旁邊的攤主在注視他。

他們看出他不會推銷,有人問價,他就說:我是幫別人看攤兒,價也記不住,就按著單子上的價掙兩塊錢就賣。他這么說,人們反而買得多。不一會兒把三輛坦克、一架飛機都賣了。旁邊的攤主問:沒做過生意吧?

他說:沒,慢慢學吧!

跟莊靜早就認識?

他說:不長。

攤主說:她是個好女人,當年是廠花,幾個車間的小伙子都想追,就是不敢。都覺得她早晚得飛了,想不到她嫁給了馮師傅的徒弟。

他問:她不是馮師傅的兒媳?

對方說:馮師傅的徒弟是個孤兒,在馮師傅家長大的,馮師傅對他比對兒子還親。這些你不知道?

他搖搖頭,問:聽說她丈夫出走了,為什么?

攤主說:兩口子沒拌過一句嘴,一個閨女,小日子挺好的,有人說在外面遭了不測,報了案,就是找不到。我們都盼著她再找一個呢!

第八天

第二天他來到醫院時,中間的病人已經搬走了,馮光躺在中間,看他進來急忙站起來。莊靜正給老人洗臉,誰能相信這是徒弟的媳婦,還以為是閨女呢!

莊靜說:爸,聶師傅要在咱們廠旁邊開個商店,賣兒童用品,你說好不好?

老人扭頭看著他,說:好,你們都幫幫。

他還沒來得及道謝,馮蘭兩口子來了,對莊靜說:你和聶師傅走吧,忙你們的。

他臉上有些發熱,再看莊靜,一臉羞赧卻強作鎮靜。出了醫院大門,莊靜問他去哪里,他說先去銀行取錢,給那個房東朋友送去。

他取了五萬塊,女老板堅持只收四萬,說:我跟莊靜說了,熟人少要一萬,這地方晚上擺攤的多,生意不好做,要多了你虧本。

莊靜站在他身邊,像兩口子一樣跟女老板道別。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靠近他,轉過一個街角,他的手碰了她的手,漾起的幸福感像老酒一樣在心頭縈繞。他們的手一直似有似無地觸碰著。

來到莊靜家,她說:你上來吧。他說:不了,你還得上小夜班。她說:我上班還早著呢,到了家門口還不進來?他猶豫著,說:以后吧!她紅了臉低著頭往前走,走到單元門口,她回過身說:你今天不來,以后就永遠別來!

他是怎么來到這個城市的?不就是因為這個女人嗎?為什么現在又猶豫,是因為她有一個已經出走的丈夫,還是覺得自己沒有出路?

昨晚上網,網上全是市長的消息,還說到市長的秘書不知下落,有人在網上曬出他的照片,幸虧是工作證上的,跟現在差別挺大。有這些,他再上樓覺得腳步沉重,到了三樓,她拿出鑰匙開門。她先進去,他隨后跟進去。

他要換鞋,她說不用,往里面推他,推著推著突然緊緊地擁抱住他,他感覺出來,她在顫抖,在他懷里哭出聲來。

他的手一直挓挲著,現在緊緊把她抱在懷里,感覺著她的痛苦和難得的釋放。這不是在偷情,是在傾訴,憋了多年的委屈就在這擁抱中傾訴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放開他,說:好了,沒事了。進來吧。

他跟著她進了屋。

這是最老式的筒子樓,沒有客廳,進門一條過道,左邊是一間住房,大約有十二平方米,右邊是半間,六七平方米,放一張床就剩不下多少空間,切出來的半間成了廚房和廁所。

煤爐子占了廚房一半兒,莊靜說,冬天用它燒暖氣,小區有人不交暖氣費,上面便停了氣。找市里反映,燒幾天,又停了。工人們到市里上訪,幾天后又停了氣。慢慢人們懶得再找市里,索性改成自己燒。好在都是工人,盤個爐子不算難事。她的爐子是馮光盤的。

過道和廚房的墻,熏成了黑色,臥室的墻剛刷過,屋里顯得挺亮。他注意到在臥室的角落里放著一架鋼琴,鋼琴旁是一盆文竹,蓊蓊郁郁的,他打開琴蓋,摁了一下,發出一串悅耳的聲音。文竹葉子跟著搖動起來。

她說:給孩子買的,老師說她挺有天賦。

墻上掛著孩子的照片,周圍是一組大大小小的獎狀,有學鋼琴的,有學跳舞的,有學珠心算的。更大的照片掛在墻中央,一個樸實的小伙子從鏡框里看著他,小伙子英俊,長得像郭富城,大概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說:這是結婚前照的,掛在墻上,覺得他還在家里。不掛我們結婚的照片,我知道,他回不來了。

他說:不一定。

她說:有人說在福建見過他,我帶著孩子去了,到了那里,也找到了那個人,卻不是。我跟人家見了一面,回來死了心。

他說:我就是在火車上看見你的。

她睜大了眼。他說:那天我坐在你側后方,咱們背對著,我一扭身能看見你,你帶著孩子,那一車廂里你與眾不同。endprint

她看著他。

他說:你的眼神跟別人不一樣。你眼睛里沒有灰塵,你是我見過的最不一般的女人。我本來不是到這兒的票,見你提了那么多包就跟著下了車。下車時我幫你提著包,一直把你送到出站口,看見有人接才把包遞給你。

她說:我一直記著那個人,當時一個人帶著孩子出門有些害怕,沒敢仔細看。昨天夜里我還琢磨,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兩個人一起做飯,一邊包餃子,一邊說各自的打算。他說,要是順利想多開幾家店,開成連鎖的,以后做大了收購化纖廠。她欣賞地看著他。

家里有白酒,她給他倒上一杯,他干了,一股幸福感彌漫上來。

他又喝了一杯,恍惚看到一輛奔馳上了高速公路,接著奧迪A6追上去,他本來要上奧迪,司機說:你就放心吧!他說:事情完了不用跟我聯系,其他的事有我。司機說:我知道。奧迪遠遠地跟著奔馳,越來越近,趁著前面有大貨車占道,奧迪連續超車,最后超過了奔馳。他知道這個司機技術不錯。接著,他看到奧迪漸漸放慢速度,等著奔馳追上來,過了一會兒,又落到了奔馳后面。

他腦子突然警醒了,不該想這些,他問莊靜:你賣的玩具從哪里進的貨?

莊靜說,太原有批發市場,臨沂也有,開車頂多半天。他問:走高速嗎?她說:當然。

他看見奧迪又超到了奔馳前面,前面有大卡車,奧迪減速,變到中間的車道上行駛,奔馳仍然在右側的車道上,一點點追趕上來。事情就這么湊巧,前面的大卡車上突然掉下一個東西,奧迪可以往左邊躲,也可以往右邊打方向,按照事先設計好的,往右邊猛地打了一下,車尾掃了奔馳,奔馳急忙往右邊躲閃,這時奧迪已經超了過去,聽見后面傳來一串響亮的碰撞聲,是奔馳撞在了右邊的護欄上,慌亂中奔馳司機只好往左邊打方向,前面的奧迪卻在減速,這也合理,司機聽到響聲當然要減速,奔馳怕撞到奧迪,再往左邊躲,前面的五六輛卡車看到出了事,都在剎車,奔馳便一下子鉆進了卡車下面,車頂被削去了,司機的腦袋絞進了裂開的車頂里。

交警很快來了,司機血肉模糊,最初人們都注意司機,把司機抬進救護車,才發現司機后面還坐著一個胖胖的人,身上滿是血跡。

想到這兒他喝了一大口酒,說:走高速危險。

莊靜說:我還以為你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呢。

他腦子有些恍惚,伸手拉住莊靜,問:你覺得,我是好人嗎?

莊靜說:不是好人,怎么敢讓你到家里,她爸爸走后,這屋里沒來過外人。

他睜著微醺的眼,看著屋里的一切。墻上那個略帶靦腆的小伙子,正好奇地看著他,好像要看出來,這個在他家里喝酒的男人可靠不可靠。

他極力忘記高速路上的事,想墻上的男人。他的女人坐在這個陌生人身邊,拉著陌生人的手。她是個好女人,在火車上看到她就喜歡她,她跟他說著一次次尋找丈夫的過程,每一次帶著希望而去,揣著失望回來。這失望她跟誰都不說,只是回到家里,一個人時才哭。等到孩子睡著了,看著孩子,才讓眼淚流下來。

吃完飯,女人說要去上班,讓他到床上睡覺。他說:我走吧!

她問:你去哪里?

他說:回賓館。

她說:這些天,你一直在賓館住?

他點點頭。

她把他送到樓下,離開家時,他們再一次擁抱。她的臉貼著他的胸膛,聽著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聲,她說:你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道。

他回味著這句話,上了出租車。她在外面沖他招手。車走出老遠他還回過身看,她在路邊站著,美麗得令人心疼。

司機問:去哪兒?

他說了要去的賓館,出租車很快把他送到了。

他連衣服都沒脫就睡著了,打了個盹倏地驚醒,他坐起來,呆呆地看著前面。奧迪已經撞到護欄上,車翻了過來,司機從車里爬出來,跟警察述說著經過。車上有行車記錄儀,他的陳述跟行車記錄儀完全吻合,一切都天衣無縫。

前面貨車上掉下來的東西也找到了,是一個裝飼料的尼龍包,作為物證被警察拉回了局里,司機也被帶走了。

姜老板成了植物人,他的年輕太太開始還到醫院,聽醫生說醒不過來就不去了。她更惦記公司,圍繞遺產的明爭暗斗,比床上躺著的人重要。倒是姜老板離了婚的前妻天天帶著兒子來看他,在他床邊唱村里的小調,說村里過去的事。

姜老板跟市長的所有交往,隨著這次車禍都帶到了醫院那間特護病房,他的錢足夠住一輩子。

第二天上班,他跟市長互相看了一眼,市長停下腳步,等著他過來。他接過市長的包,市長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他注意到,市長臉色有些發白,眼瞼有些浮腫。市長好像有話要說。市發改委主任走進來,一進門就說:姜老板完了!

他離開市長辦公室,輕輕關上門。那些日子他不愿回家,他把文件放在桌上,一個人發呆,他作了最壞的打算,司機是他在縣里就熟識的,他不光幫著調了工作,家屬、房子、孩子轉學,都是他辦的。這是最信任的朋友,結果也是最好的結果。

他為什么反而不安!

他感覺到跟市長的關系發生了變化,好像比以前更關心他了,問寒問暖,許多要緊的話卻不再跟他說,包括對市里一些人的評價,他聽不到了。

整個事件他事先沒有跟市長說,只說了一句:你不用操心,我解決。他沒跟市長說怎么解決,就是出了事情,市長也不負任何責任。

從上了火車,到了上海,他就想,自己為什么這么做?他在上海看見警察就撲上前說話,像小時候夜里看見一個什么東西,明明害怕,卻故意往跟前走。

沒有這件事市長不會讓他出來,以前的那種信任消失了。市長不再是以前的市長,他也不再是以前的秘書。

第九天

病房里又吵起來。護士長故意把一個最難纏的病人換到這間病房,這人叫老七,因為拆遷跟開發商打架,住進醫院再也不走了!

一清早老七讓把窗戶打開。靠門的病人說吹得慌,讓馮蘭關上。馮蘭看著老七,聽見老七說:誰他媽敢給我關!靠門的那位冷笑了一下,起身把窗戶關上了。endprint

老七坐起來,沖著陪床的兒子努嘴。兒子說:爸,你躺著!說完走到窗前把所有窗戶都打開了。外面風大,涼風一下灌進屋里,馮蘭試探著問:要不,少開一個吧?老七說:誰敢關我砸死他!馮蘭不敢再說了。

靠門的病人陪床的是兄弟倆,其中一個到外面拿了根拖把,關了窗戶,拿著拖把在窗前守著。老七一笑,對兒子說:扶我起來。

在兒子的攙扶下,老七哆哆嗦嗦往窗前走,靠門的家屬看他的樣子便有些膽怯,又不愿示弱,老七走到他前面,抬起拐杖朝他戳過去,靠門的家屬躲到一旁,“嘩啦”一聲,玻璃便碎了。又一捅,另一扇窗戶也碎了。

一連捅碎了六塊玻璃,他一步一步挪回床上,靠門的那位叫來了護士長,護士長問:誰砸的?

老七說:我!

護士長說:賠啊!

老七說:從我住院費里扣,先扣一百塊玻璃的,不夠再加!

護士長說:以后每天早晨開窗一小時,下午開窗一小時。

老七說:我不開!我就砸!砸不了一百塊玻璃,我這病好不了。當初推土機就在我跟前,別人看見推土機跑,我在推土機跟前站著,我跟他們說,不往前開的是孫子!我要是退一步,我是孫子!后來不是我認,是他們了。他們拿推土機推了我一下,我讓他們花三十年醫藥費!

靠門的病人眼睛亮了:大哥,你也因為拆遷?

老七說:那房是我的,我想拆就拆,我不想拆,誰也別給我拆!

靠門的說:我也是因為拆遷呀!他們半夜往我家扔磚頭,往門上插刀子,我找縣里,沒人給我作主,我這個高血壓就是讓他們氣的。他們一畝地一倒手,往外賣四五十萬,給我們才五萬!誰能咽得下這口氣!

老七問:你答應他們了?

靠門的說:不答應行么,天天拿刀子逼你。

老七說:我就不答應,他們能把我怎么樣?

靠門的說:大哥,我腦子壞了,我跟他們生了一場氣,現在天靈蓋兒得讓人家揭了去。我不是跟你過不去,一進醫院我看誰都有氣!

兩個針鋒相對的人,轉眼成了互訴衷腸的朋友。他心中感慨,拆遷真神奇呀!

拆遷是姜老板的強項。推土機,扔磚頭,插刀子,斷水電,姜老板在酒桌上都說過。他聽了不是滋味。市長不那么想,市長說,風平浪靜不是拆遷,溫文爾雅不是拆遷,拆遷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市長被稱為拆遷市長,最得力的是姜老板。

姜老板懂得回饋,市里搞形象工程他都捐資。市長家有事,都從他那里開支。別人給市長送錢,拿著提包送,姜老板拉著麻袋送,這可苦了他,他知道錢有多沉。

有一次,一個司機給他送來一支錄音筆。

當時,這個司機還沒開奧迪,開現代,他跟司機的關系市里人知道的不多。幾個老板小聚,其中一個臨時讓這個司機送一趟,到了飯店,也把他留在酒桌上。酒喝到高潮,別人恭維姜老板,說他是市長的得力干將,姜老板豪氣沖天地說:我是他的干將?他是我的……別人問:是你的什么?

姜老板說:是我養的一條狗!

酒桌上頓時靜下來,幾個老板互相看著,姜老板又說了一句:他是我養的一條狗!老板們說:你喝多了!姜老板說:不多,一點兒都不多!不信咱們再干一杯!

老板們樂意看姓姜的笑話,又干了一杯。姜老板豪氣沖天地說:什么是狗?狗就是你喂它,他就聽你的。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就是我養的一條狗,你們信不信!

幾個老板伸著大拇指:有氣魄!

司機說為孩子學外語,那天他買了個錄音筆,酒桌上有個老板唱京劇,他就開了錄音筆。回到家再放錄音,發現把姜老板的話都錄上了。

他聽了震驚!給司機又買了一個錄音筆,把原來那個留下了。

事情的起因是姜老板想收購市里的大智電器,他以香港一家企業的名義跟市里談判,由于價格太低,大智電器管理層故意把消息泄露了出去,工人們開始到市政府上訪。

市長事先答應過姜老板,一上訪態度就變了,當時市委書記要調走,他想接任書記,于是果斷地否了這次收購。從那以后,對市長的告狀信一封封地飛到省里,飛到北京。

決心就是那時候下的,剩下的只是選擇合適的人,他給了自己一個理由——義氣!同樣的理由他也給了那個司機。

吃過早飯,老人讓莊靜幫他張羅開店!

兩個人一起離開醫院,先去了一家裝飾公司,對方活兒太多,說得等半個月后才能施工。莊靜說:那還不如自己干。

馮光從醫院趕來,幫他給墻打膩子。馮蘭家有涂料,有噴涂工具,膩子干透了就能往墻上噴。中午吃過飯,他和莊靜去了家具城,兩人一邊選貨架一邊商量,一個商店在腦子里大致有了模樣。

從家具城出來,他帶著莊靜回了賓館。莊靜好奇地問:在這兒住得花不少錢吧?

他說了價格,他注意到她臉紅了,兩只手撫著臉說:屋里真熱。他開了窗,一股不安的情緒在屋里蔓延,他有些手足無措,想擁抱她,又有些遲疑。她的不安傳染了他,像電波一樣,愛慕在他們之間傳遞著。

他又想起她在火車上的樣子。

結婚吧!他想。他不是市長秘書,是聶遠,出生在張家口的沽源縣,他愛好文學,年輕時他的腦子里滿是浪漫,覺得世界好大,大得只有夏天,大得到處是鳥語花香,綠草如茵,每次寫了詩他就在草灘里大聲朗誦,累了,躺在草地上,陽光慷慨地灑在身上,百靈鳥從天空飛過,燕子穿云而去,云絮薄薄地攤開在天空上。

這是市長讓他背下來的,他一點兒也不覺得那是編的,那就是他自己,他也有過那樣的歲月,世界就是那么美好,所有經歷,所有浪漫,好像都在等著這一天,等著這個溫馨的時刻,等著這個女人坐在他面前,聽他娓娓訴說。

窗外響起救護車的聲音,他注意到那不是警車,是120,這聲音讓他跌回現實。沒有聶遠,聶遠只是一個杜撰的名字,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還是秘書。

他看著她,她在想什么?他能給她帶來幸福嗎?想到這里,他打消了擁抱的念頭,說:你該回去了,還得接孩子呢!endprint

她站身:你跟我回去吧,孩子也認識認識你。

他跟著她回了家,一見面,孩子就說:媽,那天咱們下火車,這個叔叔幫咱們提過包。

她說:叔叔救了你爺爺,給爺爺輸了血。

他說:給叔叔彈一曲鋼琴好不好?

孩子給他彈了一首練習曲,他靜靜地聽,看著他傾聽的樣子,她想,她曾經希望過的幸福生活,不就是這樣嗎?

第十天

他給她發了一條短信:我耳朵里全是孩子的琴聲!

這條短信她看了十多遍。一清早她跟車間請假,早早來到店里。他還沒有到。她有鑰匙,自己開了門。

她摸了摸墻,膩子已經干了,下午就能噴涂料。家具店老板打電話,問她,貨架到底是誰買?你買,就給你多優惠點兒。家具店老板原來跟她一個車間,她說:他買就是我買。

結婚了?

她說:還沒。

到哪一步了?

她說:我說不好,反正他挺喜歡我的孩子。

那些貨架,干脆送給你們了!

她說:那怎么行。

家具店老板說:別看我離開了化纖廠,心跟化纖廠親著呢,等著喝你們的喜酒!

他走進店里。她斷了電話,笑了一下,她的臉上滿是汗。他說:歇一下吧!今天上午我帶你出去玩玩。

她問:玩?玩什么?

他問:這里有什么好玩的?

她笑了,說:年輕時去過西郊公園,還是跟他談對象的時候,結了婚再沒去過。

他說:咱們現在就去。

兩個人打車很快到了。

他好久沒逛公園了,逛公園好像還是上個世紀的事,他爬上滑梯,張開兩只手往下滑,落地時他翻了個跟頭,她掩著嘴笑起來。

他躺著,等她過去拉他。

后來他們劃船,他故意往假山后面劃。自從結了婚,他沒有接過吻,婚前好像也沒有,倒是高中畢業那年跟一個女生吻過。老婆不喜歡親熱,老婆說:想干就脫了,磨嘰那個干啥。

現在他想吻她,他把船劃到山后,山后面好幾對年輕人,都扔了槳在擁抱,他嘆了口氣:好地方都讓人家占了。

她笑著看了他一眼,說:瞧你,急啥。

他說:從在火車上看見你,我就想跟他們一樣。

她的臉倏地紅了,伸出手拉住他的手。她把身體靠到他身上,他們在那一片熱吻的角落里,盡情享受著自己的快樂。

下午噴涂的活兒,是車間里兩個工友干的,他到外面給工友買煙,買啤酒,回來聽見他們跟她開玩笑,大意是還等結婚干什么,該干什么干什么。她笑。看得出來,他們都愿意她再找一個。

涂料噴完了,他請他們吃飯,兩個工友堅決不吃,他給他們塞了兩條云煙。看著破破爛爛的店面煥然一新,他很有成就感。她鎖了門,拽著他的胳膊回了家。

他們在樓下聽見了鋼琴聲,她說:有了你,孩子愿意練琴了。

他們進門,孩子蹦著跑過來:叔叔,我還給你彈琴吧!

他說:好啊!

孩子深吸一口氣,一串聲音從手下滑出,他閉上眼睛,聽見了老家的村落,傍晚的炊煙,聽見村外原野上河水嘩嘩地流動,聽見不知名的山花在暮色中開放;他聽見山雀在叫,燕子低低地掠過草尖,聽見云朵在風的鼓動下聚集,聽見雨在云中竊竊私語;他還聽見了理想,聽見了希望,聽見了活生生的百姓生活,聽見母親在村邊站著,等著他回家。

他不覺流出了淚,如果當年不調到市里多好,如果不跟那個胖女人結婚多好,如果不認識市長,不當秘書……你以為進步了,其實不過是變成了猴子,離通往人的路越來越遠。

孩子彈完,他把孩子摟在懷里。這孩子遠比自己親生的懂事,莊靜端著菜進來,看到這一幕眼睛濕潤了。孩子的爸爸沒有離家時,沒跟孩子這么親熱過,他一回家就皺著眉頭,要不就喝得醉醺醺的。

晚飯很快吃完了。孩子做作業,他和莊靜看電視,新聞聯播里又抓了個老虎,她說:什么時候把我們廠的老虎抓起來就好了!她要是知道,他也是老虎,會怎么想?他頂多算個蒼蠅,她會愛上一只蒼蠅嗎?

十點鐘,她催孩子睡覺,他有些不自在,不想讓孩子對他有不好印象,他說:我也該走了。莊靜說:再坐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莊靜讓他坐在琴凳上,她把長沙發拉出來,放下靠背就成了一張床。她鋪好被褥,褥子上還鋪了個小褥子。小褥子有一處破了,她從抽屜里找出針線,一針一針地縫。縫好用牙咬斷錢,說:晚上在這兒睡吧!

過了好一會兒,他問:孩子知道了怎么辦?

她說:我跟她說。

她到了孩子那邊,過了一會兒回到這邊,眼睛有些發紅,好像剛哭過。

他說:你哭了?

她說:她已經睡著了,我叫醒了她,我說,天太晚了,不讓叔叔走了好不好?她點點頭。我又問,你愿意叔叔在咱家嗎?她說,媽媽,我愿意你幸福!這孩子太懂事了。她說著又流了淚。

他把她抱到床上,親吻她,從眼睛吻到唇,又從唇吻到眼睛。她的淚是咸的。

她脫了衣服鉆進被窩。他還在猶豫。她的眼睛里滿是渴望,他心發慌,好像不留下就對不起她。他鉆進被窩,緊緊摟住她。她的身體在抖,哭聲從抑制中發出來,他的心緊緊地揪著。他給她擦淚,越擦越多。

她說:“有一次我們廠老總把我叫到辦公室,問我愿意不愿意到廠辦室。我說愿意。他說,那你過來。我往前走了幾步,他站起來,朝我走過來。他抱住了我,我往后仰著臉,我說,別這樣,我挺尊敬你的。他說,你要是跟了我,什么都有。我說我有丈夫。他說你丈夫什么時候能回來?說著朝我伸過嘴,我當時想,為了孩子忍一忍算了。我站著不動。”

他看著她。

“我忍不下來,一陣陣惡心。他在我身上亂抓,我使勁兒推了他一把,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大勁兒,把他推了個跟頭,我拉開門跑到外面,一直跑到了樓下。endprint

“第二天,車間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以后不讓我當記工員了。我笑了一下說,行。車間主任說,這可不是我的事。我說,我知道。他問我,怎么回事?我說,你問我?這是你們領導定的,我怎么知道?

“不當記工員,每月少掙一百多,一百塊錢能給孩子買多少吃的!我挺佩服那些小姐,人家能忍,我忍不了。讓孩子跟著我吃苦!”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一個工人傾訴,震驚!卻不敢表露,怕她不往下說。他想起那些通過他找市長的老總,跟他一起吃飯的老總,那些答應給市政府重點工程捐款的老總。他們在他眼里是好樣兒的。他們也喜歡他,贊賞他,說他能干、穩重,說他有干大事的氣魄。說市長有眼力,找了個好秘書。

他們在酒桌上講葷段子,也講怎么跟外方談判,怎么半年不回家,沒有人告訴他,有一個工人想唾他們一臉唾沫。

她緊緊擁抱他,像擁抱希望,她說,她從來沒這么愛過,她愛丈夫,是因為祟敬老馮師傅,都說他行事最像師傅,跟他結婚時她什么都不懂,只想快快把自己嫁出去,免得廠里人老追她。

這一次不一樣,她愛了。她從來沒有跟一個男人貼得這么近,肉貼著肉,心貼著心,她一遍一遍地親吻他,用小腹貼著他的身體。

他懷疑:我有她說的那么好嗎?從市里逃到上海,他還覺得委屈,現在卻覺得沒什么可委屈的。

她撫摸著他,從臉頰撫摸到嘴唇,從胸前撫摸到小腹,她手撫摸過的地方,像鼓脹起的風帆,只等著起錨。

老婆從來不碰他,躺到一起,跟他說打麻將輸了多少錢,他覺得老婆看他就像看一張等了好久的二餅。這個女人不一樣,她眼睛里流溢的是愛,是滿滿的渴望。

他脫了內衣。

那輛奧迪車出現了,上了高速公路,他看見兩輛車一前一后在高速路上飛駛,他眨了一下眼,奔馳車鉆到了卡車下面,姜老板血肉模糊地坐在車上。她親吻他,用饑渴的眼睛看著,等待著。她說,我好像早就認識你,上一輩子就認識,我等了你好久,前邊的三十多年,就為了等著這一天。誰給我介紹對象我都不見,我知道你會來。我還不老,還能生,我給你生一個孩子。

他出了一身躁汗,恐懼突然而至,他一臉困窘地看著她,有些無辜,有些無地自容。她鼓勵他,說:沒事,等一會兒就好了。他依然不行,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她擦著他額上的汗,說:要不算了,你太累了!

他躲著她的眼神,說:不累。他想再試,卻依然是尷尬。

她說:就這么抱著說話吧,這就挺好!

他說:是,我還有好些話沒跟你說。

她說:說吧,說出來大概就行了,你心里壓著事兒呢!

他說:我沒你想的那么好,真的。沒那么好!

她說:說吧。

他說:我不是做生意的。

她說:我看出來了。

他說:我這次是逃出來的,犯了事兒。

她捂住他的嘴:別說這個!

他說:我得告訴你實話。

她說:你跟我說實話行,別跟我說這個!不管犯了什么事兒,你都是半臉哥!

他說:你這么相信我?

她說:好人也能攤上事兒,這不稀奇。

心頭懸著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下來,他問:孩子的爸爸真的回不來了?

她說:整整一年,他回到家不說話,問他話他還不耐煩。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說要出差。我覺得他神情不一樣,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我可能回不來了!

他看著她。

她說: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他以前在車間當工人,調他搞銷售是為了照顧老馮師傅,師傅退休時,廠里決定把他一個孩子調出車間,老馮師傅沒選自己的兒女,選了他。從搞了銷售他就變了,天天在外面喝酒,以前回家挺高興的,現在一臉心事。

事情的起因是廠里有三筆貨款,三百多萬,快十年了收不回來,局里一直催著收。他剛調到銷售部,領導點名讓他去。他找到那幾家公司,發現三家公司是一個老板,那老板跟我們廠關系不一般。領導讓收其實是做做樣子,他卻非得把款要回來。

那邊的三家公司,已經倒閉了兩家,只剩下一家,每次去催對方就應付他。后來他從當地找了個黑社會的,直接闖到那家公司財務處長家里,財務處長說,那筆錢早就付了,只不過劃到了另一個賬號上。他問是誰的賬號?財務處長說,是廠里主管銷售的副總給他們的賬號。

他質問那個副總:你早收了錢,為什么還讓我去催!副總說沒這回事。他說:你要這么說,我就如實跟上面說了。

副總說:你隨便。

他找廠里的老總匯報,老總說派人調查,其實根本沒調查,但是管銷售的副總從那以后就想把他從銷售部擠出去。他是個倔性子,師傅倔了一輩子,當了一輩子勞模,他也倔,卻沒有師傅的命。他就是不肯離開銷售部,還給市里、省里寫信,要求追查那三筆貨款。那三筆貨款轉到了前任廠長弟弟的賬上,我們廠現在的老總,是前任一手提拔起來的,怎么可能追查?

“我說,你斗不過人家,走吧。他不肯。銷售部每次分錢,他堅決不要,弄得下面的人也拿不上,整個銷售部的人都反對他。這次出差,他感覺出來不好,他說,我大概回不來了。

“我說,咱不能做傻事。

“他說,他們不想讓我回來,我能覺出來。

“我說,要不,你辭職吧,咱們做生意。

“他說,辭了職,我也不放過他們。我這次要是回不來,就是讓他們害死的,你帶著孩子好好過日子,他們肯定給我造一大堆謠,別人說我什么,你都別信!果然,廠里傳出消息,說他卷了銷售款跑到了越南,又說他讓云南的販毒劫持了,等等,我都不信。”

他問:你是說,他真死了?

她說:他要活著,怎么也得給我個信兒,廠里那三筆貨款,怎么也會有結果。他走時囑咐我,就當不知道這些事,就當他從來沒跟家里說過。他說,我太倔,害了自己,不想再害你和孩子。

她說:我沒跟別人說過這些,別人勸我再嫁,給我介紹對象,我都不見。也有人明里暗里追我,我告訴他們,我等著我的丈夫。我等啊,等啊,等來了你。老天也有睜眼的時候,我覺得苦到頭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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