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林小小說兩篇

刺眼

黑暗中，他爬上了樓頂。十二樓。

夜像塊無邊的幕布，罩在他的身上。忽明忽暗的燈，像鬼火一樣對著他眨著眼，像是對著他在招手。有風，吹起了他的衣角，如一只大手一樣要將他的身體鉗住。

他真的下定了決心。

他曾在現場看到過一個想要跳樓的女子，三十多歲的樣子，穿著鮮紅的外套，墨綠的牛仔褲，在那個陽光的下午，站在一棟六層樓的樓頂。大聲地叫喊著，說她的男人找了女人不要她了，她要跳樓。樓下全是人，看熱鬧的人。有110警察隔著五六米遠在向她喊話，讓她想開一些，不要跳。也有消防兵，在樓下慌忙地鋪著安全墊。他笑了笑，心里說，她這不是要跳樓的樣子呢。于是，他也走近去，跟著叫喊的人群，也大聲地叫著：“跳啊，快跳啊！”

那個結果當然是沒有跳，女人哭著讓警察扶下了樓。聽說，這女人想要跳樓已經好幾次了。

他于是就想，我要是有一天想跳樓，一定會真跳下來的。

生活似乎一直在和他開玩笑。他的小公司，遇上了不景氣的大環境，破產了，還欠下了成堆的債務。那個數字，他的后半生，不吃不喝也是還不了的。他的女人，曾苦苦追求了三年的女人，居然跟一個農民工跑了。他的父親，為了替他還債，幾乎日夜在工廠做工，在一次回家途中卷入了車輪之下。年邁的母親，常年臥病在床。而還不到十歲的兒子丁丁，不知怎么就患上了白血病。幾乎所有的不幸，像走程序一樣降臨到他的頭上。

接連幾天，兒子的化療沒有了效果，催債的電話卻一個接一個。他悶悶地接連抽完了兩盒煙。他走上了這十二樓的樓頂。

他慢慢地跨上樓頂的護欄。護欄是用磚塊砌成的，他站了起來。再過一分鐘，他就要從這里起飛，飛向天空，那片沒有壓力的快樂世界。

他做好了起飛的姿勢。他不再想什么了，也不用想他一會兒飛起之后沖向地面的姿勢。他知道這時候是沒有誰看到他起飛的，也不會有警察來和他啰嗦什么。這也是他選擇在黑夜上樓的原因。

他抬起了自己的左腳。

右腳一滑！

他迅速地抓住護欄，那是用鋼管焊連的欄桿。他想，要是剛才不是抓住欄桿，他就可能滑了下去了。

就在右腳一滑的時刻，他眼睛一閃，覺得分外刺眼。那遠處如鬼火一般的燈光，流動了起來，在他的眼前閃爍。那燈光的下邊，是自由穿行的小汽車，小汽車里應該有一對一對美好的情侶。唉，那個自己愛著的女人，走了就走了吧，你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吧。他看見父親正對著他訓話，正像他小時候打破了一只菜盤的樣子。他臥床的母親已經起來了，他還似乎聽到了兒子丁丁的呼喊，丁丁叫著“爸爸”，正向他跑來……

他覺得，那燈光刺眼。

他緊緊地抓住了護欄，那是用鋼管焊連的欄桿。

他跳下了護欄，落在十二樓的樓頂。

天空有幾顆星，正對著他微笑。他掏出了手機，想要拍下星星們的笑臉。

他看了看手機，手機上似乎什么也沒有拍到。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右褲腳，他覺得那右褲腳上有灰塵，剛才在護欄上沾上的灰塵。

他迅速向兒子丁丁的病房跑去。他的嘴里，哼著一首歌，一首不知道名字的歌。

虧欠

平子從小區門口進來的時候，看到王部長的車正從小區開出去。王部長家里車的車牌號尾數是678，這數字好記，平子第一次看見就記住了。他總覺得王部長的這車牌號好，順溜，也有著吉祥的意味。

可是，平子對著王部長打招呼的時候，王部長居然沒有聽見。他的車窗是搖下來了的，平子恭恭敬敬地對著車窗說了聲：“王部長出去有事啊。”這句話當然是句搭訕的話，就像好多人見面就問是不是吃過飯的形式差不多。

王部長這次沒有理會平子的問候，平子總覺得虧欠點什么。

平子一回到家，就將這事兒講給老婆梅梅聽。梅梅一聽，也似乎覺得平子做錯了點什么。她對著平子說了句：“下次啊，下次打招呼的時候聲音大一點啊。”這算是給平子提了要求了。

其實，王部長不是平子的部長，也不是梅梅的領導，只知道他是哪個區里的一個什么部長，平子和梅梅兩人也不知道是什么部長。王部長是這個小區的住戶，就住在平子家的的樓上。上個月，平子兩口子正為兒子小丁的事兒發愁。小丁六歲了，正好到了上學的年齡。可是，教育部門實行的劃片招生政策卻讓夫婦倆為難，因為他們想著將小丁送到另一個區的育才小學，那是個市重點小學。再說，那重點小學離梅梅的娘家也近，也好讓自己的母親幫忙照看小丁的生活。那天房門是開著的，兩人為兒子入學的事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正好王部長上樓，聽到了這最關鍵的信息，他輕輕地說了句：“我來試試吧。”說是試一試，第二天就讓小丁到育才小學報名了。

當晚，平子就提了點禮物上了樓，去王部長家。誰想，卻讓王部長夫婦給推了出來，說：“樓上樓下的，講什么客氣？”

梅梅擔心，這送的不過是兩瓶好酒，禮物“輕”了些。于是，第二天，梅梅又加了兩條好煙，她送上了樓。只有王部長的愛人在家，結果，照樣連同禮物給推了出門。王部長的愛人有些生氣地說：“再不要這樣啦，這樣我們就見外了。”

可是，平子和梅梅總覺得對王部長虧欠點什么。

于是平子和梅梅商量，那我們得對王部長一家禮貌一些，有用得著的時候一定得幫點忙。說歸說，王部長家的事怎么可能有平子和梅梅兩人幫忙的時候呢？那就只能盡可能地客氣一些了。

再遇到王部長的時候，平子也好，梅梅也好，就會遠遠地迎上去，道一聲“王部長好”，或者說一聲“王部長上班忙啊”“王部長下班了啊”。就是王部長的愛人，平子和梅梅也有事無事地靠攏去說上兩句話。見了王部長的愛人有時牽條小叭兒狗，平子也湊近了逗一逗。梅梅的耳朵靈，能聽到王部長和愛人兩人不同的腳步聲。有時，聽到了腳步聲，她提前一分鐘將自家門開了，對著王部長或者他的愛人道一聲好。

平子和梅梅仍然覺得對王部長虧欠點什么，人家畢竟幫著家中的小丁解決了上學的問題啊。

不過，這些天，平子和梅梅確實感覺有些奇怪。

這天，梅梅又遇到王部長愛人，遠遠地迎上去，想著也逗一逗她牽著的那條小叭兒狗。居然，王部長愛人的頭沒有轉過來面向梅梅，像沒見到人一樣，牽著她的小叭兒狗走遠了。回家的梅梅將這事兒說給平子聽，平子想起了這幾次王部長給他的冷遇，他們似乎覺察到了點什么。

晚上，平子和梅梅提著上個月買來的那些昂貴的煙和酒，上了樓，走進了王部長家。王部長愛人笑呵呵地開了門，平子和梅梅坐了不到三分鐘，留下了煙和酒，然后下樓，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那一晚，平子和梅梅早早入睡，睡得特別香甜，似乎完成了一項重大的任務。

再和王部長或者他的愛人在小區或在樓道見到的時候，平子也好，梅梅也好，覺得一身地輕松。有時，居然是王部長先和他們打招呼，問候他們午餐吃的什么菜呢。王部長的愛人，有時也會帶著她的小叭兒狗來到平子家串門，拉拉家常。

有時在樓道見到王部長，平子沒料到，王部長還會和他說上一段好聽的笑話。

責任編輯 白連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