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泉
在中華詩歌創作日趨繁榮、高潮迭起的今天,使筆者回想起和當代著名詩人公劉在京相處三個多月的情景,以及他對詩歌創作與生活源泉之密切關系的一些精辟言談。這里記敘于次,以求與廣大詩歌創作愛好者共勉。
1978年春節過后,我應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總編室通知,赴京去給自己的長篇小說作修改。抵京后,由出版社安排,我有幸與著名詩人公劉同住一室。公劉是應中國青年出版社邀請來京,為其新創作的敘事長詩《尹靈芝》作修改的。我和公劉的修改作品雖分屬兩個出版社,但能同住一室,是因為這兩家(中青和中少)出版社都隸屬共青團中央,同在一個大院(北京東四十二條21號內),兩塊出版社名牌一個大門,所以供作者創作和修改作品的兩層小樓也是共用的。安排甫定,對能見到并同住一室的久仰大名的詩人公劉,我作為一個文學界的無名后輩十分激動。當時春暖乍寒,從山西忻州(他后來調到合肥的安徽作協)來京的公劉,還穿著一身黑棉襖,他個兒不高,卻有著一個大頭顱以及濃重的嗓音,除了灼灼的雙眼顯示著他是個智者,其言談舉止平平常常頗象一個老鄉農,無絲毫頤指氣使或故作浪漫時髦打扮的大詩人的派頭,一下子拉近了我倆的距離。相互自我介紹以后,我們安住下來,每晚兩張床頭靠頭睡;兩張南北臨窗的書桌,每天背對背地修改自己的作品(我修改長篇小說《金色的虎豹嶺》,署名王云,1979年3月中國少年出版社出版)。
那時粉碎“四人幫”不久,與全國所有領域一樣,經歷了十年動亂、且受害最深的文學藝術界也百廢待興,一切都在整頓恢復中。可以說,僅就團中央轄下的這兩家出版社來說,我們可以認定是“文革”結束后第一批應召來京修改自己作品的文學作者。與我這個初出茅廬的當時在北京幾乎沒有朋友的年輕作者不同,公劉等詩人、作家(當時同住小樓內的還有:《紅巖》的作者之一楊益言,《李自成》的作者姚雪垠和他的秘書俞汝捷,當代文學巨著《創業史》的陜西作家柳青,《彝族之鷹》、《關東演義》的作者沈陽作家楊大群,以及《園丁》的作者天津作家王道生等人),他們在創作修改之余,一有空閑,就出去拜訪在京的領導和朋友,期間也有作家、詩人或朋友來出版社看望。我記得,公劉經常去拜訪馮牧,后來得知馮是公劉當年在西南部隊時的老首長。有一晚公劉回出版社曾興奮地告訴我:馮牧透露給他,中央擬出文件為1957年右派平反(即1978年的黨中央55號文件),他的問題可以解決了,其內心的激動之情顯露無遺。來會見公劉的,我記憶中有著名詩人顧工、邵燕祥、鄒獲帆、作家彭荊風、白樺(白樺和公劉是部隊進軍大西南時的戰友)等人。這期間,我也從公劉那里,聽聞到不少文學藝術界的軼聞趣事。當然,每天修改作品之余的晚上,我們頭靠頭臨睡前,談得最多的仍然是文學創作的話題。由于我來自上海,并且我最初從作品中認識的公劉,就是在他寫的《上海夜歌》的詩中,話頭就從這首詩開始。記得相識當晚,我就曾給他背誦過這首不長的詩歌。因為在《上海夜歌》中,他對大上海的夜景描寫留給了我極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對黃浦江畔上海海關鐘樓的細節描述,至今難忘:
時鐘和分針/像一把巨剪/一圈又一圈/鉸碎了白天/夜色從二十四層高樓上掛下來/如同一幅垂簾/上海立即打開她的百寶箱/到處珠光閃閃/燈的峽谷,燈的河床,燈的山/六百萬人民寫下了壯麗的詩篇/縱橫的街道是詩行/燈是標點。
整首詩作僅十二行,卻多么形象而又生動地謳歌了解放后大上海的繁華燦爛的、新的、動人的夜景啊!從這里,可感受到詩人公劉捕捉生動細節的功力,而這正是他對生活場景觀察入微和長期積累的結果。
由這首詩,公劉談起了文學創作離不開生活實踐、離不開對生活細節深入觀察的話題。當然,文學創作需要想象和意象,但前提和基點依然是離不開生活。生活是創作的源泉,是古今中外一切優秀文學作品得以成功傳世的顛撲不破的真理;但深入細致的體驗觀察也是要義之一。上海解放后,一掃舊上海十里洋場的奢靡風氣,新人新事層出不窮,一個革命的朝氣蓬勃的新上海呈現在世人面前。在眼花繚亂的大上海的萬千事物中,詩人公劉獨具慧眼,他用自己這首《上海海關鐘樓》的創作,其中對時針和分針的比喻以及新上海夜景的描繪,最佳地詮釋了魯迅先生對我們的教誨:“留心各樣的事情,多看看,不要看到一點就寫”的創作真諦。可以說,公劉這首《上海海關鐘樓》詩作,典型而又完美地成為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范例。
在和公劉相處的日子里,我逐步了解了他的經歷(他1957年被錯劃成右派后的坎坷歷程這里不提了):公劉是在廣州解放后,由香港回來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隨即就跟部隊進軍大西南的。正是這段時期的西南邊陲的軍旅生活給了他洶涌如泉的創作靈感!他先后發表了表現轉戰和守衛在邊疆的解放軍官兵生活的組詩:《佧佤山組詩》、《西雙版納組詩》和《西盟的早晨》以及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詩集《邊地短歌》。這些充滿了邊疆戰士濃郁生活氣息的詩歌,不僅使他成為全國解放后最早獲得較高評價的詩人(當時他的《西盟的早晨》就獲得了大詩人艾青的激賞,親筆寫了評論《公劉的詩》,在《文藝報》頭條發表,而據說艾青是從不為人寫詩評的),也成為其后眾多軍旅詩人的創作楷模。也正是在這個時期內,他又領銜參與了聚居在祖國西南邊陲的撒尼族人的民間長詩《阿詩瑪》的采風、收集、整理和再創作(與黃鐵、楊智勇、劉綺共同整理)。之后在長詩《阿詩瑪》基礎上改編(1954年由文化部電影局的陳荒煤指定公劉為《阿詩瑪》由長詩改編成電影劇本的主要編劇)攝制的中國第一部彩色電影《阿詩瑪》,不僅映遍神州大地,還風靡全球影壇為國爭了光,為傳承和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為我國多民族的社會主義文學事業作出了積極的貢獻。
說起《阿詩瑪》,我自然也是熟悉的。我不僅在少年時代讀到過在《人民文學》雜志(這本雜志我珍藏了很久,直到“文革”中被紅衛兵闖入家中將全部書籍一起抄走)上發表的長篇敘事詩《阿詩瑪》,更是以滿腔興趣和愛好觀看過電影《阿詩瑪》,也正是從銀幕的創作、制片人員名單上,加深了公劉在我心目中的印象。
公劉曾和我敘述過為了整理創作好長詩和改編好電影《阿詩瑪》,他與幾位同仁在當時軍區政治部的安排下,為加深對彝族支系撒尼人的了解,他們橫越廣西,取道貴州冊享、安龍、興義進軍云南羅平、師宗、陸良、路南、宜良一帶,深入大面積的喀斯特地貌和方圓數萬里星羅棋布的“石頭的樹林”(即云南“石林”)中,去尋覓那包著繡花頭帕、穿著麻布褶裙、沿途獻歌獻舞的“阿詩瑪”們,探尋著阿詩瑪和阿里的足跡,深入到他們的情感生活中去。公劉曾生動地給我講了一個文學創作離不開對生活細致入微觀察的例子:撒尼人在口頭長詩中曾用“落日的影子”來比喻阿詩瑪的頭發。公劉開始不解,后來深入觀察,他發現撒尼女子的頭發真的幾乎無一例外地略呈暗紅色,并且顯得干燥而蓬松,透露著她們居住在云貴高原上的生活艱辛;同時當落日晚霞照射在圭山(云南撒尼人的主要聚居地)的紅壤土地上,再經過折射,在她們的頭發上也真的是會映襯出一片暗紅的影綽,真像夕陽的紅色余暉落在了她們的頭發上,惟妙惟肖地反映了當地的人文地理特征。這一發現使公劉恍然大悟:啊啊,“生活與藝術的關系原來竟至于這樣的密切與忠實!”而且這個“落日的影子”比喻在《阿詩瑪》的民間口頭傳唱中早已就存在了。這給公劉的啟示是深刻的,也是震撼的!正是從學習、整理、創作長詩《阿詩瑪》和改編電影《阿詩瑪》開始,為他對生活情景的細致入微的觀察、再創作于詩歌等文學作品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從而使詩人創作出了不少膾炙人口的佳作,豐富了我國的現代詩壇寶庫。可以說,敘事長詩和電影《阿詩瑪》的成功,充分證明了馬列主義作家恩格斯的經典論斷:“據我看來,現實主義的意思是,除了細節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endprint
我和公劉相處的日子里,話題自然也離不開他正在創作、修改和進一步潤飾的新敘事長詩《尹靈芝》(公劉著,中國青年出版社1979年1月出版)。這部長篇敘事詩描述的女英雄尹靈芝,是中共黨員,當時是村婦救會副主任。1947年為保護公糧和群眾轉移,被閻錫山匪軍和復仇隊槍殺,犧牲時年僅16歲,是一個劉胡蘭式的英雄。尹靈芝出生地在山西,公劉在被劃成右派下放改造的地方也在山西忻州(公劉1978年初來京前的身份是山西忻縣文化館的一名下放人員,具體職務是雜役工)。于是,公劉就趁邊改造之余開始搜集有關尹靈芝的史料。他只要有節假日,就會不辭辛苦地專程去尹靈芝的出生地山西壽陽縣趙家垴村采集尹靈芝的史料,不僅走訪記錄當地的村史、革命歷史紀念館,還遍訪老人、婦女,特別是當年與尹靈芝有過密切接觸的老年婦女們,詳細記錄了尹靈芝的音容笑貌、為人處事、鄰里姐妹關系,等等細節,為創作長詩《尹靈芝》作了豐厚而又細致的素材積累,使他成功創作、出版了詩集《尹靈芝》。
我們在京完成各自的創作任務分手后,公劉曾多次來上海,我曾陪同他去拜晤過艾明之、白樺愛人王蓓,以及應上海作協邀請陪同公劉去巨鹿路675號開了一個與上海部分詩人會見的小型座談會。會上,他再次強調了詩歌創作與生活源泉的密切關系,并以自己的創作實踐作了詮解,獲得與會者的一致好評。記得當時的小型座談會上,參加者有寧宇、仇學寶、居有松、鄭成義、陳晏、萍之、謝其規、李根寶等人,還有一位上海財經大學干部周關教,他是一個歌詞作者。他們大都是來自生產和工作第一線的工人詩人,當年他們都是活躍于上海詩壇的一批作者。因此,與會者對公劉娓娓講述的這個生活源泉與文學創作的命題都深有同感十分贊成,同時大家也表達了對他和他詩作的仰慕之意。但談起自己的詩歌創作,公劉是十分謙虛的,他說“我畢竟不是曠世奇才”,又說“既然當詩人,理所當然得當一個像樣的詩人,當一個后代子孫引以為榮的大詩人”。他曾對我談起他的追求(后來他調到安徽作協,1987年春我正好有一次機會公差去合肥省人民政府拜見采訪楊紀珂副省長,工作之余順便去看望公劉,他又給我談起他的這些不懈的追求):追求真誠,追求美,追求樸素,追求新鮮感,追求“化”(即“洋為中用”),追求容積,等等。并一一給我詮釋。其中特別是“追求樸素”,他說:“樸素是一種很高的境界。我非常信服巴老的一句名言:無技巧是最高的技巧。我相信巴金同志不只是單指小說而言,他指的是整個的文學領域。”我們可以看到,正是這六個追求,貫串了詩人公劉一生的全部詩作,他以自己勤奮的創作實踐,為我們如何創作并寫出好詩歌做出了表率。
公劉不僅是個詩人,也是散文隨筆作家、小說家,在這些文學領域他都給我們留下了有著其鮮明個人風格的和強烈時代色彩的作品,他和他的作品不愧是我們中國現代文學寶庫中的又一顆璀璨明珠。如今大詩人公劉已駕鶴西行,但同古今中外所有的大詩人、大作家一樣,從生活的源泉中汲取創作靈感,應是公劉等前輩留給我們的寶貴的文學遺產之一吧!
2017.8.3再改于上海
作者簡介:
原上海財經大學學報《財經研究》編輯。曾任《上海企業家》雜志編審,現為上海申茂電磁線有限公司企業文化顧問、《申茂新報》主編。曾先后創作和編輯出版長篇小說、報告文學等專著十余部。
責任編輯/廖全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