昳嵐
一、駱駝山的隱喻
那座奇特的山,是因為形如駱駝而具備靈性的。
三百多年以前,不堪忍受沙俄侵略者的達斡爾人,不得不從黑龍江北岸,一路沿著嫩江流域遷徙下來,其中額嫩氏的七兄弟,在風雨兼程的南下途中,作為載物之舟的大轱轆車半路損壞,便停下來。兄弟們望望所落之處,竟是一片有山有水的繁盛之地;再細望那山,竟似達斡爾民居的霍日里⑴高高地矗立著,仿佛預示著某種與生活相關的訊息;再看那水,彎彎曲曲的,默默流淌著源源不竭的光陰。是個好地方啊,天意!不走了,就在這里“呢喲、擬喲⑵”七兄弟便在那里卸下了車上的東西,開始釘樁子、埋木橛,建設新的家園——霍日里村。
不久,其中的兩兄弟,在霍日里村的西邊,發現了一座更神奇的山:特莫呼珠即駱駝脖子,駱駝那曲如鵝頸、極能忍饑耐渴、無水可存兩周、沒食可活一月的特性,給了他們一種隱喻。那是什么?是一種吉祥的、綿綿不斷地耐得住時間歲月的韌性。于是,兩兄弟便在駱駝的脖頸兩頭,埋下了造房的木樁,一個居于日出方向,一個居于日落方向,兩個方向,蟄居下來,就誕生了駱駝脖頸——特莫呼珠這個村落。
歲月如梭,走得快,也走得慢,對于不同的人,是不同的感受,一代一代,特莫呼珠人,跟著日月轉,隨著季候行,雖然經歷了幾個朝代,但時代的風,并沒有給特莫呼珠掀起多大的波瀾,只如一陣輕輕的風,拂掠而過。他們一直安靜地生活著,看日出日落,田地自然,外面的世界似乎不大與他們發生關系,自然給予什么就接受什么,天地讓他們怎樣活,就怎樣活。窮富是時運,也是個人的命,沒有什么爭搶嫉妒抱怨的事情。他們住過馬架子,住過柳條房,也住過紅松粗檁子的三間大房。勤奮的,可能就富一些,差點的就寡淡了點,人總是有上中下之分的,自然也包含著國運和個人福報厚薄的原因。如此,窮富的懸殊也便出現了,但那富者,在特莫呼珠,是個人勤勞致富的標志,沒有雇工,沒有擠壓,沒有怨懟,更沒有什么高利貸剝削之類的事件。田地再多,都是靠自己一雙勤勞的手,靠人丁興旺的莫昆⑶力量,更不乏德高望重的祖輩陰德的庇佑。
世事刮起了土改的風,吹遍了中國大地,特莫呼珠這個偏遠幽靜的山村,世風迅猛吹來,掠過山林,經過河流草莽,徐徐經過他們的頭頂,削減了威猛的氣勢,過濾了粗糲的剛勁,變得輕柔平靜,他們較為安靜地迎合了這一場中國大地上開天辟地的運動。
舉目數一數吧,挑一挑富戶人家,都是額嫩哈拉⑷人,雖然從兩兄弟開辟建造家園起始,都在一個起跑線上,一樣的生活水準,但隨著歲月的腳步,孩子多了,戶也逐漸增多,不斷地繁衍發展,高低的門戶,也便自然產生。所謂三窮三富,沒有誰能躲過自然規律和命運的定數。在那土地自由的時代,勤奮的能勞者,便開呀、懇呀,肥沃的土地就自然歸屬于個人的田疇,富戶隨之誕生。所謂的窮者,原因很多,不是勞動力弱,便是疾病或者福薄,種種原因……到了劃地主成分時,窮富懸殊的情況自不例外,卻沒有嫉妒仇恨、沒有被壓榨剝削而產生的動力,更沒有爭吵打架的因素作為斗爭瓜分田產的理由。回望過去,誰沒有一時不湊手的時候,得到過富親戚的幫助?不說滴水之恩、以泉回報,也不能過河拆橋,我們斗他什么呢?族長和幾位德高的老人商量商量,便免去了地主、這個在有些地方可以一棒子打倒的階級成分。雖然只兩個字的成份界定,而中國農民的一部分,卻因之而造成的影響,殃及了兩三代人的心靈。特莫呼珠人,始終在平靜和諧的氛圍中,過著窮富由命的日子,沒有爭斗。子孫后代,也就沒有遭到過什么地主崽子的歧視而低人一等、抬不起頭、說不上媳婦或嫁不出去的憂惱。
第一次走進特莫呼珠,讓我驚訝,這個安謐的坐落在內蒙呼倫貝爾莫力達瓦旗騰克鄉身后不遠的山村,我竟然一無所知,它仿佛一顆多彩的鉆石,靜謐地鑲嵌在一片綠色的懷抱之中,藍藍的房頂,白白的圍欄,仿佛一幅圖畫,一下改變了我心中原始農村泥土街道、草木秫秸、牛糞滿處、街巷泥濘臟亂,仿佛一個爛衫的老嫗印象。心中的農民,總離不開土色,土,也即農民的顏色。
進村了,平坦寬敞的水泥馬路,整齊劃一的街道,徹底顛覆了陳舊的記憶。這已不像一個農莊,她仿佛一個積木玩具,一個擺設精致的積木家家。
泥土草秸哪里去了?柳編的樟子何在?豬欄牛舍又隱在哪里?真的是看不見過往農村的原始面貌了么!
兩排亭亭玉立的路燈一盞一盞,我脫口說:“這電燈真有特點啊!”同行的人說:“那哪是電燈,是太陽能燈。”“哦!”我不免驚嘆,這哪里是農村,分明像我們兒時用彩色的紙玩的紙偶“哈捏卡”家家,整齊規矩干凈得似乎就是一種擺設。
特莫呼珠,完全改變了東北農村千年草房、灰不溜秋的爛衫模樣!而她,確是在中國版圖的東北部邊疆,最偏遠的達斡爾山區!
車停在村委會院里很大的一個文化廣場,長長的藝術圍欄、雕塑、演出舞臺等文化活動設施,都是過去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動者做夢也沒想過的建設。農民也許想過豐收的糧食,想過鼓鼓的錢包,或可以算是精神享受的影視,但這種自己參與的文化活動場所,是不在想象中的。
八年前,當我滿懷激情走在騰克鄉正在移民的幾個霍日里村里,進入一戶戶人家,目睹那些被移民搬遷弄得不成日子的人們,我一點不知,還有這座騰克鄉的小村,從容不迫地邁著自己雍容優雅的腳步,不被動蕩所擾,安靜地佇立在這里。那是二百八十多年前就已落定的姿態,從那個認準駱駝山的時候開始,這從容的腳步就再也沒有慌張過,沒有高低不平過。那是騰格日八日肯⑸賜予的姿態。他們無論窮富,都沒有乖離過那種祖輩遺留下來的族風,四平八穩、優嫻儒雅、曾經一個朝代賦予的固有氣質。于此,我想起了一樁事情,在我的文本《童年里的童話》里,一個漢人砍倒了幾百年的柳樹,那是村里人每年都要去求雨的神樹,它承載著人們向天地祈禱的心愿,而就是這樣一棵樹,被窮困和貪婪毀掉。面對如此觸犯神靈天地、毀壞達斡爾人賴以表達精神信奉的神樹,我的一位大學同學說:“你沒有寫出村里人的憤怒,沒有‘打死他、‘揪出他的呼號,我沒有看到這樣的情節。”endprint
面對這種在一個時代形成的集體行為,或者漢族人面對如此情況的自然表情,我沒有予以解釋。因為他沒有達斡爾人的思維,沒有達斡爾人那種與自然互生互依的生存理念,更不懂得達斡爾人的習俗觀念。地域的差異,便是文化的差異,民族的差異,更是心理的差異,面對上述現象,達斡爾人只會說“造孽呀!觸犯了天地神靈,要遭報應的,天有眼”等等敬畏的話。達斡爾人知道,天有天神,地有地神、河神、山神等各種神靈無處不在,他觸犯了,自造孽自受果,不用人們鞭撻,他自然會遭到惡果。達斡爾人只是為他的行為后怕,一個什么都不懂得敬畏的人,連對神樹都敢動手,悲憫還來不及呢,只有不安地視其將要發生的報應。果然,那人連一個夏天都沒有挨過,死于一場水災之中。
由此我聯想到,看一個民族的行為,讀一個人的文章,不能超出他的民族身份和心理,那種世代延續、流淌著的血液潛質,烙印著他(她)的民族心理、思維、行為以及氣質。忽略這些因素,溝通就會產生障礙。
我在特莫呼珠,這個“原味”的達斡爾村落,看到了久遠的家鄉人的氣質,與他們交流,我仿佛是在與自己的兄弟姐妹、父母聊天,沒有絲毫的做作裝腔、戒備,自然隨和,這跟八年前,我與騰克鄉移民達斡爾人接觸時的心情一樣,直接、坦誠、真實。
“我又該去孤獨地尋訪了,這已是生命的必需。那些袒露著真實的土地,那質樸而熱誠的夫妻,與我骨子里的東西那樣接近。我已越來越在意這種接近了。”
這是我許多年前寫下的一段文字,在散文《尋葉晚秋》里,我滿懷激情地大段大段宣泄出在如今看來極為奢侈的激情,縱然有些矯情,但卻飽滿可貴,那種與百姓共苦樂的行走,那種顯示健康的腳力,都成為我如今向往的奢侈。這也是那時留下的伏筆,使得我仍然在許多年后的今天,一有機緣,便走近農民,放下總是沒完沒了的事情,去鄉村老鄉家里,在漆黑的天空下,頭枕靜謐的黑夜,在大大的炕上沉進深深的睡眠。
然而,在大炕上住上兩宿、吃大燉菜、嘮嘮家常的享受,是如此難得難以堅持,已經成為越來越少、正在快速失去的事情。
二、母語的溫度
滿懷激情再次深入特莫呼珠,我有了目的,坐公共汽車向北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停在一個岔路口,村長奧貴林來了,他開了一輛白色的小車,從車上下來就按著達斡爾傳統禮節,給我請安,我有點意外。因為在旗所在地尼爾基城,年輕人已經不懂、不在乎這個規矩了,即使在春節這個傳統的請安禮節,也只在年長些的人中以美好的問安形式,保留并使用著。村長能在不是節日的時候,還在使用著傳統禮節向我問好,說明了他和他的村子繼續保持著傳統文明的習俗,或他的傳統修養,也折射出他身后的族群文化保留的程度。如今,文化符號同質化的形勢下,這是個值得重視的現象。
上車后,繼行十多分鐘,特莫呼珠到了,我又一次走進村里。
我見到了比較年長的鄂鋼林老人,他雖然年近七旬,但精神干練,思維敏捷活躍,是我在特莫呼珠接觸的第一人,我希望聽他嘮嘮村里的舊事、老事。因為一座達斡爾村的過去,就是歷史,具有不同一般的寶藏,如果不記錄下來,沒幾年時間,就會跟隨老人們一同消失。而一旦消失,就不是幾位老人的事情,那將是一個民族的特點、記憶,一個民族樣式的消失。所以,如果村長是當代史,老人們就是歷史、發展史、達斡爾史。
現在生活富裕了,像他們這樣的老人,雖然什么也不缺,但比起早年,還是覺得缺點什么。“小時候的村里,”額剛林說,“業余生活可豐富了,冬天的夜晚,非常漫長,晚上四點鐘就天黑了,我們吃完晚飯,就聚到一戶人家里,坐在三面大炕⑹上,炕上坐不下,就坐地上,黑壓壓一片,聽書,筆替個矮拉貝⑺。說書的人,有好幾個,他們拿著漢文版的書,直接從漢文翻譯成達斡爾語,似說似唱,非常好聽。那時講的書有《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封神演義》《隋唐演義》。”
有《紅樓夢》嗎?我覺得這是個難度,便打斷他,問。有啊。他說。挺厲害!大多是文言文呵!他們竟然直接翻譯,當場講說。而且這樣的人還不止一個,如果說書的人,一時有什么事情,當晚過不來,就告個假,另外的人,繼續接著前一天的內容講下去。東北鄉村有的是漫漫的長夜,用谷糠包麻桿自制的燈,半米多高立在地中央,很高很亮,一會兒的功夫,就過去了很長時間,大家也渴了餓了,主人就從灶坑里取出事先埋好的土豆,裝在簸萁里,供大家享用。那土豆在木炭火恰好的火候里,烤出一層黃黃的、酥脆的嘎巴,里邊白綿綿的,冒出香噴噴的熱氣,大家你一個他一個的,慢條斯理地享受一頓。吃完后,長者們還裝上長長的煙袋,點著,繼續聽講。這樣的說書形式,差不多每家都能輪到,輪到誰家,誰就照樣在灶坑里埋上土豆,填充漫長的冬夜里早已空空的肚子。
“我二哥平時話不多,一說起書來,一套一套的。還有我的一位鄰居,是殘疾人,叫郭福興,駝背,頭幾乎彎到膝蓋,腦瓜非常靈,非常聰明,不管什么書到他手里,都能直接用達斡爾話唱講出來,特別在描繪人的相貌、裝束時,非常準確。我以為他事先一定有所預習,就把從外邊買來的書,遞給他,讓他當場翻譯,結果都難不倒他,立刻就能用達斡爾話講出,并且出口成調。我們常常去他家里,聽他講書,也知道了他的殘疾不是天生的。原來,他小時候,攤上了一場瘟疫,差點沒死,活過來后,就便成九十度的駝背了,從此,他就再也沒進學校,一個人在家里學字典,把新華字典背得熟熟的,開始給人講大書。他不僅能說書,還是一個巧手木匠,做些靈巧的木工活,還會做縫紉機活,生產隊成立后,他給全村男女老少做衣服,做得非常好,做什么像什么,生產隊給他一些工分,維持生活,后來由于太累了,書就不能講了,文革年代,不知得了什么病,他就死了。”額剛林說。
說書人的命運,有點凄涼,是一段不幸又幸運的人生。一個在失去正常人形體的殘廢情況下,在絕望中,沒有絕望悲傷,沒有放棄,沒有選擇別的生存之能,而選擇了學新華字典,背新華字典,這是達斡爾民族的特殊一面。在達斡爾人中,寧肯吃不上飯,也要學習文化,這種祖傳的學風,世代影響著后人,所以“筆替個矮拉貝”這樣的民間說書形式,普遍存在于鄉村,在那些漫長的沒有電燈的冬夜里,便是人們聽書講書、口耳相傳民族文化的時刻。古老的沒有文字的達斡爾族,便這樣以說書聽書、民間故事、神話傳說、烏春說唱等形式,口耳相傳保留下了自己的樣子。所以達斡爾人都非常清楚,如果這些文化消失了,達斡爾人的精神面孔將無處尋覓。endprint
說書以外,大家還能聽到自己的祖先在阿穆爾北岸、精奇里江畔⑻的歷史,講狩獵、講種燕麥、蕎麥,撒到地里就等著收割的省心……講被擼阿棄⑼燒毀家園、殺死族人、霸占女人、搶占城堡的獸行,然后不得不拋下墳塋、故園,舍棄故地南下的種種悲愴,一路的種種艱辛磨難,一百多萬平方公里的家園國土被侵略者霸占的暴力。那是永遠都講不完的故事......
“妖魔鬼怪,都是那長夜里講不完的故事,聽完之后害怕,回家的路上不敢一個人走,也不敢回頭,怕肩膀上的兩盞燈滅了。那時相信有鬼神,其實現在也有,我們家家供著的祖神、山神、娘娘神、山神、地神,不都是神靈么?”
其實現在,妖魔鬼怪也是有的,試想,我們人死了之后,靈魂還在,他就在我們身邊,我們家里,甚至就住在我們的體內,我們所遇到的一切疾病災難、生死的大事,哪個不與他們有關?只是人們的肉眼看不見而已,但是雅的根⑽能見,巴格其⑾也能看見。說到雅的根,額剛林說:“我們額嫩氏,在我的記憶中,沒有出現過法力太大的雅的根,倒是巴格其、巴日系⑿、沃頭系⒀、巴列沁⒁都有過,他們都是有法力的薩滿系神職人員。那時候,村里沒有看病的先生、沒有藥,人們有了病就找巴格其。看事問事,也找巴格其,他從不收錢,只給神靈供一塊肉就行了,完事之后,大家一起吃肉。巴格其和族長莫昆達一樣,村里議事、決策什么的,都是拿主意的主心骨。沃頭系專治小孩病。巴日系呢,就是專門接骨療傷、治外科病的人。女人生孩子就請巴列沁,我媽就是巴列沁,她專管接生。她供的神靈是娘娘巴日肯⒃。那時接生也沒現在這么麻煩,女人要臨產了,炕上鋪上烏拉草,再鋪上一塊油布,就可以了,孩子生下來后,用一把做活兒的剪子絞斷肚臍,抹點炕席下的灰土,也就好了,也沒看見誰感染發炎什么的。人的生命力是很頑強的,有自己的抵抗力和再生能力,沒那么矯性,我們生點小病小災,感冒發燒什么的,從沒當回事,也沒吃過藥,捂捂汗、喝點熱小米湯也就好了。我這輩子,就沒打過針,沒吃過藥,不是我沒生過病,我是不在乎它,過去的人不是得要命的病,誰上城里醫院呢?挺挺就過去了。”
又回到講故事。達斡爾人有講不完的故事,大家也有聽不夠的興趣,達斡爾人的歷史、傳統文化、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烏春⒂都是從口里講出來的,耳朵聽出來的,用心傳下來的,別看達斡爾沒有文字,比有文字還豐富呢。
這是達斡爾人的普遍文化。一個原始的達斡爾村莊,就是一部達斡爾族歷史、演變史。它或許小到只是一個族群、幾十戶人家、幾百人口的格局,卻能折射出達斡爾族的全部,無論從歷史、發展、語言、面孔、服飾、民間文化、信仰、神話傳說等等,所有達斡爾人固有的文化符號,都可以從中掏出寶來,以區分這一民族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特征。人類分別不同文化的標準,不是給予生存的經濟,更不是那些賴以活命的物質,而是其獨特唯一的文化內涵,成為這個族群區別其他民族的精神面孔。這些精神的非物質文化,誰守護得好、傳承得好、發揚得好,誰就能夠守護住自己的面孔特色,而走得較遠。不然,變成博物館的展覽,就可能成為轉身既忘的文化。
額剛林講的猶如童話般的過去,我不陌生,我也是從那樣幽靜的鄉村神話世界里走出來的,并成為現在的具有達斡爾符號的寫作者,我不用刻意裝扮自己的民族身份意識,所寫所為,自然帶著本民族的烙印。所以我對特莫呼珠的感情,無需培養,便融入了某種對過去、對童年回憶般的親情。我對特莫呼珠的過去乃至一切發生興趣,更因為其支撐的核心是達斡爾語,那種卷著舌頭發音的特殊凝聚力,使我們無論在什么地方,都有一種無言的親和力。我到了那里,就一直說著達斡爾語,只有出現說不出的詞語時,才夾雜一些漢語,以補充表達不好的缺憾。其實,我的母語和母語環境都是與生俱來的,只是走出家鄉之后,由于失去母語環境,有些不常用的詞匯變得生疏。到如今我生活的小城,雖然是達斡爾自治旗,而除了老年人還固守著母語的習慣,中年人已嫌母語的麻煩,習慣使用無孔不入的漢語、更簡捷地交流方式。三十歲以下的群體,完全不說母語,而那些學生、孩子們,便徹底游離于母語內核之外了,他們從脫離母體開始,也便像脫殼的雛雞,跟保護膜般的母語無關了。看著他們還有的達斡爾面孔,卻說出一口流利標準的漢語,就感覺像看到一個外國人,氣質作派語言,成為地道的中國樣式,便有莫名的混淆感,有種“他們是誰”的質疑,一種與他的民族隔著什么的隔膜之感。
一位文化部門的達斡爾人士說,我們現在的文化不是流失,而是崩潰!說得夠狠!我的心里一震。的確,縱觀一個具有至高權力文字鋪天蓋地的滿族文化,不也被洪流席卷得干干凈凈了么?何況我們僅13萬人口的達斡爾族!沒有文字,缺少平臺,盡管地處偏遠邊陲,而在文化一體、信息鋪天蓋地的時代,不也像那山體滑坡之勢,逐流而去么?如此不可阻擋的前進潮流,我們怎能因其必然趨勢,如衣洗了還要變臟,索性不洗而坐以待斃?
我們意識到的首要大事,是堅守母語、保護母語、說母語、學母語、上母語課,廣泛利用已經開始使用的達斡爾記音符號,即以拉丁文拼讀的方式,延續母語、保留母語。不然語言消失,失去的不僅是說母語的這個群體,還有與其相關的一切,諸如歷史遺風遺俗、傳統、飲食、民間文化、宗教信仰、心理,以及語言學領域的知識。隨著語言的消失,一些生態系統的傳統知識也會失傳,正如專家指出:“保護一種語言,相當于保護使用這種語言的民族。”對于達斡爾族來說,自古積累的知識經驗,都保存在自己的語言里,譬如那冬夜里的烏春說唱,在長長短短的故事里,其包含的故事性、歷史性、娛樂性、教育性,都是依賴語言的藝術代代傳承下來的。作為一種說唱藝術載體,烏春重重疊疊的特殊語言形式,蘊藏著達斡爾民族的歷史和現在,乃至文化的全部。
從人類學的角度而言,瀕臨消亡的達斡爾語,代表著達斡爾族的文化,語言的消失也必然導致文化的消失,文化不存,民族也便失去載體,人類文化的多元差異自然減弱,這對于人類的文明,的確是一種不幸。那么,將來的世界,特別是文學藝術等類似的領域,將成為單調的、同一的沒有各自色彩的智力游戲。這或許就是自然。但是我們仍然希望,按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文件《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真正將語言納入實施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范疇。endprint
三、就怕一個“窮”字
尋覓特莫呼珠,我總有一種找不到什么的感覺,有一種飄,一種失去背依的淡憂。實際上,我仍然在懷念著陳舊的過去,那些原始的達斡爾特色濃濃的房屋,凹形的三面大炕,里屋和廚房之間的木質隔扇,那些說不好漢語的達斡爾老人,骨子里的直率,步子中的優雅,搖曳的布衣長衫,甚至不會包餃子,不會炒菜,喜歡吃燉菜的老式生活樣子。落后么?不,我不覺得落后。那是真正的與土地互生、融入地氣的質樸生活。喜歡散發著濃郁氣息的達斡爾老人,說出話來,不時詩句連篇,即興出口成章,不是編造的,不是準備的,皆是生活中的智慧珠語。甚至他們走路的樣子,不緊不慢,慢條斯理,不似清朝大臣的方步擺步,又近八字步的穩妥,亙古形成了腦中的達斡爾印象,難以改變。
而在時下的年輕人中,你很難看到老輩達斡爾人的姿態。這就是飛速發展的時代,不僅改變著生活的節奏、消費觀念、生活理念,也無情地改變著一個民族原有的氣質面孔,消費著一個民族的所有符號!
并不是在唱挽歌,更不是拒絕現代,我只是一種人類的童年情結!
發展是必須的,改變是必然的,過去的特莫呼珠,固然外貌是純粹的達斡爾,但一個窮字,讓人們活得緊巴、貧困、落后、封閉,使他們處于幾乎與外界隔絕的狀態。特別是土改前一年發生的一件大事,余患未去,影響了一代人的生活和精神。
那是一場突發的事件,村里的牛馬突然開始發蔫,不吃不喝,精神萎靡,接著一個個倒下,無論大戶小戶的牛馬,都不聲不響地倒下,不長的時間里,幾乎全部倒下。人們眼睜睜地看著,沒有一點辦法,村里沒了一個牲畜。接著,人開始生病,先是老人孩子,后來就不分男女老少成年。大家的病情都是相同癥狀:發燒、全身不適,身體無力,不愛吃飯、頭疼、腹痛等癥。起初人們不知得的是什么病,隨著互相傳染蔓延、死亡,才知道是感染了傷寒,一種極具傳染的細菌引起的瘟疫,死亡率之高,能活下來的,可謂是個奇跡。那位駝背的說書人,就是那場瘟疫中的幸存下來的例外。
傷寒病瘟疫繼續蔓延,以可怕的速度傳染,幾乎家家都沒有逃過劫難,剛發送完這家的死人,又去發送那家的死人,那家的喪事還沒辦完,自家的病人已然咽氣,什么都顧不上了,叫人的時候,都遠遠地站在大門外邊,誰也不敢進誰家的院子,到后來索性自辦自家的喪事,誰也幫不上誰。但仍然擋不住那可怕的死魔,伸著可怕的毒舌,在空氣里游曳,一旦碰上誰的身體,誰就在劫難逃,被活活毒死。
“我家就死了四個人,”鄂鋼林說:“我大哥13歲、二哥11歲,我姐9歲,還有我叔叔的孩子都攤上了瘟疫。”
“那場瘟疫,村里死了46人,瘟疫過后不久,人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情,春末干旱時,村里吃水的深井干了,大人們就去淘井,淘出了幾個小瓶子,上邊還有文字,但不是中文,也不是滿文,大家都不認識,也沒當回事情。就有老人想起,日本人在村里時,不讓大家買鹽,必須吃他們發放的鹽,規定一口人多少,他們表面對達斡爾人非常好,實際是搞愚民政策。那細菌是他們撤退時投到井里的......”
這樣村里人畜都徹底傷了元氣,仿佛那空氣中有驅不散的陰霾,繼續縈繞在人們的生活縫隙,日子就更窮了,沒了生路。到了六十年代初全國上下餓得三根筋抬不起一個頭,甚至局部地區死殤不斷的慘況,特莫呼珠人竟也沒餓死一人,只吃草的孺子牛,救了他們,在珍珠般的米粒和野菜里出現白白的甘露牛奶,算是達斡爾人在普遍挨餓中的特殊福報。
然而窮,是那時的整個氣候,特莫呼珠人不可能有第二種樣子,所有中國農民的窮,他們受過,所有中國農民的苦,他們吃過,年年吃返銷糧,土地雖然廣播,卻薄收,總不見豐收的糧食,總是倉空斗空,人們的日子一直停留在一口人一年只能分到五百斤口糧的狀態。特莫呼珠幸虧地廣人稀,大自然給了房前屋后很大的園子,填補了口糧不足的欠缺,沒有出現內地常常食不裹腹、揭不開鍋的饑荒。
過去決定經濟的國策,難以發揮百姓的生產積極性,難以擺脫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無法形成規模經濟;農村和城市分割的二元格局懸殊,種種的經濟模式束縛著農民的手腳,局限思路,使得特莫呼珠人與全國農民一樣貧窮、急躁狹促。
1978年改革開放,對于農民來說,真可謂是一場春風,一場久涸的潤雨,國策大變,農民似乎一夜間就從過去的疲勞中伸直了腰,土地不再四季拴住農民的手腳。接著1982年的包產到戶、大包干,特莫呼珠人有了屬于自己的土地,日子陡然變得實實在在,有了對土地真切的期盼,真切地觸摸。那是自己的,種下的每一粒種子、生長的每一棵禾苗都牽系著如同子女般的牽掛,十指伸進土里的感覺都跟以前不一樣了。農民,要有自己的土地!
敖貴林,便從那個時期起家的。那時敖桂林還是個孩子,從公社騰克中學畢業,以全公社第一名成績錄取高中,進入旗所在地尼爾基一中。這是一所遠近聞名的學府,師資水平一流,教學質量突出,雖然比鄂鋼林上學時期,資深的老教師少了很多,但教學質量高,仍然是全旗的重點學校,能考上一中的鄉下孩子,更是屈指可數,全騰克鄉僅考取的三人中,敖貴林考了第一,然而他只念了半個學期高中,就蔫蔫地回來了,為什么?就一個窮字,家里實在交不出學費。
回來后,敖貴林便一頭扎在土地上,跟土地說話。他不怕苦,也不怕累,就怕窮,他的血液里流著父輩們勤勞的血液,沒有錢,到漢族鄰村抬錢借貸,地少,就租。這樣從最初分到的兩坰地,加上租地和父親一點一點擴大的地,有了六坰地的資本。在這個基礎上,他抓住了當時允許開墾荒地的時機,擴大耕種面積,一邊經營已有的大田,一邊利用空閑開地。由于開荒的場地,離村二十里路,往返極不方便,他就在地旁搭了窩棚灶臺,在那兒吃住。那時,天總是下雨,大雨小雨幾天一場,水濕的野地,到處汪水,常常濕透了柴火,燒不熟飯。窩棚里也非常潮濕,常起濕疹。路更是難行,走幾步鞋子就被泥土拔掉,只能穿高腰雨靴。拖拉機經常陷入泥潭,一陷就是三五天、一個星期,人也跟著變成泥人,水里泥里,“累得甩鼻涕。”盡管這樣,活兒不能停,只要天晴,稍見干爽,就進入開墾。時間就是金錢一點不假,土地雖然不少,但不能總留在那里,你必須抓住時機。然而障礙總是不斷,不是缺這少那,就是拖拉機開開停停,老出故障,找人修,費時費錢;不然就沒油了,拖拉機不肯干活兒,一時又沒錢買油,就得停下。有時油鹽都吃不起,白水面片吃得平淡,別說買那么多的柴油喂拖拉機。就等著吧,等到來年繼續再開。這樣,斷斷續續開了好幾年,終于開墾了一百坰地。endprint
由于一切都從租用、借貸開始,包括東方紅拖拉機在內,敖貴林更加感到土地的重要,如果那黝黑的土地一旦豐收,他將徹底改變當時的窘境,徹底轉變他一個農民的命運。所以他不擔心地多干不過來,不擔心因為交通封閉賣不出糧食,更不擔心沒人問津光顧這個偏僻的角落,那大片大片自然生滅的處女地,便為他敞開了黑油油的胸懷,那是天地賜予勤勞者的禮物,敖貴林揮過了汗水,甩過了鼻涕,苦過、累過,就是沒有后退過,可以了,他抬眼望望,一片片枯黃的野地,在他的眼前翻了個身,成為黑黝黝的顏色,那是一種生長的力量,一種生命的鼓舞,農民只有依賴這種基礎之色,才能發揮出力量、收獲真實的成果。辛苦算什么?它是收獲的胚胎,只要有了土地,總會收來糧食,勞動本來就是農民的本色。敖貴林從土地上壯大起來,從大量的田地、披星戴月的辛苦中得到了回饋,成了全村全騰克鄉的首富。老天爺也似乎眷顧這片駱駝山下的子民,年年風調雨順。
1989年,他第一次豐收了大豆、玉米、麥子,他趕著牛車去騰克公社賣糧,近25公里路,走了一天才趕到,雖然漫長,又冷又餓,但是成果在等著他。那是怎樣的心情啊!從來沒有數過那么多錢,看過那么多嘩嘩的鈔票,那可是付出的回報!天地給予!他忽然就成了萬元戶。
生活富起來了,他蓋建了五間磚房,兩側是長長的農用機械的倉庫,院落全部水泥硬化,光溜整潔,屋里則是城市化的裝修,暖氣、衛生間、洗澡間一應俱全,跟城里一樣,卻比城市人住得亮堂寬敞。在旗所在地還有一百二十平米的樓房,供冬天居住,夏天則回到村里。妻子基本長期住在樓里,服務正在讀小學的女兒,敖貴林便開著自己的小車,來回于鄉村和城里的路上。
富裕之后,敖貴林并沒有只顧著自己,他經常用自己的機械去幫助那些能力較弱的窮戶,不管人家來求,還是主動幫忙,他都無所回報的去做,村人說,他們家祖輩都是非常勤勞能干的人,他也一樣。
敖貴林成了一個重點,上級組織他們參觀學習,進一步學習致富經驗,他個人也走出去,到外省市先進農村學習參訪,這啟發了他的思路,也更具足了信心。上級每到村里參觀檢查,他都是發言的重點,介紹經驗。其實他沒有什么經驗,就是簡單的幾個字:吃苦、實干,就是最重要的經驗。是的,土地需要的就是周到的耕耘、勤奮的汗水,除此就看老天的脾氣和個人的福報深淺。
看過敖貴林的宅院,寬敞亮堂,正屋足有五間,兩側長長的倉庫里,裝著農用機械,一臺一臺、一架一架,相當氣派,這是達斡爾人從未有過的居住模式。一百坰地,在南方農村,路旁見尺的地方都種了禾苗,相比那狹仄的生存,寒冷的北方田野,可謂是曠遠遼闊,讓人羨慕!東北的達斡爾人敖貴林富起來了,就靠甩膀子、揮血汗。村人說:
“Gan-lie-bei yam-ti-gan-lie-bei
干列唄——亞么替干列唄。”
唄字拉得很長,意思說,干吶,真能干啊!
這里順便提一下,這句達斡爾語,摻進了一個“干”字,因為說者是一位比較年輕的人,明顯受到了漢語的滲透。那么老年人說的正宗的達斡爾語是:
Wei-lie-bei yam-ti-wei-lie-bie
偉列唄——亞么替偉列唄。
“偉列”即達斡爾語“干活”字之意。
在當今農民都開始吃商品糧的時下,敖貴林始終沒有加入這個消費群體,他一直食用著自己種植的糧食蔬菜,大米白面、蕎麥、小米都是自種自食,蔬菜更是樣樣俱全,全部自家園子采收。冬天漫長的季節里,干菜、速凍菜,沒有不是綠色的,每年食用的肉類,也從農村散養的養殖基地購買,都是笨豬、笨雞。從沒吃過什么速成肉、注水肉、一個月的雞、三個月出欄的豬、放洗衣粉的饅頭之類的,聽著都不舒服。他說,他從來不上菜市場,野菜、野果、蘑菇什么的滿山野,到了該采集的時候統一去采,不到時候沒人去動。
聽敖貴林說的一切,我仿佛在聽童話,我們所吃的食物,哪個不是買來的?哪個不是速成的?哪個不是增白的?哪個不加防腐、添加劑?外觀看著越來越好看的水果,亮亮的棗、不生蟲的蘿卜、白菜,增直增紅的生長素等等五花八門的東西……說不過來呀,猶豫著買回來,擔心地吃下去,你有什么辦法?
我想起在村委的午飯,豬肉是養殖基地散養的綠色豬,沒有什么催長素、催眠素之類的東西,雞也是散養的、心情舒暢的自由雞,桌上的食物沒有一點“市場”因素,讓你覺得“大后方”的安定保險。
大致算了敖貴林的土地年收入,一年五六十萬,這對于工薪階層,是天文數字。那么這樣一筆財富,敖桂林如何支配的呢?去港澳、去天堂、穿高檔、置豪宅、或者買飛機?我們做個想象消費,也都消費不出。這些都不是他的愛好。
村長換屆改選開始,按著特莫呼珠人的標準,村長人選必是富戶,自己的小日子過得好,大家的日子才能過好。敖貴林人品實誠,根基扎實牢靠,有文化,屬于不僅自己能干,又能帶動一方的人,如此,大家的目光,就自然都落在他的身上。2015年他當選村長,從此他有了兩個家,一個大家、一個小家,大家小家都需要操心需要實干,他天天忙于村里的事情,他說,他一個人過好有什么意思,大家都過好才有意思。村里需要建設的貸款,常由于一時還不上,他掏自己腰包堵上,不然到了期限還不上貸,再貸款就沒了路子。隊里臨時有事,都是書記村長兩人先墊上錢,在一千多萬的新村建設經費中,老百姓投入了四百萬,其余全是村委投入,資金來源都是村委每年出租的百坰地,全部用在利益百姓身上。他自己的錢,也經常用在為村建設的款項上。由于特莫呼珠三面環山,冬天一下雪,幾乎就把村子、道路封了,大門都推不開,人力鏟雪無濟于事,敖貴林便個人出資幾萬買了一臺鏟雪機,不用多時,被埋沒的路就露出來了,亮亮堂堂的,走起來爽。
他說,他要建設一個有特色、美麗的達斡爾村莊,目前還沒有達到,一些心中早有的計劃還沒有實施,還需要資金,現在天天都在忙這個呢。的確,我每次看到他或通電話時,他都在為那個心中的美麗鄉村奔波著。endprint
四、“一把手思想能力差勁,工作能力不行,這個村就不行,村長起決定作用。”
那時,特莫呼珠人家家土地增多,有能力者,大多都開墾了荒地,三五十坰,百八十坰,最少的也是十多坰、二十多坰地。地多了,要付出真實的汗水,那是不同于過去集體勞動的汗水,你付出多少,土地就回報你多少。土地的語言,就是你對土地的態度,你糊弄它,它便糊弄你。有了收獲,就要出售,但是特莫呼珠的路亙古難走,太難走了,無糧出售時,不太在意路況,祖輩都是那么走過來的,就跟著走唄。可是一旦要賣的糧食多了,路就成了主要矛盾,通往公社的路,坑坑洼洼,水溝不斷,不到50華里的路程,要走上兩三天,若車馬打塢(車輪下陷泥坑)就更麻煩了,一時拉不出來,在露天地住上三五天,都是常有的事情。過去,田地不見豐收,路也把人困得死死的,如今,國家政策好了,再不能稀里糊涂過了。
自從土地大包干,人們的經濟作物,有了剩余價值,但運輸成了問題,收糧的不愿進,村里又出不去,造成糧食經常發霉,這大大地影響了人們的積極性,也影響脫貧致富。世代的祖輩們,認了,服了,邁著沉重的腳步,拖累了身體,走衰了腰身,也沒走出去多遠。但跟上來的后人,觀念變了,不甘窩在這樣的泥水漿里,要修路,要改變,要直起腰來走路,必須修一條平坦硬實的大路,把生活走出去,不然他們難以改變原來的面孔。
心里想想,很容易,誰都會想,錢在哪里?上哪兒去找?當時的村長孟明臺,是個血性男兒,當村長,雖然當時不愿干,被硬選了上來,但一旦承擔下來,就要負責任,干出點實事,不能溫溫吞吞的,說有個村長,啥也沒干,說沒這么個人,還掛個名,這不行,不能再這樣窩下去。
經過一番奔波,求朋友,找老關系,終于,找來了四臺拖拉機,現任副鄉長、原來的村支書,看他真干,就熱情幫忙,大力支持。四臺拖拉機啟動了,轟轟隆隆不停地干。交通局見特莫呼珠人真的干起來了,很高興,主動開來了推土機,四個小翻斗,幫助填坑墊洼,墊了兩年,最后經過六年的苦修,通往公社、也是通往富裕的一條砂土路,終于修成了,來回暢通,車輛再不打塢了,糧食能運出,買賣有了路,幾代人的腳步終于平了。來回去往的人馬,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
“錢大都是村委會積攢的,政府支持,各方面哪個單位都支持,有什么理由不干,你自己能干,別人就樂意幫你,你躺炕睡覺,誰幫你?”老村長慢條斯理,一字是一字:“困難是有的,干什么事情,都沒有一帆風順的。”
亙古的坎坷路解決了,接下來,建村衛生所,要解決鄉親們看病難的問題。過去有病,都是靠薩滿神職人員巴格齊看病,靠巴列沁接生,靠額頭系看小孩兒病,無醫無藥,一般的頭疼腦熱發燒等,全靠家家都備的解熱止痛片頂著,一旦有個急病,來得及的,去很遠的鄉衛生院,來不及,就靠運氣。
特莫呼珠人有福報,衛生院建成后,請到了一位中西醫結合的漢族醫生,黑龍江人,且醫道不錯,落腳特莫呼珠,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直到現在,遠近都有了名氣,甚至遠在一百七十華里之外的旗所在地的患者,也慕名前來求醫,附近的村屯,更是大小病都離不開特莫呼珠,衛生所整日患者不斷。
教育首要,是達斡爾民族的普遍認知,寧可食不裹腹,也要子女學習讀書。在八十年代全國第二次少數民族文化教育普查中,達斡爾族排名第二,接受教育程度同比其他少數民族都高。小小一個村莊,出現過省社科院歷史研究學者,三十多人次任科局長職務。在過去,無論怎樣貧窮的達斡爾鄉村,都有在旗一中上初高中的學生,少則一兩個,多則幾個。我小時候的家鄉,有三人在遙遠的旗一中上學,而在附近的三個漢族村,竟沒有一人。那時的窮,糊口第一,沒人顧得上眼前不借力的文化。但達斡爾人顧,顧得勝于糊口,顧得能看到未來。
“沒有教育不行,一年跟不上,十年跟不上,沒有學校更不行,誰上來當村長,都得重視教育。學校房子太破,人畜隨便進出,板凳沒有,桌子沒有,孩子們都坐在塔頭墩子上,我急眼了,和校長一起去找教育局,挺好,解決了三十套桌椅,我又找個木匠打了二十套。這樣桌椅有了,房舍還是不行,蓋一個得了,就發動村民,一家出十個椽子,五個木頭,大家都很情愿。可是從沒蓋過磚房,沒有經驗,不懂得上梁,材料也缺這少那,就把房子蓋上了,這樣過了幾年,就開始損壞,堅持十多年后,又建了新的。”
老村長總有那么一股勁,有一種與他所做的事業相同的韌勁。
但那定做的桌椅,由于質量不夠過關,沒用多久,就開始損壞,質地太薄。老村長又跑到山里小二溝弄來木料,做了一批結結實實的兩個學生都搬不動的桌椅。
“過去的學校是木質窗戶,四處漏風漏雨,冬天燒鐵爐子,煙熏火烤,煙灰四處,冷熱不均。冷的時候,跺腳搓手,熱的時候,爐火烤人,孩子們受夠了罪。自從改造校舍,教室里安了暖氣,干干凈凈的,跟城里的學校沒什么區別,再也不用擔心孩子受凍什么的了。”老百姓也說。
1998年之前,特莫呼珠村沒有一座磚房,一些貧困戶住著幾十年、上百年,甚至更老舊的草房,危危在即,住著不行,修也不是。雖然好政策利益了農民,但還有這些過得不好的窮戶。所謂窮戶,不是沒地,也不是太陽照不到他的糧田,各有原因,也不乏不會過日子的懶惰因素。針對這種情況,成立了一個聯合點,組織這些人集體勞動,模式跟生產隊時有所相同,主要是帶動他們,一起往前走,不能讓他們落得太遠。這樣五六年過去后,收入統一分配,統一管理,老村長默默地積攢了一筆資金,一天,他突然告訴大家:做好準備,要往他們院里拉磚了。
“大家愣住了,干什么?”
“蓋房子。”
“蓋......什么房子?”
“當然是人住的房子,每家四十八平米。”
“這、真的么?從來沒聽說蓋什么房子啊,突然就要拉磚,錢在哪兒呢?”
“這不是說著開心么?”
第二天,就見拖拉機真的轟隆隆地開到院子里,嶄新的磚拉來了,這還不信?趕緊卸磚吧!endprint
真是天上掉餡餅,要給蓋磚房了,像做夢又不是夢,眼看著紅磚藍瓦卸到院里,才相信,這個孟村長,是真的為他們默默地著想呢!
“這些錢積攢了兩三年,一直我把著不動,誰來也不借,不花不用,留著。”老村長說。
重大問題得一個一個解決,完成了這一項,還有那一項。這還要看村領導的責任心和作為。“一把手思想能力差勁,工作能力不行,這個村就不行,村長起決定作用。”這話說得非常在理,不僅是思想能力問題,還要看是否想著百姓,只顧個人,或者個人都不思進取的領導,那這個村民就遭殃了。老守田園,再加上小富即安的心理,是大多數農民的狀況,世代沿襲下來的墨守成規的習慣,成為集體無意識。但特莫呼珠的領導人不甘于此,一旦國家給了發展的機遇,就想著借機改變。即使祖輩留下來的幾百年的生存樣式,獨具的達斡爾老屋老村,只要影響了眼下的生活質量和衛生環境,就要設法改變,更好地服務生活,適應時代。于是一個大膽的設想在老村長的心里醞釀,并慢慢成熟。
特莫呼珠是三百多年前,從黑龍江北岸遷徙下來的額嫩氏七兄弟中兩兄弟建成的老村,土地肥沃,地廣人稀,在這種自由的情況下,后人們想在哪兒選擇房址,就在哪兒埋下了木樁,想擁有多大園子,就圍上了多大的圈子,漸漸的村落就形成了各自為中心的院落格局,這一撮,那幾座,兩三座一塊,五六撮一堆,毫無秩序,卻也形成了彎彎曲曲的血脈般的一條條村路,連接著很遠很遠的一家一戶。這在過去,或許沒有感到不便,但是一旦時代變了,政策改變,思想必須得跟上。特莫呼珠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土地成為最大的致富因素,給了他們一個大糧倉,糧食變成金子。然而房舍散落、老路狹窄彎曲,成為發展致富的障礙。尤其雨后,村莊一片黑黑黏黏的水泥漿,不穿齊膝蓋的雨靴,別想出門,車馬干脆停行,汽車和那長長的長途運輸車輛,根本不能進村。如果不加以整改,糧食就得爛在窩里。
經過四個月的設計規劃,老村長和當時包隊的杜副鄉長,一起完成了第一步規劃工作,“杜鄉長立了大功。”老村長沒有忘記領導的功勞。然后第二步,做思想工作。要修橫豎筆直的幾條村路,房屋整齊劃一,必須要大動干戈,打亂原有的房屋毫無秩序、道路亂七八糟的局面,還要切掉很多人家的園子!這可不是小事。這園子,包羅萬象,什么都在里頭,糧食蔬菜,各種各樣,一年四季的菜碗都在里邊,甚至口糧。要劃掉一部分,那不亞于脫掉身上的衣,割掉身上的肉。怎么辦?
領導心里有數,什么樣的村民,用什么樣的對待方法,一個個在心里過數,事先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然后一家家去做思想工作,同時也按照國家土地法,園田一平方米補貼四角錢,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就這樣辦。這是最后準備采取的辦法。
“規劃很難,都看著我呢,看你咋辦,我正在弄很長的倉房,拉線,拉線的說,倉庫留兩天吧,我說不行,先割我自己的,老百姓一看,把我自己都割掉了,就不說啥了。”
他沒想到,起初大家還有些不情愿的情緒,一經開導講理,都想通了,割就割吧,都是為了大家,這“水泥”路拖了幾輩人的腿腳,現在要修光溜大道,怎么能只看自家眼前的那點利益?
割掉的部分,有的成了路,有的成為鄰家的園子,鄰家要表示的,也就算了,大家多是一個祖宗的后人,遠近都一個姓,血管里都流著一個祖宗的血,即使有其他的姓氏,也都是喝著一條霍日里河的水,計較什么。如此,僅二十天時間,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經過轟轟隆隆的一番苦戰,筆直白凈的水泥馬路,一條條伸展在村里,像根根象牙一樣亮堂。通向外面的路,一直修到111國道,與鄉政府騰克連接,與外界連接,從此,特莫呼珠的經濟道路暢通了,人們的手腳也伸直了。
“以前一下雨,路全是水、泥,出來進去可不方便了,運輸成本相當高,收糧的都不愿來,有時糧食都放發霉了賣不出去。路修好后,交通便利了,糧食也能賣上價了,一年能多賣好幾萬呢。”
老百姓坐在家里,就能數上一沓沓錢,心中的高興,幾句話是說不完的。
“我當一回村長,不給百姓做點實事,搞點福利,我就白當了,下來會后悔一輩子。”
“有個好領導,老百姓好擺弄,就怕你領導不好。一,別貪,你就是好干部,一貪,你的影響就落地了。二,辦事公道,別偏,這是兩個關鍵的事。”
“那時我們屯子比較出名,全旗一二流,發展水平差不多,沒有特殊的,像貴林是特殊的,就一兩個,上邊參觀后,就選了全旗的示范村。”
而當年,可不是這個樣子。那時,隊里選不出村長,沒有人愿意當這個窮得叮咣響的村長,選來選去,選到老村長頭上,那時他還年輕,一點準備沒有,怎么干?這么一個窮大家,他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怎么擔得起來?不能干。可是,那一雙雙長輩們期待的眼睛,都在盯著他:干吧,你也不干,他也不干,這一大家子誰領頭啊?
也是。但怎么干?比他年長的人都推脫下去,他怎么干得了?實在推不下去了,好吧,就試試吧。卻沒想到,這一干就是三十來年,酸甜苦辣,該嘗的都嘗了,該受的也都受了,不過,都過去了,他說,沒什么好說的。如果三十年還算沒光混個名的話,就是做了三件大事:危草房改造、修路、修校舍。除了修路得到一點上邊的資助,其他都是村委自力更生所掙的錢款。可以說,他應該滿足了,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沒有失敗。特別是土地資源管理得好,發展均衡,擋住了當時從內地刮來的很強的盲流風,保護了自然資源,也守住了特莫呼的原滋原味。在五十一歲卸任的時候,基本覆蓋了過去百孔見瘡的居住環境,給后人奠定了一個健康的基礎。
如果還有沒完成的任務,修防洪堤壩一事,是一塊缺憾。老村長有些遺憾地說,實際上,在莫力達瓦旗境內,除了1998年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之前的十幾年一直干旱,全旗百姓普遍不收糧食,擋水工程沒有提到主要矛盾,所以修堤一事就緩了下來。另外,1984年我就申請安自來水的報告,30年后才批下來。
五、“三農”政策的饒益
農民獲利的主要因素,是三農政策的具體實施,繼1982年1月1日,中央發出“三農”政策之后,2004年12月,農業、農村、農民問題又提到了具有實際意義的高度:沒有農業的發展和農民的小康,就沒有國家發展;全面實現小康社會,關鍵在農村、重點在農村。基于此,解決農民問題又有了新的途徑,特莫呼珠認真落實政策,一改世世代代灰不溜秋的農民面孔,過上了以土地為資源的安逸生活,土地增多,資源增加,主要農作物大豆、玉米,形成了有種有收的產銷鏈條;農民稅收減免,農業機械化、剩余勞動力轉向城鎮;通過高考升學實現高層次第轉移、職業教育增設,特莫呼珠人前所未有的獲利,入住城鎮新建樓房的人增多,在冬天閑暇季節,半數人住進旗所在地的城里,或陪孩子讀書,或度過閑暇的冬天。在鄉下的屋子,則由打工者來守護。農村的升學率高了,就業機會隨之增加。土地機械化,解放了大量的勞動力,一年中從春播、夏鏜到秋收,一個多月勞動日足夠,其他的時間,便可以任意支配,他們有了大量充裕的閑暇時間。但是,特莫呼珠人并不像一些農村的百姓,存在留守問題,他們不需要那份打工的辛勞。即使只有十多坰地的農戶,年收入也是十六七萬,足夠。二十、三十坰地的戶普遍,六七十坰地的戶,也為數不少。而擁有百坰地可謂土地王國,讓內地農民無法想象。稱為地主,毫不為過,就是沒有構成地主雇長工的條件。由于特莫呼珠的田地大多出租,從黑龍江省過來的租戶們,揣了現金,帶上干活的人,春播幾天,秋天再來一次,就把這一年的農活利索了,然后,就地賣給進村收糧的商販,又揣上現金,走人。endprint
錢掙得容易啊!
也不容易,全仗了過去累死累活打下的基礎。半機械化時的艱辛,全機械化時的一個人一臺機械,從早晨不見太陽到晚上日落黑天,大片大片的田地里,就一兩個人,耕種、秋收、脫粒、分裝,一條龍作業下來。收獲之后,自然就是享受。
“三農”政策給予農民的切實利益,特莫呼珠人一一都享受了:不交農業稅;種地有補貼;購置和更新大型農機具有補貼;糧種補貼;農業生產材料價格進一步穩定;國家和省稅費減免及物價控制,這六條具體政策,實實在在都落實到實處,他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輕松滿足,可以說農民是徹底翻了身。
如果說土改是中國農民擁有土地的第一次翻身,1978年的改革開放,是農民的第二次翻身,那么第三次翻身,則是“三農”政策的制定和進一步增進實施。
這期間,我們看到中國農民的巨大變化,從矮趴趴的土坯草房,滿處垃圾糞便、雜草秫秸的街道,灰土土的衣著面孔,乃至被城里人稱為“屯老二、屯迷糊”的不屑一顧,什么“屯老二進城,眼睛發紅,背著麻袋,吃著麻花”等戲論,都被改革的春風,和“三農”的惠風刮走,農民不再是土的代名稱,不再是屯迷糊、屯老二。坐在家里,田地往外一租,腰包就撐得鼓鼓,一年的事情就算完事。留給自己種的,什么農業機械康拜因、收割機等,一個電話,就發到家中。走在城里,誰還小瞧農民?房子沒人家的寬敞亮堂;太陽不見光柵,吸的是霧霾廢氣,人家吸的是濃濃的負離子;小車也比咱開得無截攔堵,且有國家補貼跟著;吃的更沒法跟農民相比,咱吃的是大棚里的農藥污染,人家吃的是太陽惠風澍露的自然綠色......正如敖貴林所說,就是冬天住在城里,也從不到農貿市場賣糧買菜,一年四季,全部食用自種的糧食蔬菜,山上的蘑菇、木耳、榛子、野菜,一色的綠色食品,我從沒去過菜市場。
可見如今農民的名字是自由享樂、悠閑、旅游,就連七十歲的額剛林夫婦,也登上了臺灣、昆明等的旅游飛機,這可能是中國農民過去做夢都沒有想過的事情。地處大東北偏僻的特莫呼珠達斡爾人,更是開天辟地地游歷。我趕上他家的飯時,炕桌上擺滿了豐盛的晚餐,肘子肉、燉菜等,我剛吃過,只能拒絕盛情。而這是他們自己平時的菜肴。只要能夠消受得了,特莫呼珠人的餐桌上,肉類天天不斷。偌大的冰柜,幾乎都凍上了牛肉。相比過去,一年只能過年過節吃上肉的素淡,這日子,就盼著多活幾年,多享受幾年呢。
這豈不是浮躁的城市背后,自由呼吸的夢想莊園?
而特莫呼珠人沒有忘記,他們從幾乎要垮臺的舊有體制生產隊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跟著國家政策走,每一次的中央一號文件,他們都能及時得到聽聞。
1978年,這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時間,人人都記的牢靠,是中國實施對內改革開放首先從農村開始的一年,這陣改革的春風刮到特莫呼珠,人人臉孔一新;
1982年1月1日,是中央發出第一個關于“三農”問題的“一號文件”,對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農村改革進行了總結。突破僵化體制,指出包產到戶、大包干,特莫呼珠人分得了屬于自己的土地;
1983年1月,第二個中央“一號文件,”肯定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中國農民的偉大創舉,但森林砍伐、耕地減少等、人口膨脹是農村的三大隱患,敖貴林率先退耕還林,種植了三十坰地松林;
1984年1月1日,中央第三個“一號文件”,延長土地承包期。為鼓勵農民增加對土地的投資,規定土地承包期一般應在15年以上,這使農民吃了“長效定心丸”;
1985年1月,中央第四個“一號文件”,擴大市場調節力度。取消了30年來農副產品統購派購的制度,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進一步系統化,加強小城鎮建設等十個方面,活躍農村經濟,特莫呼珠村里有了商店、糧店等各種服務的小賣店;
1986年1月1日,中央第五個“一號文件”,進一步擺正了農業在國民經濟中的地位,農業是國民經濟中的基礎,要發展國民經濟,一靠政策、二靠科學,增加投入,進一步深化農村改革,特莫呼珠享受了國家無償配置的農用機械;
2004年2月8日,中央下發第六個“一號文件”,千方百計促進農民增收。中央一號文件重新鎖定“三農”問題。更多關注農村,關心農民,支持農業,成為全黨工作重中之重;
2005年1月30日,中央第七個“一號文件”提高農業綜合生產能力。進一步深化農村改革,努力實現糧食穩定增產、農民持續增收,促進農村經濟社會全面發展;
2006年2月21日,中央第八個“一號文件”,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
2007年1月29日,中央第九個“一號文件”,發展現代農業是建設新農村的首要任務。要用現代物質條件裝備農業,用現代科學技術改造農業,用現代產業體系提升農業,用現代經營形式推進農業,用現代發展理念引領農業,用培養新型農民發展農業;
2008年1月30日,中央第十個“一號文件”,進一步夯實農業基礎。
加大“三農”投入力度,鞏固、完善、強化強農、惠農政策,對“三農”工作作出的重大部署。
縱觀以上中央政策,全是新年伊始政府工作的一號文件,條條為了農民,件件為了農民過好日子,其重要性足見農業是全國人民富裕起來的堅實后盾,提到首要位置。作為農業大國,農民不富,國家難強。自從這些一號文件頒發以來,中國古老的農村樣式逐漸改觀并快速發展,生活水平逐年提高,精神面貌更是煥然一新,再不見窮得叮當響、伸不直腰背的祖輩們的形象。安逸的生活,人們的臉容安詳平和。
六、人神共處
“我們這里一直風調雨順,年年豐收,說起來,像講故事,經常看到西邊黑壓壓的烏云來了,可是到了斡包山那兒,風就轉向了......”
駱駝山也仿佛蔭庇著頸下的人們。特莫呼珠人,善于感恩回報,他們年年都在供奉、祭祀斡包、天神、山神、地神、河神等各方神靈,家家戶戶也都供奉著祖神、娘娘神、山神,每年的五月節、八月節、春節是固定三次祭祀的日子,酒肉點心水果,樣樣具備,家家如此。過去如此,現在如此,神靈仍然安住在每一個家庭,或在外面的“小木房子”里,或在屋子里西墻的高處,使得特莫呼珠人的精神世界里,一直與神靈共在。他們的世界里,從來沒有無神的日月,沒有無所顧忌的行為和造作。他們說,我們這里沒有不供神靈的人家。endprint
這讓我想起了八年前,國家建設尼爾基水利樞紐工程之時,我有幸走進了庫區騰克鄉的幾個移民村,發現幾乎每家的西山墻下,都有一個供奉神靈的小木房子,見尺寬窄,二尺來高,立在很顯眼的地方。我對它們敬畏,也感覺安然。因為一個有著信仰、懂得一切所作所為都在天地神靈觀照下的民族,是值得信任的,值得交往的。雖然我自幼也生長在那樣的環境,但是隨著一場文化革命的風,被吹落的巴日肯神靈再也沒有回到小木房子里,更不敢登堂入室落座于正屋西窗上了。而特莫呼珠人不然,他們始終保留著固有的敬畏、原始的信仰,用他們的話說,就是這樣,必須有他們。的確,在觀念上,他們保留著很多原始的民族風俗,比如求雨祭祀,比如春節時的拜年磕頭,集聚一起跳魯日格勒等。飲食上,也保留著傳統的習俗,喜歡大燉菜,吃柳蒿芽、吃蕎麥飯、窩瓜牛奶粥、牛奶面片等。
但有一點,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改變。達斡爾人亙古離不開牛奶,尤其國家遭受自然災害那幾年,人們都以野菜度命的時候,不用吃糧食的牛,照樣供給著雖然不多卻也能夠維護生命的醍醐甘露,牛奶救濟了達斡爾人。可是如今的特莫呼珠人,村里不見牛馬,院子里更不見牛欄,牛都到哪里去了?
“都在固定的地方放牧呢,有專人管理。”敖志娟說。
“不吃牛奶么?”
“吃呀。”
“怎么吃?牛不在家里,如何擠牛奶呢?”我仍然以為是傳統的養牛、下牛犢、擠牛奶呢。
“已經不需要那份操勞了,想吃的時候,到前院商店買幾袋‘蒙牛就下鍋了,還用那份麻煩?”
也是,生活富足了,原始的生活樣式已經遠去,面朝土背朝天的艱澀時代,早已成為歷史,當今的人,生活在簡捷便利速成、伸手就來的節奏里,即使自己有牛,也要吃那方便的“蒙牛”。連牛也自由了,牛犢子更是可著勁吃奶。哪像過去,牛犢剛拱上三五口奶,正在胃口大開,就被拉開拴在木樁上,眼看著主人把它應該吃的那份白白的奶汁嚓嚓嚓擠進奶桶,牛犢急的,一個勁兒往牛媽媽的奶上狠奔,可剛沖出兩三步,就被拴在脖子上的繩子猛烈地拽回去。它不甘心,瞪著焦急渴望的眼睛又奔,又被拽回去,反反復復。終于,漫長的等待結束,主人擠不出奶了,就把它松開,讓它有力的嘴再去拱去撞,這樣充分的奶汁剛被它拱撞得分泌出來,又被強行拉走,它急得呼哧呼哧喘氣,只能干瞪著鼓溜溜的眼睛,等主人擠夠了,才被放開吸吮那剩余的奶汁。而現在的牛犢,也不受過去的“虐待”了。改革開放也開放了它們吃奶。
不過,我還是覺得吃自然的牛奶更好,什么酸奶、奶皮子、奶油(蘇德日各)盡情制作,香香的、潤潤的,不膩不油,自然環保,剩余的還可以出售,是一份無成本的收入,浪費了很是可惜。像我們住在城里,買一張半尺左右的圓形奶皮子要40元錢,一斤牛奶三元五角錢,至于蘇德日各,很難買到,那是奶制品中的精華,最上等的享受,蘸饅頭、拌土豆吃,可謂天饈肴饌。
敖志娟兩撮房子,一屋子住人,一屋子做飯。她做的大米飯稍有顏色,卻不是有黑米的那種。是什么呢?我猜不出來。志娟說放了煮蕓豆的湯。哦,蕓豆用來燉柳蒿芽排骨,湯放在飯里,是一種典型的達斡爾族特色吃法。其實傳統的柳蒿芽是不放排骨的,只放蕓豆,或者肥腸、小魚。到了現代,受達斡爾人影響,漢人也開吃這種極具藥用價值的綠色野菜,但他們以排骨燉柳蒿芽,菜不剁碎,此菜普遍流行于飯店。而純粹的達斡爾餐館,柳蒿芽剁碎,精瘦肉剁碎,再放上蕓豆和煮豆的湯,稀稠適度大大一碗,端上桌,人人都盛上一小碗,桌上什么菜肴都可能剩,唯有柳蒿芽每餐不剩。家庭柳蒿芽做的尤其極致。
敖志娟很會做菜,四個菜都非常適合我的口味,知道我喜歡素淡,偌大的冰柜里的肉,也只用了一丁點,我也不客氣,在鄉下吃飯,我從沒有裝過假,沒有吃不飽的時候。我喜歡燉菜,大鍋燉的,喜歡濃濃的達斡爾味兒。可這種達斡爾味兒,也被便捷的煤氣灶有所“占領”。
然后,我們去文化廣場。
如今的特莫呼珠人,優雅著呢,吃過晚飯,都聚到廣場消閑,老至七十歲的老人,小不足十歲的孩子,在音箱播放的音樂里,翩翩起舞。你當是廣場舞街舞、交際舞么?不,大多是達斡爾民間舞,魯日格勒、罕伯舞等。那舞,是水樣的軟,那“斗”是動物的嬉戲較斗,你離不開那原始的生存記憶,融入生活、語言、肢體,貫穿下來,便化為文化藝術,成為你的民族符號。
達斡爾人是詩性的民族,是藝術的民族,無論有什么活動,大型小型,歌為首,舞為酬。即使沒什么活動,只要大家聚一起,吃上一頓飯,也要歌之舞之,生活里苦樂相賓,歌雅了心性;生活里伴著甜酸苦辣,舞柔了心思。
可是,怎么沒有男人參與呢?
“Hi-qi-bei___”(他們害羞)。敖志娟說,“唄”音拉得很長。
這有點奇怪,在這個“時尚”無處不在的時代,特莫呼珠,竟然還有害羞跳舞的男人,是因為有外人么?還是......
不知曉。我覺得這種害羞很有意思,我很欣賞。達斡爾民族,再不是六七十年代漢人眼里落后、野蠻的形象。
七、尾聲
早在2009年,特莫呼珠就定為內蒙古自治區級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試點,命名為市級文明村,2014年全自治區實施“十個全覆蓋”工程,莫旗政府結合財政獎補“一事一議”項目,扶貧攻堅“三到村三到戶”項目和“扶持人口較少民族資金”項目,展開了全旗“十個全覆蓋”內容,而到了特莫呼珠,他們已經基本完成了覆蓋。所有覆蓋的內容,特莫呼珠超前實現,而且圖書室、文化活動室等場所,路燈、自來水、電視、超市、住房城市化裝飾、養老保險、低保以及移動通訊,都超前走在了前面,他們說我們早就自己覆蓋了!
而且,他們并不局限現有的覆蓋內容,原有的計劃繼續在實施中,比如改變山區不能灌溉、靠天吃飯的被動局面,開創旱澇保收的水田;牲畜全部移送到村外固定場所,進一步凈化生活環境;重新利用奶牛的價值,確保無成本收入,讓那些土地較少,或者不會生活計劃的農戶,富裕起來;增加村落綠蔭......等等。有些計劃是不能事先吐露的,這要時間,要資金,要操作,穩妥扎實地進行,是成功的前提。要讓所有的人都一起富足,這是敖貴林不止一次說的話,與他穩實的作風一樣,沒有夸張的語言,讓你覺得,具有如此實干的村干部,特莫呼珠還有期待的前景。endprint
時尚旅游也進入了這個偏遠的山村,去臺灣等地旅行,這對特莫呼珠的村民來說,已不是什么新鮮事情。支付這樣的旅游消費,對特莫呼珠人如額剛林毫無困難,七十多坰大田的收入,怎樣消費都沒有問題。他還有新的旅游計劃,在晚年的時候準備實施。他說,“我不僅僅是觀光,我重點關注一個地方的社會政治、文化等事情,只為了吃吃地方風味,或看看山水風景,是不夠的,我喜歡關注國家大事。”
額剛林初中文化,文革串聯時去過北京,見過毛主席。那時能上北京能見偉人,是中國農村的一大新聞。在村里的一些活動中,他也是主要人物。額嫩氏族每年一次的全國家譜會,他都是致辭的角色,每每妙語連珠,即興所賦的詩句,不時博得陣陣的掌聲。這在達斡爾人中,是一種文化現象。有幸我聽到他在剛剛結束的全國額嫩氏家譜大會上的演講,也聽到他祭祀亡者的悼詞,非常難得。由于會說這種“話”的人鳳毛麟角,我把它記錄下來,與文本共慧,與時間存享。
嘛呢額嫩哈拉耶
Ma-ni e-nen ha-la-ye
我們額嫩氏族的
霍托日一 霍若森 呼了可界
Ho-tuo-ri ho-ro-sen hu-lek-jie
辛勤勞動留下財富的
霍卓日額特沃
Hzor-e-te-wo
四世同堂的祖老太太
蘇熱 孫木色 孫恩色
Su-re s-mu-se soon-se
正寢的靈魂請聽清
億仁那色 杜了界
Yi-ren na-se du-le-jie
九十高齡您已過
億了替 賽肯 阿木那似謝
Yi-l-ti sai-ken a-mu-na-s-xie
光彩美好地度了一生
億仁那似一 哈么拉界
Yi-ren-na-si ha-me-la-jie
獲得九十五高齡
霍洛簸 多洛簸 哦莫了替系
Ho-lo-bo do-lo-bo o-mle-ti-xi
膝下孫男弟女重重孫
卡欽的 杜阿日大 索了嘎記 扎森信逆
Ka-qin-de duar-da so-l-ga-ji za-sen-xi-ni
種種教導下一代的道理
罷我日特 俄日畜 恩各了的 惡記界哦列 罷日記
Ba-wor-te ercu-eng-gle-de e-ji-jie-olie ba-r-ji
我們心懷感恩記下了
懷呢扎了恩的 扎了恩 扎了恩的
Huai-ne-za-len-d za-len-za-len-d
世世代代延續中
扎了個界 腰了尬呀
Za-lg-jie yao-l-ga-ya
留傳發揚不忘本
以上的漢譯,只能是意譯,無法表達出原有的美麗詩意。而且會說這種詩句的人,不在文化高低,純屬于一種個人才情的民間藝術,很難學來。因為大多是臨場發揮,且那語言,沒有很深的民族語言底蘊,無法說出,即使提前構思也根本不會,仿佛詩人。不,跟詩人還有所不同,詩人可以隨意組織語言,具有詩的意境即可。而達斡爾人的這種詩句,可能更接近于律詩,有規定的祈使句,規定的韻律、平仄,合轍押韻都非常嚴格,若把它翻譯成漢文,它特殊的組詞、句式、意境完全消失,無法復制。所以前面你讀出的東西,應該沒什么感覺,因為翻譯已經走樣,讀誦也是生硬的漢語音節,那種原有的韻律,除了達斡爾族人,也無法表現。這真是一種遺憾的、值得保留、值得研究、瀕臨崩潰的文化。我每每聽到這樣的詩句時,都非常興奮,為達斡爾族能有如此獨特的語言藝術,為有能操持如此語言的藝人,真乃如天闕稀有!
在我離開特莫呼珠時,額剛林老人說,我送你一句話:
薩那烏謂的 薩似根把大的 色簸盡
Sa-na u-uei-d sa-s-gen ba-da-d-sb-jin
沒思想的人 飯菜上的本事 (或瀟灑)
辟簸個薩杜的 辟簸個 呼珠日一逆 色簸盡
Pi-beg sa-du-d pi-beg hu-zu-rini s-be-jin
揮筆墨的人 筆尖上的本事 (或瀟灑)
我明白了老人的用意,對這個文本,給予著多大的期望。
注釋:
⑴霍日里:達斡爾語,煙囪。
⑵呢喲、擬喲:達斡爾語,開呀、抹呀,意為開荒種地蓋房抹泥。
⑶莫昆:達斡爾語,氏族。
⑷哈拉:達斡爾語,姓。
⑸騰格日八日肯:達斡爾語,天神。
⑹三面大炕:原來的達斡爾人民居,三面凹形炕,南炕住老人,北炕住兒子兒媳,西炕供奉神靈,只能住未婚兒子。客人串門不能坐西炕,尤其女人更不能坐西炕。
⑺筆替個矮拉貝:達斡爾語,說書、講解書。
⑻阿穆爾北岸、精奇里江畔:阿穆爾即黑龍江,源頭在俄羅斯境內,原達斡爾人祖居地。精奇里江,即潔雅河,現在俄羅斯境內,原達斡爾祖居地,后因沙俄侵略,達斡爾人遷徙嫩江流域。
⑼擼阿棄:達斡爾人對俄羅斯人的稱呼。
⑽雅的根:即薩滿,是達斡爾人的專稱。
⑾巴格其:薩滿神職人員,協助薩滿跳神,相當于漢人的二神。
⑿巴日系:薩滿神職人員,專職跌打損傷、接骨療傷等。
⒀沃頭系:薩滿神職人員,女性,專職兒童疾病。
⒁巴列沁:薩滿神職人員,女性,專職接產。
⒂娘娘巴日肯:達斡爾人供奉的神靈,女性特征,主管生育等。
⒃烏春:達斡爾語,一種口耳相傳的民間說唱藝術,非物質文化遺產。
責任編輯/周武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