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 頔
只把秘密說給你聽
■ 馬 頔

幾天前,我在臺灣騎著電動車行駛在異常清靜的靠海公路上,人煙稀少,草木都顯得彬彬有禮,云很低,好像唾手可得,可以大聲唱歌,或者躺在沙灘上對著天空怪叫,一路上沒人交談,樂得其所。
這讓我想起一個姑娘,我們是小學最后一年的同班同學,雖然只有三個月,我也只聽過一次她的聲音,但我們從沒停止過“交談”,直到現在。
她是插班生,老師的提前交代,讓所有人都對即將到來的新同學充滿了揣測。但不包括我,原因是我不喜歡說話,是個孤僻、怪異的孩子,對任何人和事都缺少好奇心。
因為小時候生活的地方有一個很大的工廠,大家的父母基本都在那里上班,很早就有人開始討論起這個素未謀面的姑娘到底是誰家的孩子,有人說她是因為蹲班才轉到我們小學,有人說她父母死了,是姑姑養大的,還有人說她是個啞巴。也就是最后一個傳言,讓我開始對她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直到我第一次見到她,談不上漂亮,但有一雙不一樣的眼睛,可能是因為大我們一歲的關系,相比班上的女孩都要成熟一些。老師說:“這位新同學因為一些原因不能說話,所以同學們要幫老師好好照顧她,不許欺負她。”確實,從她來的那天開始,她就沒有說過一句話,對周遭更是置若罔聞。漸漸地,她的稱呼從本名變成了啞巴,或者怪獸,受到了所有人的排擠,和我一樣。盡管如此,她還是默不作聲,從沒生過氣。我喜歡她的眼神,那種感覺就像在肆意玩弄著好奇者的心。
我們座位離得很近,讓我有足夠的條件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其實她除了不曾說話,任何行為都和正常人無異,但在那個年紀,所有人都喜歡凌駕于他人之上,很可惜,我和她都屬于被高高在上者踩在腳下的那種人。我開始試圖接近她,傳紙條成了最便捷的方式。起初她并不理睬,直到有一次我看到了她在看一本書,便問她書的名字,她居然回了我——
“是《海底兩萬里》。”
“如果你看完,可以借我嗎?”我抓住機會繼續和她攀談著。
“好,如果你能兩天看完的話。”她回道。
這是我們第一次“交談”,依舊冷漠。因為課業,我對書本完全沒有興趣,為了能繼續和她說上話,還是硬著頭皮看了起來。現在想想還是很感謝她,如果不是她,我完全不知道課本上學來的文字,還能有這種讓我如此著迷的排列,讓我感覺到了另一個世界。
自此,我經常找她借書看,慢慢地,她的回復也不再刻板,話也多了起來,我們從凡爾納聊到大仲馬、巴爾扎克,最后聊到了未知的愛情和幼稚的未來。我為我們的早熟感到驕傲,也越來越覺得她獨一無二,放學路上也開始有了我們并肩的身影,但我從沒問過她為什么不會說話。
有次周末,我們坐車到很遠的圖書館去借書,看著林立的高樓,我突然想到一句話,就寫了下來給她:世界的欲望是無限大的。她看了之后對我笑了一下,雖然漫不經心,我卻受到了極大的鼓舞。那以后,我每天都會想一句類似的話寫給她。我承認那時候自己被她迷得神魂顛倒,我們經常爭論一些超越年齡的話題,也就是那段日子,我開始懵懂地審視起這個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世界。
我們還一起聽音樂,為了能一起買一盤磁帶,每天放學不坐公交,走很遠的路回家。她原本就不會說話,而我的話也跟著越來越少,卻只對她是個例外。因為親近,更讓班上的同學有了說辭,說我們戀愛了,兩個啞巴在一起了,嘲笑和謾罵接踵而至,欺負我們的行為也愈演愈烈——課本被扔到樓下變成了常事,偷偷買來的磁帶也被扯出了磁條。我們從不理睬,把每一本課本的空白頁都撕下來折成飛機扔回教室,把被扯壞的磁帶聚在一起點燃,把周遭同學當傻瓜一樣看待。最后還是驚動了老師,找來了我媽和她姑姑詳談了我們早戀的問題,這讓我竊喜不已。很多年以后我問自己,我們之間是否存在過愛情,雖然無解,但至少我這樣期望過。
直到冬天來臨。我們的教室在頂層,老式教學樓暖氣很落后,需要一個放水的地方才能正常運行,恰好出水口就在我們的教室,她就坐在旁邊。那天是班主任的課,課堂上很安靜,暖氣試運行,突然嗤出了熱氣,稀松平常的現象,卻引發她一聲驚恐的叫喊。所有人都為之一愣,看著原本坐在那兒的她一下子逃到了很遠的地方,蜷縮在角落捂住了耳朵。那是所有人第一次聽見她從嘴里發出聲音,包括我。在鴉雀無聲了三秒以后,全班同學開始哄堂大笑,有人帶頭說:“啞巴說話了,啞巴被暖氣嚇瘋啦,哈哈哈哈!”看著在一邊顫抖的身影,我腦子一熱,沖上去揪住那個男孩就是一拳,隨后就被周圍的男生一擁而上,摁在了地上。就在我們扭打的時候,一個女孩突然說:“老師,啞巴哭了!”
她哭了,哭得默不作聲,一種光天化日之下的無聲慟哭,教室里的每個人都像挨了一個響亮的嘴巴,有人低頭不語,有人試圖安慰,有的人索性繼續言不由衷。只有我笑了,在整間教室的錯愕中,我笑出來了,像一個勝利者,看上去像個傻瓜。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當天還沒有放學,她姑姑就把她接回了家,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因為她又轉學了。
不久后,有次聽大人們聊起她姑姑的事,才知道她父母在她四年級的時候,煤氣中毒去世了。那天放學,她在學校等了很久都沒人來接,自己走回家,獨自面對著父母的尸體,伴著煤氣灶上的嗤嗤的響聲,我也理解了為什么那天她會那么驚慌。幸好進屋的時候沒有關門,鄰居聞到了味道,等趕來的時候,她也暈倒在了父母的尸體旁。搶救過來之后,不知是被父母的去世嚇到,還是因為煤氣中毒的關系,她不再說話了。盡管醫生說她并沒有喪失語言能力,是心理問題,但一直沒有進展。爺爺奶奶覺得她是個女孩,想把她送去孤兒院,姑姑不肯,和家里斷絕了關系,獨自撫養她。
我一直在等她的信,曾經給她寫過家里的地址,為了能在寒假的時候也能繼續“交談”,但不確定她是否還留著。兩年多以后我才收到了她的信,信里是這樣寫的:很久不見,是否安好?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但我一直沒忘了你。也許你后來聽說了一些我的事,雖然那都不重要了,我們各自已經有了新的生活,但我還是會記掛起你。和你說個秘密吧,其實我不是啞巴,一開始是因為不敢說話,但漸漸地,我發現自己真的不再需要說話了,因為這讓我有足夠的時間和自己說話。也不再需要朋友,因為我發現所有的問題都源于內心,書和音樂就是我的朋友。直到那年遇見你,開始讓我想要傾訴,雖然你拙劣得像個笨蛋,也可能是我很久沒和別人交談過了,唯獨你是不同的吧。我也寫給你一句話吧——為什么那么多人著急放棄沉默?可能是因為他們從沒真的沉默過。謝謝你,我現在很好,希望你也是,勿念。
后來我又把信反復讀了很多遍,沒給她回信,因為信上沒有地址,那以后她也再沒給我寫過信,我把信燒了,當作是訣別。現在,我還在堅持每天寫一句話,姑且當作我們繼續“交談”的方式吧。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還依稀記得曾經有一天,我們一起放學回家,路過那家盜版磁帶店,店家正在放《那些花兒》,我們站在那兒聽了很久,夕陽斜照在她的臉上,很漂亮,她一直閉著眼睛微笑。我有一種感覺,那時候,她一定在跟著哼唱。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