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木成河
想守護你,也想守護你的孩子氣
■加木成河

“老逗又惹老媽生氣了。”每次歸家,耳邊總會響起弟弟、妹妹的抱怨。對此我早已習以為常,若是爸爸能讓家人省心,那才是世界奇觀。
老逗,是我們對爸爸的稱呼。他一米六幾的個子,背微駝,整天穿著長襯衣,衣下包裹著他瘦削的小身板。他的臉上永遠掛著笑意,許是笑多了,我最常看到的就是他眼角蕩漾的皺紋。
老逗雖是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中年大叔,身體里卻藏著孩童的脾性,這脾性隨著歲月的流逝不但未減,反倒更甚,讓我一度深感厭惡。
我還在幼時,他陪我玩樂,在我面前做鬼臉、吐舌頭、翻白眼,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他給我唱亂七八糟的歌,那是濃重的方言和極不標準的普通話的混合體,加上當時流行的《愛情買賣》的調調,再加上他隨性配的詞,就成了他獨一無二的風格。天知道那有多么難聽,我向他抗議,他卻仍舊在我耳邊自顧自地唱著,等我的反對已經極其強烈時,他才極不情愿地住了口,孰料在洗澡時,他又故意大聲起歌,我在門外束手無策,這令我哭笑不得。
記憶中,我生平第一次被騙,是他騙我說承諾給我買的玩具沒買,等我哇哇大哭時,才發現玩具靜靜地躺在我的書包里,身后是他狡猾的、惡作劇般得逞的笑。生平第一次快要為他哭時,是他躺在我的床上掉眼淚,不知所為何事。我被他悲痛的神情感染,心中一陣觸痛,鼻子一酸,居然也要哭時,才發現他的眼淚是剛才滴的眼藥水。他是存心將計就計,騙我的!第一次隔一兩個月才回家,他到車站接我時,跟我告狀說我不在家,媽媽是如何和他斗嘴、冷戰,整日不休,我心一驚,及進家門,卻覺好一派其樂融融。我再看向他,他早已笑得彎了腰。
這樣的爸爸,我更常把他當作一個孩子,除了因為他孩子般喜歡惡作劇,更因為他在我面前很少有嚴肅的一面。作為一個父親,我對他該有的高山般的敬畏都很少在記憶中觸及,我記得更多的,是因為他對我惡作劇成功感到的氣憤,是對他閑日里嘻嘻哈哈、東走西竄的無奈,是對他凡事一開起玩笑就難顧正事的嫌棄,所以我一直認為,他根本就不像爸爸,而像我的一個伙伴。
直到那天,他坐在家中那張他經常坐的淺棕色木椅上,那張木椅的椅身已刻痕遍布,椅腳的裂痕也如他額頭和眼角的皺紋那樣,日益深刻在我的眼中。那是在午后,陽光透過藍色的玻璃傾瀉在他周圍,細細末末的灰塵跳躍在空氣中,似在旋轉著不為人知的舞步。我無聊地站在他身后,信手摸摸他亂成一窩的頭發,眼睛突然被那掩在黑發下不起眼的一點白吸引到,我“咦”了一聲,道:“老逗,你又有白發了。”老逗笑了笑,說:“人老了,沒辦法,幫我拔掉吧。”
我分開他的黑發,挑了那根白發一下拔掉。在抽手回去時,卻看到我另一只手新翻的鬢角下面,挨擠著好幾根如毛刷般齊齊生長的白發,另一邊的鬢角似乎更多。猶記得上次幫他拔白發還是一年前,那時還僅僅只有幾根白發,不過短短一年,他的鬢角就平添了那么多根白發嗎?
我不動聲色地把那刺眼的星點隱藏在他雜亂的發叢中,以免刺痛我的眼睛,卻無法抑制心中淡淡的擴散開來的悵然。我暗暗端詳著他映著光亮的側臉,細細回憶著我知道的他的前半生,卻發現對他的故事所知甚少。我一直把他當作一個大孩子,幾年前我在家讀書時他是這個樣子,幾年后我離家赴學時他還是這個樣子,卻不料,歲月不聲不響地流淌而過,皺紋入木已三分,鬢發落地成白雪,大孩子也會有變成小老頭的那天。在時光面前,他一樣無法逃避,不可幸免。
在此后,老逗還會在穿新衣服時向我們顯擺嗎?還會在我身后做鬼臉、搞小動作嗎?還會串通弟弟開我玩笑嗎?我歪頭沉思了一會兒,實在是想象不出來老逗不逗會是什么樣子,記憶中的他好像一直就沒變過,多年來已習慣了他的嬉皮笑臉,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如孩子般精力無窮,不料不經意間他也會一下老去。老去,這一向來只在書中聽人為之嘆息、為之感懷、為之懊悔之詞,在這個午后,從老逗一個發白的鬢角瞬間鉆入我的腦中,氳著花開花落、萬物榮枯的氣息,提醒著我這本就是眾生皆歷之事,只是我一直忽視,還認為它不會降臨到我那個孩子氣的爸爸身上。
他是個孩子,也是我的爸爸啊。他一直愛著我,也渴望得到我的愛呀。孩子似的爸爸,縱使我萬番嫌棄,也不能讓別人說他一句不是,縱使在心中惱恨他千萬遍,仍要喊他一聲“爸爸”。
雖未有大徹大悟,卻也有后知后覺的悵然,像一層無法散去的霧,久久地盤繞在心。我的手顫了顫,引起他一聲“咦”,他偏頭問我:“那么快就拔完了嗎?”我連忙回神,兩只手隨意揉了揉他的鳥窩頭,哈哈大笑道:“大笨蛋,我騙你呢!”聞言,他也回過頭笑起來,臉上的笑意仿佛也沾了澄亮的光,在我眼中漸漸變得明亮。他依然像個孩子。
我們的身后,空氣中依舊滿是不知疲倦跳動的塵末,沿著午后明晰的陽光的蹤跡緩緩地飄落著。一切都安靜下來了,唯有幾串孩子般的笑聲,脆脆地在空氣中碰撞著,帶著愛意,交纏在一起。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