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 恬
所有的花兒都一樣,或者落實為果,或者萎敗成泥。微笑后的荒涼
文◎小 恬

“去哪里?”
“樓下。”
“干嘛?”
“走走。”
“早點兒回來。”
“嗯。”
以上是陰歷 4月9日黃昏,我與偲恒的簡短對話。之后偲恒繼續埋頭敲鍵盤,我趿拉著拖鞋踢踢沓沓往門外走。
五年戀愛,三年婚姻,我們之間已經什么都可以省略。站到灰色的大街上,有一秒鐘,顧盼四周,我突然感到無措,究竟要去哪里呢?或者,究竟要干什么?
電話鈴聲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手機又接不起來,里面是嘟嘟的忙音。之后,我看到夏天,他穿著綠色毛衣,灰黑仔褲,像一株挺拔的樹,遠遠停在暗黃的暮色里。
“生日快樂。”夏天說。
夏天是我的同事,一年前大學畢業分到電視臺。初見時他還只是個大孩子,問很多傻傻的問題,在眾人不屑一顧的目光里飛快地臉紅。然而,一年后他開始迅速成長,逐漸面容鎮定,言語犀利,做出來的節目,已經會讓我們這些自詡前輩的人汗顏。
夏天調配到我負責的欄目組是最近的事,是他在一次例會上主動提出的,問原因,他直言不諱:這檔節目有更大的發揮空間。
當時原來的欄目負責人也在旁邊,并且臉色漸漸變紅;我則用專注的神情翻一本勞倫斯的書。
事后我問夏天:“知不知道你這樣會得罪人?”
夏天笑著說:“會為這種事生氣的人都是小人,得罪也無所謂。”
每個二十幾歲的人都是一樣吧。一味天高地遠,意氣飛揚,我行我素,不見塵障。
我也曾這樣年輕過。
和夏天坐在辦公室外的陽臺上聊天,話題慢慢擴展到工作之外,比如愛情,比如婚姻。夏天說起他的初戀,說她長長的黑發,安靜的微笑,說他如何為她輾轉難眠,在長夜里用一張淡藍的紙寫滿她的名字。
我則說曾經的偲恒,說很久以前我們是怎樣的心心相印,會把身上的最后五百塊送到旅行社買兩張短程票,會一起趴在地板上拼玩具拼圖到凌晨一點,會不約而同涂了銀粉吊了臍環去最熱鬧的街道上招搖,會心血來潮地比賽喝掉整整兩箱喜力,還會給把寫給彼此的情書扎成千紙鶴串起來,一只一只,從五樓一直掛到樓底。
后來的生活卻急轉直下,像電視機出了故障,所有喧嘩的色彩,突然成為靜謐的黑白。
“為什么呢?”夏天問。
“沒有答案,也許僅僅因為愛情進入了婚姻。”我說。
生活還是一成不變。每天上班下班,看電視睡覺。雙休日我洗衣洗碗,偲恒擦玻璃拖地板。兩個人在150平米的房間里走來走去,一聲不吭地做著各自的事,仿佛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有時忍不住問偲恒:“你覺得我們過得好不好?”
偲恒頭也不抬,說:“很好啊。”
是很好。窗外有陽光,屋內有花香,茶幾上有喜歡的雜志和零食,沙發上有手感柔軟得無與倫比的史努比。我們衣食豐足,工作順利,身體健康。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但為什么心里仍有愈來愈多的不安?
做完家務后偲恒仍然去敲鍵盤,我去廚房冰箱里拿咖啡豆、奶油、檸檬、肉桂粉,去客廳酒柜里拿锃亮的銀勺和精致的玻璃壺。制作的過程冗長繁瑣,是消磨時間的好方法。
晚飯時偲恒拿給我一個包裝好的禮品盒,說:“你的生日禮物,早幾天就買好了,結果那天反而忘了。”
我接過,放到一邊,笑笑。
再好的東西,過期也會變質,已經不能令人有新鮮的喜悅。
出差。到昆明。夏天同行。
下飛機的時候突然打出一個噴嚏,溫差的原因,長沙是 40攝氏度的高溫,昆明卻和風細雨,有些寒意。
夏天殷勤地遞過紙巾來,這個看上去大孩子般的男人,總有令人意料不及的細致。
在賓館住了一夜,第二天開始高燒,額頭火一樣燙。夏天送我去醫院,背我下樓時跑得太急,在通向停車場的臺階上跌了一跤,雙膝落地,恍惚里,我聽到“咕嚕”一聲。問他:“疼嗎?”他說:“沒事。”
檢查結果出來了,我流行感冒,他左關節骨折。我好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腿還瘸著。
我陪他在醫院里住。他說:“你欠了我一個人情,怎么還?”
我說:“等你病好,我私費供你出游,逛遍云南美景。”
夏天說:“不用那么破費,我只是想去北海濕地偷一塊稻皮而已。”
北海濕地不在昆明境內,是云南江苴附近的一片沼澤地,據說那里上面是長在濕泥中的水稻,下面卻是清澈的湖水,因此若有人偷水稻,只需將地割下一塊像劃船一樣劃開即可。
忙完工作后我們特意多留一天,去赴濕地之約。夏天的腿并沒有完全恢復,當地農家將一塊割好的地皮交給我們“偷”時,夏天在我的扶持下搖晃著踏了上去,腳踩在稻皮上如同跌進云堆,柔軟松弛,但需要不停地移動才能防止陷落。于是我拖著夏天的手,一路的在稻皮上邊劃邊跳,因為恐懼也因為興奮,我尖叫著,夏天也叫,兩個人的聲音響在云南空闊遼遠的天地間,肆無忌憚。
回到單位后不久夏天升職,單獨負責另外的欄目。辦公室隔得很遠,但一有空夏天就穿廊過壁,跑到我這邊來。
有時是聊天,有時探討節目,有時帶些小吃。
偶爾忘形,我們兩個人趴在一張桌子上,以頭抵頭,彼此的目光,漸漸暖昧不清。
流言悄然四起,夏天和我,在單位都不是好人緣的人。
夏天的走來得很突然。據說是他向單位領導交的辭職報告,但我不相信,他負責的節目做得順風順水,收視率節節攀升,怎么可能?
我去找夏天,問:“是不是因為我?”
夏天沉默。
我轉身要走,我說:“我去找他們,怎么能無中生有?”
夏天拉住我:“其實也不算無中生有,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她嗎?”
他遞過一張紙來,淡藍的信箋,上面寫滿名字。
我的名字。
心痛了一下,是那種鮮明急驟的痛,仿佛被某個銳利的碎片突如其來地刺中。
夏天去了云南。去時他給了我一個地址,他說:“我會在那里等你,等到下一個 4月 9日。”
夏天走后我申請了輪休,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屋子里待著,不見任何人。惟一的事是煮卡布基諾,在沸騰的意大利咖啡上,旋轉著加入潔白的奶油,鮮黃的檸檬皮,最后灑上玉桂粉。傾刻間,濃香四溢。
偲恒說:“你咖啡煮得越來越地道了。”
我說:“如果有一天喝不到我煮的咖啡怎么辦?”
偲恒笑笑:“怎么可能。”
我說:“怎么不可能?”
偲恒說:“比如一朵花,最后的結果要么萎敗成泥,要么落實為果。聰明如你,怎么會再受一次花謝之苦?”
我望著面前的男人,八年了,他看透我的一切,五臟六腑,筋絡肌理。他將我剝皮抽繭,抓住要害。然后篤定地坐在電腦前玩他的游戲,不驚不怍,無懼無畏。
而我呢?我為什么八年如一日地為他煮卡布基諾?
于是,我告訴偲恒我要出門。
“去哪里?”
“云南。”
“干嘛。”
“找夏天。”
“早點兒回來。”
“嗯。”
我和偲恒的交流,依然是簡潔的對話。省略原來也是一種好,至少干凈通透,沒有陰暗的窺探和糾纏的羈絆。
在飛機上打開隨身的 NIKE包時,看到里面有一個小小的禮品包,偲恒流利的鋼筆字落在白色的包裝上,像云在天上。
偲恒說:“生日快樂。”
我找到了夏天。他坐在一處寬闊的庭院里曬太陽,是北海濕地旁的農家房屋,從那里可以遙遙看大片的綠,大到無邊無際。
我從后面凝視夏天,他明亮的綠毛衣,還有灰黑的仔褲,充滿舊日的溫暖。突然明白我是愛他的,也許已經很久。
只是,愛過之后,我們還要面對太多不確定和未知,我深深知道愛情消逝的悲哀,所以我只有什么都不說,甚至,不告訴他我來過。
我只能深深地看他一眼,再一眼。
過程已經完結。4月 9日之后,會是新的開始。
偲恒說過:“所有的花兒最后或者落實為果,或者萎敗成泥。”僅此而已。
編輯/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