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夕祿
李雅在小城著名的彼德皇宮上班。剛換上工作服,經理就來催了。“客人等急了,208,快點。”經理說話公事公辦,不帶一絲感情色彩。他其實不過剛剛二十出頭,在客人跟前習慣性地低頭,在員工面前卻總像個驕傲的公雞,昂著頭,用鼻音說話。
李雅和姐妹們迤邐走到208。她們站成一排,讓客人挑選,這時候,客人是太陽,她們就是向日葵。李雅是其中最顯眼的一棵,她從不往顯眼處站,要不排在第一,要不排到最后。排列的順序看似普通,其實有學問。第一個進來的,因為后面還有選擇,客人一般不會點。最后進來,客人眼花繚亂,就會被忽視了。所以,姐妹們對出場順序是要爭一爭的。李雅從來不爭,不僅不爭,而且主動謙讓。可是,從來不爭的李雅,卻總被客人們爭。李雅漂亮。漂亮其實也不出奇。在KTV上班,不漂亮怎么有飯吃?李雅的漂亮在于與眾不同。怎么說呢?她長得好,氣質更好。而且不怕比,在普通女人當中,能顯出她,在美女如云中,也能顯出她。她的顯不是異軍突起,不是喧賓奪主,更不是舍我其誰。所以,李雅不僅業績好,人緣也好。
下班的時候,夜已深沉。經理要送李雅回家,李雅婉言謝絕了。她知道這個小男人的心思,執著地想占每個女人的便宜,在他眼里,“彼得”的姐妹們都是可能的性伙伴。他熱情地送姐妹們回家,目光的盡頭全是床。這種男人,討厭得很,又不能得罪。
李雅的家在城市的另一頭。城市在此刻的夜色中,顯得相當模糊不清。如果沒有路燈,夜應該是很黑的。那些昏黃色的燈光,例行公事,不知疲倦地打開著。李雅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這呆立于路邊的燈,發不發光,自己從來做不了主。李雅下班時,會遇到不同類型的夜行人,他們冷冷地看著她,目光里毫無內容。他們的世界,看上去拒絕一切外來者。倒霉的時候,會遇到醉酒者,他們手上拿著酒瓶,口齒不清地喃喃自語。有一次,李雅被一個醉漢攔了下來。醉漢踉蹌著站到李雅的電動車前面,她本來可以直接開電動車離開的。可是,她怕醉漢站立不穩,發生危險,停頓了一下,就被他攔下了。好在那個醉漢只是想找人聊天,并沒有過激舉動。事后李雅驚出一身冷汗,再不敢理睬那些身份不明的夜行人了。夜色中,李雅騎著自己的紅色雅迪,行走在小城安靜的馬路上。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她也是夜行者,只不過,她更多帶了這城市的味道,這讓她看上去不危險,像夜色中的一道風景。
李雅回到家里,父親已經睡下了。父親癱在床上,一年四季都睡著。他成了一段木頭,里面被蟲子蛀滿了洞。“我疼。”父親對李雅說。“我痛。”父親對李雅說。“我難受。”父親對李雅說。這些年,父親忽然對詞匯的多樣性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位曾經的不務正業的小學語文教師,在生命最后的時光里,忽然關心起曾經的職業。他愛上了表達。
李雅先看了看父親。父親睡得很沉。此刻的父親,看上去有了李雅印象中年輕的樣子。他也曾經年輕過?李雅將他接回家的那一天。他已經成了一個小老頭,躲閃著李雅的目光。李雅想,無論怎樣,他是父親,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李雅這樣想的時候,心里泛起一股柔情。不過,李雅心里總有一點遺憾,有母親的時候,沒有父親,現在父親回來了,母親又不在了。
李雅到“彼得”上班的那一年,正是父親癱到床上的那一年。兩者沒有因果關系,李雅有一個好朋友,曾經在“彼得”上班,就將李雅介紹去了。“彼得”工資高,還可以拿到小費,但小城是熟人社會,人們都知底知根,免不了被人看低。最有趣的是相親,本來幾乎情投意合了,她有這實力,但對方得知她在“彼得”之后,總會露出尷尬的表情,好像眼前的李雅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李雅開始傷心了好幾回,后來就想開了,連相親這種事也不去做了。
上班的時候,經常有客人邀請李雅出去玩。李雅從來不去,只有一次例外。客人看上去像個大學生,彬彬有禮的樣子。不怎么說話,唱歌的時候,手也規矩,端端正正坐著。唱了一首周杰倫,就不再唱了。邊喝啤酒,邊看著李雅。大學生目光里全是風輕云淡,這讓李雅害怕。在暗紅的燈光下,她見慣了欲火中燒。大學生的風輕云淡讓小小的包廂一下子開闊起來,仿佛有了藍天、白云和河流。K歌結束,大學生邀請李雅出去坐坐。以往有客人邀請,李雅都是果斷拒絕的。可是,那晚她猶豫了一下。她的猶豫像一條在水里左右躲閃的小魚,一下子被大學生抓住了。大學生用清澈的眼神,懇切的低語,牢牢地抓住了李雅的猶豫。
他們順理成章地到了賓館。大學生的風輕云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狂風暴雨。李雅喜歡風輕云淡,也喜歡狂風暴雨。兩人沉默著,彼此心照不宣。進了房間,他們就瘋了。好像忽然變成了一對生死仇敵,拼命撕咬著,拉扯著,像高倍磁鐵一樣,不要命地吸引著,又不要命地抗拒著,都是置人死地的力道。
大學生是床上的藝術家。他的十個指頭全都開了花,像一位偉大的民樂演奏家,輕挑重按,慢揉快推,全是絕活。在年輕的民樂演奏家手下,李雅如同一只沉睡千年的琵琶,忽然被喚醒,就失了分寸,哪里都響,哪里都顫。
那夜李雅算是徹底“浪”了一回。
事后大學生摟著李雅,深情款款地說:“你等我。”
李雅說:“好。”
大學生又說:“你一定等我。”
“好。”
當然,李雅并沒有笨到將這句床上的承諾放在心上,單音節的對話,本就單薄而貧瘠,何況還是在床上,誰會用幾個字決定自己的一生?一生是由一個個日子構成的,日子不是床上的激情,不是甜言蜜語。所以,話說完也就說完了。
那天,李雅回到家時,父親正睜著眼睛,躺在地上,渾濁的眼珠一動不動。李雅嚇了一跳,疑心父親死了。然而父親的眼睛漸漸有了活氣。“李雅同學,你又遲到了。”父親忽然說道。最近一段時間,李雅成了父親的某個學生。“明天請你父親過來,我要好好和他談談,怎么管教自己女兒的。”父親的聲音很嚴厲,中氣十足。在小學和中學階段,李雅經常被老師如此訓斥。她不愿告訴別人父親在牢里。但幾乎所有同學和老師都知道。老師們會避開這個話題。但是,新任老師往往不了解情況,就會讓李雅帶父親到學校。
李雅想把父親從地板扶到床上去。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父親個子很高,年輕時身材風流,如今躺在地上像一截瘦長丑怪的樹根。李雅蹲下身子,試圖先將父親扶起來。父親并不配合,沉著肩頭,像一塊死硬的石頭。李雅只好放棄。正在這時,門口忽然幽靈般閃出一個身影。是住在隔壁的傻子清水。它高大的身軀笨重地堵在門口,幾乎遮掉了屋內的所有光線。
“你進來!”李雅對清水說。
清水就進來了。清水進來的同時將屋外的冷風也帶了進來。李雅感到了這個季節應有的涼意。深秋了。躺在地上的父親,被突然而至的涼風一激,身體明顯抖動了一下。父親極力想弄清發生了什么,可惜目光里全是茫然。
傻子清水很乖巧地將李雅父親攔腰拉起,抱了起來。李雅扶著父親的右肩。由于躺在地上的時間已經很長了,他的右肩又硬又涼。
許是累了的緣故,父親很快就睡著了。回到床上的父親又像父親的樣子了。清水站在一邊,好像有話要對李雅說。傻子和一般人不一樣,如果他有話想說,看上去就是有話想說的樣子,而且比一般人要表現得強烈,動作幅度更大。所以,此刻的清水,不安地扭動高大的身體,嘴巴張開又閉上,不太聚焦的眼睛努力盯著李雅。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清水其實是李雅的好朋友。他們年齡差不多大,上同一所小學。上一年級的時候,他們甚至手拉手去上學。在學校里,如果有人敢欺負李雅,清水會立刻沖上去,將對方推得遠遠的。后來,兩人都大了。人人都知道清水是傻子,沒有人再怕他。他反而成了弱者,經常被同學欺負得鼻青臉腫。李雅開始還幫他。后來,發現自己根本幫不了。就不再管他,有時候甚至躲著他。清水上到小學畢業,就沒有再到學校了。他跟老母親住在李雅家隔壁,很和善的一對母子。
清水終于還是開了口:“李雅,你,夜里,沒有回來!這樣,不好,危險。”
李雅心里忽然熱了一下。她知道清水每晚都站到巷口等她。李雅跟清水說過幾次,不準他等。清水答應了。可是他還是每晚都等。悄悄地藏在巷子的角落里,長長的身影被路燈映在高高的墻壁上。李雅不想說破。在李雅的心里,清水還是小學時的清水,這么多年沒有再長大。他是個孩子。有幾次,李雅剛剛走到巷口,就看到映在墻上的身影,快速地變小。那是清水快速地向巷子深處移動。咚咚的腳步聲一點也不掩飾。這是他們之間的游戲。不能說破,也無法與其他人談起,是他們之間的秘密。
第二天晚上下班的時候,李雅向經理說了辭職的事情。經理很意外,嘴張得老大。辭職的事情,李雅醞釀了很久,李雅其實早不想在“彼德”上班了。辛苦不說,還要時刻防止客人過界。她有自己的理想,她的理想是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店,至于什么店,一直沒有成形。她缺的是資金。在“彼德”上班的這幾年,她確實掙了不少錢,可是街上的店面越來越貴,眼看離理想越來越遠了。另外,她放不下父親。盡管她跟父親的感情并不深。父親的腦子糊涂了之后,她先是同情,甚至有了一點報應不爽的感覺。可是,當她真正面對無助的父親的時候,又絕望地想起,這是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她的心就很痛。她多么希望,父親的腦子早幾年壞了。那樣,母親或許能夠留住父親。而自己,也許可以在學校一路讀下去。誰知道呢?世間的無常讓李雅害怕。
李雅有個隱秘的情人。一個不服老的老人。情人很體貼,風度翩翩,舉手投足之間全是分寸。李雅喜歡有分寸的男人。他們不可怕,做任何事都恰到好處。唯一的遺憾是在性方面。李雅并不是一個貪的女人。她是那種在房間里做房間里的事,在舞臺上就做舞臺上的事情的女人,決不亂來,也決不強求。可是,情人因為年齡上的差距,心里有了自卑。李雅又那么年輕漂亮,他就一直想彌補。他把前戲做得很長,不停鋪墊,起承轉合,小橋流水,春風拂面。李雅的身體就開始融化,長出一個個細小的觸角,春暖花開。李雅其實很喜歡他這樣。可是,小橋流水之后他又想雨驟風狂,春風拂面后又想紅杏鬧春。這就有點為難了。主要是自然規律不允許,一歲年紀一歲人。李雅感到了他的力不從心。盡管保養得很好,畢竟是老人的身體,皮膚不可避免地松弛下來,肌肉流失嚴重,力量也消失了。這讓李雅想到那些曾經紅極一時的明星,時隔多年,站在狹小的小城舞臺上一遍遍唱著當年的成名曲,讓人心酸。
除了這方面的些許缺點,他算是個極合適的情人。可是,幾天之前,李雅還是主動和他斷了。那天,李雅一個人在公園散步碰巧看到了他。他正和妻子帶著一個可愛的小女孩玩耍,那應該是他的孫女。李雅沒想讓他看到自己。在公園的草地上,他完全放松成一個爺爺的樣子,臉上的皺紋笑得亂七八糟。李雅想,他跟自己在一起,肯定有不少的壓力。她知道他是真心喜歡自己,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當天晚上,李雅打電話給他,響四聲,然后掛掉。一分鐘后,他回了過來。
李雅說:“我們分手吧。”
電話那頭一直沒有聲音,大約停頓了幾分鐘,他說:“我尊重你的選擇,有事找我。”沒有拖泥帶水,這正是老年情人的好處。
掛掉電話之后,李雅鬼使神差地打通了大學生的電話。
“喂,你好。”大學生說。
李雅沒有說話。
“你是誰?”
“請講話,怎么不說話呢?喂,喂!”大學生連續說道。
李雅把話筒貼到胸前,這樣對方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然后,她就把電話掛了。
李雅住的巷子,有個俗氣的名字:發財巷。這是個老巷子,原先住到里面的人家可能闊過。百年之后,一直闊過的人家都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了,曾經闊過的還死守著老巷子,只是和發財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傻子清水就住在李雅家對面向東數去第五家,精致的雕花門樓,有門廳,里面的幾進房子挨挨擠擠住著幾戶人家。李雅不喜歡串門,平常都待在家里。
李雅辭職一個月了,街坊鄰居們都還不知道。見面還是客套地問一句:“小雅,下班啦。”
辭職后的李雅喜歡睡個懶覺,父親反正一天有一大半時間在睡覺。李雅無事可干時,就賴到床上。這樣,她就不要想那么多的煩心事。
清水出事的那天,李雅正斜倚在床上看書。外面忽然嘈雜起來,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李雅走出去,一眼看到了已經死去了的清水。清水的死亡原因就像他本人一樣不明不白。好多人圍在他家門口。清水高大的身軀被人放在門廳內,他瘦弱蒼老的母親在一旁號啕大哭,聲音凄厲,令人不忍卒聽。死了的傻子,不像傻子了,五官歸位,要不是一層鉛灰色的面皮,可以說死得眉清目秀。
清水死了,李雅應該非常傷心的。可是,李雅卻沒有那種悲痛的感覺,她又一次感到了人生無常。就好像自己的家庭,父親因為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在她年幼最需要他時被關進了監獄。母親是個堅強的女人,一個人將家撐了起來,卻也死得不明不白。現在,是清水,那個傻傻的天天晚上躲在角落里等她回家的鄰家哥哥也死了。她的命有多硬,身邊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想到這些,李雅忍不住大哭起來。有人起身勸她,“傻子活在世上,也不是真正地活著,他不知道自己是誰,癡癡呆呆,走了也好。”這樣的話,李雅當然聽不得,火是發不起來,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淚水漣漣。李雅覺得自己生活的一部分隨著傻子的去世而失去了。回頭想想,自己的童年,沒有朋友,看到的都是怪異憐憫不懷好意的眼光,只有清水陪著她。現在,清水死了,李雅的童年也就死了。
清水斷七的時候,有個女人來找李雅。李雅不認識。女人長身細腰,膚若細瓷,眉目不是小城的樣子。
女人自我介紹:“我是清水的姐姐。”
李雅沒聽說清水有姐姐。
女人又說:“我很小就隨父親去了南洋,母親因為傷心,從來不說,所以發財巷的新鄰居們都不清楚。我也是發財巷的人呢!”
“你是小雅吧?”女人的口音沒有發財巷的味道,李雅聽不出它來自哪里。
“嗯。您找我有什么事嗎?”李雅說。
女人的來意雖然奇怪,卻也簡單。女人作為清水的姐姐,從來沒有盡過姐姐的責任。所以心里很內疚,覺得對不起弟弟。但更多的是遠在大洋那邊的父親覺得對不住兒子。本來他的母親和父親是從不通音訊的。可是,這次弟弟忽然走了。母親通過一位朋友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到這個消息,一下子就傻了,住到了醫院。只能由她代表父親來送弟弟。白發人送黑發人本來就很悲慘,弟弟又是孤身一人,父親最大的愧疚是沒有替兒子成婚,到了陰間沒有臉見兒子。所以,他想在兒子斷七之后,替兒子找個媳婦。
“小雅,這不是迷信,是為了完成老人家的心愿。母親說,弟弟最喜歡的就是小雅。所以,其實我也很難開口,請你幫幫我們。只要你出一下場,什么都不要做,戴個孝就可以了。當然,我們不會虧待你的。事成后,我們給你二十萬,就當彩禮。”女人說道。
李雅感到憤怒而滑稽,她似乎看到了小說里那些荒誕的情節忽然在她的生活里上演了。冥婚,死人和活人結婚。雖然她和清水算是朋友,童年極好的玩伴。可是,這多么荒誕,他們是怎么想得出來的!
李雅畢竟是有風度的女人。她對女人說:“您讓我想想,這不是小事。”
送走了女人。李雅來到父親的房間。父親這幾天的情況又不太好了。此刻,正坐在床上發呆。看到李雅,父親忽然說道:“這位同學。你怎么又遲到了!”接著是一陣漫長而可怕的沉默。李雅走近父親,發現他的目光不對了,散漫得厲害,怎么也對不上焦。她很害怕,輕輕地喚著父親,讓他躺下去。躺下的父親就像一片被雨水浸濕的葉子沾到了床上,很快就和床融為一體了。李雅喜歡睡著了的父親。這時候的父親,才像父親。醒過來的父親,就像個陌生人,不僅陌生而且讓人厭惡。
李雅夢里總出現清水的身影,奇怪的是,夢中的傻子都是童年時的模樣。戴著鮮艷的紅領巾和自己手牽著手,從發財巷彎曲逼仄的巷道走到大街上,再走到學校綠色的鐵柵大門口。一路上,清水都不說話,若有所思地看著李雅。李雅仔細看時,盯到她臉上的卻又是成年人的目光,充滿了無窮盡的欲望。這讓李雅非常吃驚。她幾乎不相信所有的男人,卻從來沒有對清水產生過戒備。她被那奇怪的目光盯醒,手上似乎還殘留著夢中清水手上甜膩的熱氣。醒來的李雅像被人輕輕擊打過頭頂的聰慧之處,忽然清明起來,回想二十多年的小城生活,真正關心自己一心愿意自己好的男人竟只有死去的清水。前幾天他還以為清水只是自己的童年,現在因為有了那樣一個奇怪的夢,清水的意義忽然重大得讓自己吃驚。她沒有能力過多進行心理上的分析。猥瑣的經理、大學生、老情人,他們都沉迷自己的肉體,甚至父親,哪怕他癡呆得一個人也不認識,他也是自私的。就像母親被從外面沖進來的潑婦從床上揪起并狠扇耳光,她也是在哀號的間隙叫罵著父親的名字。她恰巧在場(這是多么可悲),當父親的名字被母親滿懷恨意地詛咒之后,她就聽不得這個男人的名字。父親的名字,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清水為什么不同?因為他是傻子,或者只因為他剛剛死去了,此刻還停在家里,高大的身軀如睡著了一樣,他是不是也有一個痛苦的靈魂?如果他痛苦是因為自己,那么,自己豈不是虧欠了他許多?如果清水是正常人,李雅會不會毫不猶豫地投入到他的懷抱,不把他當作孩童,而是男人?這些問題,把李雅的睡眠攪得七零八落,清水家傳來的鐘謦鐃鈸之聲,使得整個發財巷變成一個巨大的水陸道場。
三天之后。李雅作出了決定。她同意了。“結婚”那天,圍觀的人很多。人們都聽說了這個奇怪的婚禮。發財巷擠滿了人。人們都要親眼看看這個新娘究竟什么樣子。人們紛紛猜測著她的動機。因為是這樣的婚禮,李雅穿得很素淡。但是,李雅是美人。美人讓整個發財巷顯得相形見絀。美人也讓清水家的雕花樓變得熠熠生輝,圍觀的大都是發財巷的居民,也都見過李雅,但還是被驚艷了。他們眼睛里都燃起了大大小小的兩團火。李雅走過來。巷子就安靜了。人們不再議論,人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覺得眼睛不夠用。李雅走在他們中間。他們好像今天剛剛認識李雅一樣。等李雅走過去,他們的目光才活泛起來,眼里的火燒到了心里。李雅不管這些,她不怕圍觀,不管是之前在“彼德”上班,還是如今在狹小的巷道里,在目光織成的網內,她勇敢地迎了上去,像個真正的新娘。
婚禮結束之后,人們發現李雅和她父親忽然不見了。一周之后,李雅又回到了發財巷。那一天,下了這個秋天的第一場雨。有人看到李雅撐著一把紅傘,在巷子里走了好幾個來回。
李雅其實是來向發財巷告別的。走在巷子里,那天的秋雨很涼。李雅只穿了一件長袖印花T恤,風一吹,冷得瑟瑟發抖。李雅以為自己會流淚。可是沒有,甚至連悲傷的感覺都沒有。看著那些熟悉的磚瓦,聽著雨下在古石板上淅淅瀝瀝的細碎聲音,李雅只覺得解脫。她站在自家門前,早在幾天前她就將鑰匙交給了新的房主。她把老房子賣了,用賣房款將父親送到了一家可靠的養老院。父親對她而言,越來越像一個陌生人。她將離開這個小城。她愛小城,也恨小城。曾經她以為自己離不開它。但是,自從她做了一回死人的新娘,她的腦子就像忽然被打開了。她要到外面去,不管是哪里,只要離開小城,開店也好,打工也好,只要離開。
臨走的時候,她將自己的銀行卡號給了清水的姐姐。不過,不久之后,對方將會發現,那永遠是一個錯誤的卡號,就像李雅曾經度過的那些糟糕的人生一樣。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