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 劉太行
清末士大夫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態度,因其個人的家庭出身、教育背景、仕宦經歷等而各不相同。這種差異是傳統儒家思想文化和馬克思主義接觸、融合過程中的必然體現。最終,中國共產黨人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革命實踐,成功的爭取了清末士大夫,令他們愿意站到馬克思主義的旗幟下。
馬克思主義很早便引起中國人的關注。一些曾經系統的接受過傳統儒家思想文化教育,入仕清朝或者在清朝獲取過一定科舉功名的士大夫們,對馬克思主義都有所接觸,反應各不相同。考察這些士大夫們對待馬克思主義的認識態度問題,對于當今復興傳統文化、妥善處理傳統文化和馬克思主義之間的關系問題,都不無借鑒意義。
一、從接觸到疑慮:梁啟超與馬克思主義的傳入
清末民初,救亡圖存的思潮廣泛流行。在這種情形下,為了探尋救國救民的出路,一些有志之士紛紛把目光轉向世界,大肆引入、倡導各種新思想、新學說。據梁啟超記,當時“新思想之輸入,如火如荼矣。”雖然“本末不具,派別不明,惟以多為貴,而社會亦歡迎之。”
其中,最早將馬克思主義引入中國者,就是梁啟超。1902年,梁啟超在其《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說》一文中提到:“今日之德國,有最占勢力之二大思想,一曰麥喀士(馬克思)之社會主義,二曰尼志埃(尼采)之個人主義。”“麥喀士謂今日社會之弊在多數之弱者為少數強者所壓伏。尼志埃謂今日社會之弊,在少數之優者為多數之劣者所鉗制。二者雖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要之,其目的皆在現在,而未嘗有所謂未來者存也。”
作為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梁啟超對馬克思主義(包括社會主義)的最初認識,明顯是從封建傳統的知識思想理論體系下進行的。例如,他認為:“墨子是個小基督。從別方面說,墨子又是個大馬克思。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是在唯物觀的基礎上建設出來;墨子的唯物觀比馬克思還要極端。他講的有用無用有利無利,專拿眼前現實生活做標準,拿人類生存必要之最低限度作標準,所以常常生出流弊。”又“歐洲所謂社會主義者,其唱導在近百余年間耳。我國則孔、墨、孟、荀、商、韓以至許行、白圭之徒,其所論列,殆無一不帶有社會主義色彩。在此主義之下,而實行方法大相徑庭,亦與現代社會主義之派別多歧者略相似。”
但是,在梁啟超看來,當時的中國列強橫行,軍閥混戰,而民智未開,并不具備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所以,盡管馬克思主義所追求的一切,與傳統儒家所提倡的“大同”世界并無二致,是一種非常美好的遠景存在,但是根本無法實現。
客觀而言,梁啟超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解是開歷史先河的,而且有其獨特而深入的認識。例如,早在1903年前后,他便提出不應將馬克思主義神圣化并盲目崇拜,在《社會主義商榷》一文中指出:“我們須知,拿孔孟程朱的話當金科玉律,說他神圣不可侵犯,固是不該,拿馬克思、易卜生的話當做金科玉律,說他神圣不可侵犯,難道又是該的嗎? 我們又須知,現在我們所謂新思想,在歐洲許多已成陳舊,被人駁得個水流花落。”
但是,“梁啟超并沒有把握西方社會主義的本質屬性和馬克思主義的根本問題,”尤其是在對待馬克思主義所主張的暴力革命方式時,梁啟超的民族資產階級軟弱性,以及改良主義思想傾向,令其對馬克思主義又產生了畏懼、排斥心理,認為:“共產黨橫行,廣東不必說了,( 廣東完全變了外蒙古,鮑羅廷即唯一之主權者。) 各地工潮大半非工人所欲,只是共產黨脅迫。”“自今以往,若欲舉馬克思所理想,蘭寧(即列寧)所實行之集權的社會主義移殖于中國,則亦以違反國民性故,吾敢言必終于失敗。”當然,歷史的發展最終證明梁啟超預言錯了。
二、最終的抉擇:楊度與馬克思主義
楊度早年癡迷于帝王學說,熱衷政治,四處奔走,企圖借助最高權力的支持,推行自上而下的改革來實現其抱負,所以,難免便表現的有些急功近利,甚至是不擇手段。期間,楊度甚至一度組織參加籌安會,擁戴袁世凱復辟,因此,搞得聲名狼藉。接二連三的失敗,讓楊度對自己既往苦苦堅持的道路不免產生疑惑。
與此同時,馬克思主義在傳入之后,尤其是共產黨人誕生以后,逐漸引導中國革命走向高潮。尤其是在1925年前后,國共第一次合作并進行北伐,打倒了北洋軍閥的統治,給楊度以前所未有的震動。此時的楊度正在國民黨內任職,因此,對馬克思主義開始留意。
1927年4月6日,張作霖在北京逮捕共產黨人李大釗;4月12日,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密電張作霖,主張將所捕黨人即行處決,以免后患。”楊度其時雖為張作霖座上賓,但無力營救。
李大釗之死,對楊度震動極大,令其突然意識到“南與北如一丘之貉”,此后其政治思想急速變化。1929秋,經周恩來介紹,楊度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
無獨有偶,楊度對馬克思主義的接受,就其主觀認識而言,也是通過融匯孔子的大同理想來實現的。
1929年,楊度發表了《論圣賢同志》一文,通過對孔子與子路、顏回三人討論各自志向的典故,闡述了其對共產主義(即馬克思主義)的認識。子路“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顏回“愿無伐善,無施勞”;而孔子則是希望“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圣賢同志,志共產也。夫子路共物,顏淵共力,而孔子共人,以此為志,非共產黨而何!且夫共產主義有二義焉:一曰各取所需,所以定分配之制也;二曰各盡所能,所以定生產之制也。……二者皆定,則人不獨親其親,長其長,而人共其人矣。……舉世之人,不必各私其財,各私其力,而無一不得所者,所謂‘大道之行,天下為公是也。”
三、堅決的反對:鄭孝胥與馬克思主義
鄭孝胥為1882年(光緒八年)福建鄉試解元,1885年(光緒十一年)入李鴻章幕府,后又入張之洞幕府,與袁世凱、端方、盛宣懷、岑春煊等晚清大臣交往密切,曾積極參與東南互保、戊戌變法、預備立憲等,后又策劃輔助溥儀建立偽滿洲國。
縱觀其一生,可以說,鄭孝胥是聰明絕頂、野心勃勃,滿腦子的功名利祿,又讓人難以理解的恪守著封建的忠君報國思想,一心想要幫助清王朝復辟。所以,他與一切不利于清王朝復辟的勢力、思想為敵。
五四運動時,鄭孝胥在同年5月26日的日記中記到:“近日舉國亂事潛伏,亂黨將陰結日本亂黨推倒政府及軍閥;然此輩惟知作亂,無立國之略,其終必成專制政府。余語鄒紫東、王聘三:使我執政,先行三事:禁結黨,封報館,停學堂,皆以丘山之力施之,使莫敢犯,不過一年,天下朝覲,謳歌皆集于我矣。”明顯表露出了對馬克思主義等進步思想的敵視、排斥態度。
8月17日記:“今日為陽歷十月十日,偽黨謂之雙十節。推牌九者遇十則大負,亦此曹之敗征也。”不惜以娛樂用之牌九游戲,詆毀國民黨。
1923年2月5日記:“閱江亢虎《新俄游記》,極可笑,愚人作惡,以成亂世若此。”表露了對新生的社會主義國家蘇聯的丑化、敵視態度。
1927年2月21日記:“報言,十八日赤黨據上海,各國聯軍守租界,寶山路、北四川路魯軍與赤黨戰,焚數千家。”三月初八日記:“北京圍俄使館,獲赤黨九十余人,李大釗、劉之龍、賈德耀皆被獲。”“大清亡于共和,共和亡于共產,共產亡于共管。”明確表示了對共產黨人的疑慮、不信任態度。
與此同時,鄭孝胥極力提倡其所謂的“王道思想”,力圖通過全面準確的理解、宣傳傳統儒家思想文化的方式,來實現其心中的復辟與中興盛世。具體而言,就是在政治上,主張實行善政、養民;在外交上,親仁善鄰,主張不爭;在軍事上,提倡弭兵;文化教育上,提倡孔孟之道,改造國民思想,“以王道普及之思想,灌注于民眾教育,及幼年教育之中,以爭利為厲戒,以居仁義為先導,其教授之法,又必精研細究,使有刺激感動之功,兼有興趣余味之樂。”
平心而論,鄭孝胥所提倡者并非一無是處,然而,其內容中難免夾雜著一絲理想主義色彩。尤其是外交上親仁善鄰,主張不爭的政策主張,更是忽視了當時列強尤其是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本性,和對中國的虎視眈眈。由此,其最終被日本帝國主義所利用,淪為漢奸傀儡,也就成了必然。
四、從陌生到接受:謝無量、許寶蘅等人與馬克思主義
與上述諸人不同,更多的清末士大夫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態度是經歷了一個由陌生到接觸,再到接受的過程,表現的比較自然,而并無太多的反復或曲折。例如,謝無量、許寶蘅、張元濟等人。
謝無量生于1884年(光緒十年)的四川樂至縣,父親謝維喈曾任安徽蕪湖、廬江、池州知縣等。1898年,謝無量拜著名學者湯壽潛為師,后又陸續結識章太炎、鄒容、章士釗等人。1903年《蘇報》案發,鄒容、章太炎被逮入獄,謝無量東渡日本避禍。1911年,參加保路運動。1917年,追隨孫中山參與護法運動,1925年,隨孫中山入京。孫中山病逝后,留北京,與共產黨人李大釗、陳獨秀、劉伯承等人結識,對馬克思主義始有了解。1930年后,任國民政府監察院監察委員。1949年后,歷任川西博物館館長、四川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等。
許寶蘅則是自晚清入仕,歷經北洋政府、張勛復辟,至1928年任奉天省秘書長,再到偽滿洲國任職秘書,始終活躍于政治舞臺而又波瀾不驚,和各方政治勢力關系不遠不近。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前,許寶蘅方開始接觸馬克思主義。在其1949年2月22日的日記中,許寶蘅記到:“閱《論蘇聯》,蘇聯革命后其三個五年計劃,突飛猛進,誠可驚人,列寧、斯大林誠為豪杰,一由于民族個性,一由于學術、工業原有根底,故能如此。”次日,“閱矛盾《蘇聯見聞錄》。”
相比于謝無量、許寶蘅,張元濟的經歷更是簡單,除卻在1898年的戊戌變法中曾經一度積極參與外,此后的張元濟在三十年中一直遠離政治,埋頭于創辦、發展商務印書館的事務,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方正式接觸馬克思主義,并衷心地擁護。
五、清末士大夫的問題
(1)近代中國內憂外患嚴重,形勢錯綜復雜,為了救亡圖存、富國強兵,先進的中國人曾經提出或踐行過許多不同的理論和道路。但是,最終證明,很多的理論、道路并不適合中國,或者說,在清末士大夫們看來,并不適合。所以,他們只能不斷地靠近、接觸,然后又離開、拋棄,普遍表現出明顯的多變特征。這種多變固然是與清末士大夫自身性格因素不無關系,但歸根到底,則是因為其個人強烈的救亡圖存政治抱負與近代中國紛繁復雜、風云變幻的政治形勢之間存在的矛盾,個人的主觀追求很難與客觀形勢完全匹配。事實上,這也是近代以來所有有志之士所曾面臨的尷尬問題之一。
(2)多變并不代表著沒有政治操守、政治立場。與梁啟超、楊度不同,一些清末士大夫,因為醉心於功名利祿和榮華富貴,表現出明顯的投機色彩,所以,盡管其也曾一度接觸馬克思主義,但是,很快又拋棄了。其中,最典型者如江亢虎。
早在1910年,江亢虎游歷沙俄回國后即開始宣傳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成立社會主義研究會,是為中國第一個社會黨,并于1920年以中國社會黨名義參加了共產國際第三次代表大會。但是,成為中國社會主義第一人的江亢虎,一方面公開提倡宣傳馬克思主義,另一方面卻向晚清復辟勢力暗送秋波,支持溥儀復辟。直到1925年,國民黨人黃郛、葉恭綽將其致溥儀等人的書信公布,方令世人開清了其偽裝。江亢虎顏面掃地,但是依然不肯退出政治舞臺,最終,在1939年投靠了汪偽政權,成為徹頭徹尾的漢奸賣國賊。
(3)清末士大夫中的大多數,因為其特殊的家庭出身、自身學術結構、思想認識等,對馬克思主義和共產黨人的了解認識通常較少,并且,往往更容易受到官方宣傳或者民間以訛傳訛的影響。例如,吳虞盡管早在1919年便接觸到馬克思主義,并在其該年的十一月十三日日記中記到:“閱《新青年》,據馬克思說,可以“廢除新階級說”命題。”但是,其此后日記中再未提到馬克思主義。直到1930年,其任四川大學教授時,有人傳說他是共產黨人,官府將會抓捕他時,他聽說之后不僅不害怕,反而以為是笑談,很自負的說道:“蓋密告者不知四十歲以上之人,共黨即不收入黨也。”
六、共產黨人爭取清末士大夫的成功經驗
中國共產黨人為了宣傳馬克思主義,聯系、團結最廣大的群體共同進行革命和建設,經過一番摸索,最終在爭取清末士大夫的問題上取得巨大成功。具體包括:
(1)尊重傳統文化,尊重知識分子,是馬克思主義與共產黨人贏得清末士大夫認可的最直接因素。
以張元濟為例,1949年5月25日,上海解放前夕,中共中央便致電陳毅,聘請張元濟等人為上海市政府顧問。6月初,陳毅又親自拜訪張元濟。8月24日,張元濟受邀出席新政協會議。9月19日,毛澤東約張元濟同游天壇。10月1日,又邀張元濟登天安門城樓,參加開國大典。共產黨人的禮賢下士,讓張元濟對馬克思主義、共產黨人的認識徹底轉變。同年11月26日,張元濟在商務作關于出席政協會議的報告時,即懇切地說:“現在有許多人對共產黨不滿意。是的,共產黨并非沒有錯處,但是現在除了共產黨還有誰呢?還有誰能負起這一艱巨的責任呢?我們總希望國事一天一天轉好,多說些話是無益的,我們唯有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埋頭苦干,奮發圖強。……度過這一非常時期,建設起獨立、民主、和平、統一和富強的新中國。”
(2)全心全意為人民的行動實踐,是馬克思主義與共產黨人逐漸贏得大多數清末士大夫態度轉變的關鍵。
自1921年以來,共產黨人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領導中國人民浴血奮戰,奪取了一個又一個的輝煌勝利。在這種情形下,盡管大多數的清末士大夫未必了解馬克思主義,未必懂得馬克思主義為何物,但是,共產黨人的的流血犧牲、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給了他們最直觀、生動的詮釋,讓他們看到了馬克思主義的勃勃生機,看到了共產黨人的大公無私,這種現象與他們自身傳統儒家“救世濟民”的思想主張并無二致,所以,他們中有一些人的思想態度也逐漸發生了變化,愿意靠近,或者加入共產黨人的行列,與共產黨人合作或者是接受共產黨人的領導。
張瀾就曾公開講到:“我們黨外人士應該作自我檢討:我們對民族對人民的利益,是否也具有同樣的獻身精神?我們曾否主動地以對國事負責的態度來與共產黨員實行民族合作?我們是否犯有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自高自大的毛病;不愿或不善于與共產黨員進行親密團結?”
近代以來,先進的中國人為了探索救國救民的道路,進行了種種艱苦卓絕的嘗試,然而,很多都失敗了。惟獨馬克思主義,一經中國共產黨人掌握,就立即變成了領導中國人民進行革命斗爭的鋒利武器。然而,在清末士大夫看來,這把鋒利的武器,亦是一把“雙刃劍”,在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摧枯拉朽的同時,也體現出明顯的暴力色彩,令人震顫。所以,盡管他們對馬克思主義大多都早有接觸,但是始終心存疑慮,持觀望態度。
然而,清末士大夫們恰恰忘記了近代中國的特殊性,忘記了中國的內憂外患異常嚴重,忘記了占據中國人口最多數的農民、工人,并不具有較高的知識、思想,所以,他們無法接受一切性質的改良,抑或是僅僅為了少數人利益而進行的革命。
與此相反,中國共產黨人因為來自于工人、農民階層,又是工農聯盟的先鋒代表,他們始終代表了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長遠利益,所以,一經誕生,便立刻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引下,獲得了最廣大人民的支持、追隨,由此,開創了中國革命的新局面。
事實勝于雄辯,中國革命的日新月異,讓絕大多數的清末士大夫們逐漸認識、了解了馬克思主義,相信、接受了中國共產黨人,所以,他們的態度盡管在最初各不相同,但是,在最終卻是百川匯海,自覺地站到了馬克思主義的旗幟下。
注:本文為河北省講師團系統2017年度課題“清末士大夫的馬克思主義史”(課題號20172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中央司法警官學院法學院)